《十六岁少女》有很浓重的抒情性。这是一个当事人回忆自己少女时代一段“出生入死的生涯”的作品,这段“出生入死的生涯”又鲜明地打着作家个人生活的印记。我们无意说作品中人物的经历就是作家个人的经历。小说就是小说,小说中的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但虚构的故事中一定有着作家个人在生活中真切的体验。不同小说中的艺术世界与作家个人生活中世界的距离是非常不同的。《十六岁少女》属于那种带有某种自传性、将自己全部身心投入进去的作品,故事中人物的经历、人物的心路历程,特别是人物的情感体验,多少带有些作者自身的影子,体验得真切,体验得刻骨铭心,虽然经过长久岁月的尘封,却能经久不忘,正显示它们在人物心中的分量。特别是放在今天感悟、理解的大背景上,真切的体味中渗进理性的力量,既深沉又让人低回不已。或许正是这种抒情性,《十六岁少女》克服了《别了,远山的小屯》等作品语言上较为粗疏、结构上较为松弛的毛病,叙事变得细致,有密度,有质感,特别是对人物心理、人物感觉的描写,细腻而有深度。仅从这些方面看,也是作者创作转变中的一个关节点。
三
《十六岁少女》给秦文君带来了成功,但她没有沿着这个方向进一步开掘下去。似乎一个藏满了宝贝的箱子,作者偶一打开,挑出几件精美的稀罕物把玩了一阵,感叹了一番,然后放进去,把箱子又关上了。包括其很有特色的叙事方式,似乎也一同收捡了去,以后也很少再用。《十六岁少女》之后,作者新选的叙事方式是写人物感觉中的世界,通过人物感觉中世界的变化间接地反映人物心理及整个精神世界的变化。这主要表现在《黑头发妹妹》《孤女俱乐部》等作品中。
《黑头发妹妹》写上海里弄小巷里的生活。这是一个秦文君熟悉的世界,《十六岁少女》的开头部分就曾出现过。作品仍用第一人称叙述。一个从北方来的现在在一个单位当着小头头的父亲,一个心底不缺乏爱但却总不愿将这种爱在外甥女面前表现出来因而显得有点古怪的外婆,琐琐碎碎的邻家姆妈,几个住得不远的同学,加上一个暑假从外乡来上海探亲的堂兄小阿哥,组成一个典型的大都市里的小弄堂社会,故事写的就是这个市民社会里的小事、琐事。叙述者是这个人群中的一个十三岁女孩,不很漂亮但却善良、敏感。她真实地叙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但很显然,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还没有能力对她视野中的每件事都作出准确的判断;作者也没有在小女孩的视野外再设一个明确的更高的权威视点,及时告诉读者女孩的叙述、判断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片面的,哪些是不正确的,而是让事实本身,让小女孩后来的认识、判断对前面的叙述作出校正。如受了当时弥漫整个社会的阶级斗争理论的影响,黑头发妹妹一段时间曾怀疑楼上邻居家的来客是女特务,并将这种猜测告诉了房东女主人。偏这房东女主人又是个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的人,借此跑到那位阿姨的单位去吵闹,结果使她丢了工作。黑头发妹妹后来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再见到那位阿姨,心里很惭愧、很后悔。整个过程,作者未站出来发表任何评论。但从人物自身情感的变化,我们看到了她的成长。
这一点在长篇小说《孤女俱乐部》中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孤女俱乐部》是一部既不同于故事内第一人称叙述也不同于完全的故事外权威叙述的作品。一方面,它是一部故事外权威叙述的作品。叙述者不参与故事,和故事中的人物不处在同一层面,知道得比所有人物都多。在这一视野里,主要人物郑洁岚和其他人物一样都是故事中的人物,叙述者可以站在高处俯视他们,也可以随时进入故事从不同角度观照、叙述故事,包括叙述人物的内心世界。作品虽然采取了“日记体”的叙事方式,但用的却不是主人公的口吻,所以不是人物的日记而是叙述者的日记。是叙述者选取郑洁岚初一第一学期生活中的一些点进行叙述,以郑洁岚这一人物为中心将它们连缀起来。如郑洁岚如何从东北跑到妈妈的老家上海读书;如何和舅母发生矛盾而离开,和几个同样来自外地的女孩在外面租住一间房子成立一个临时的“孤女俱乐部”;如何在学校里学习并经历一个异乡女孩在一个陌生环境的喜怒哀乐;如何一度受到班主任雷老师的误解要中途退学回东北去,但最后还是顽强地坚持下来了;等等。这种叙述既保持了视角的灵活调度又创造了一个站在一定距离外观照、理解人物的背景,并和一般的权威叙述一样给出了一个评价人物、故事的尺度。从这一视界给出的画面构成了故事的主要内容。
但是,《孤女俱乐部》的叙事又和传统的第三人称小说不完全相同。《孤女俱乐部》虽然是高视点权威叙述,叙述者可以随时地进入故事并站在任何角度叙事,但事实上,在很多时候,叙述者的视点总是跟随、贴近主人公郑洁岚,有时还与郑洁岚的目光合而为一,用郑洁岚的眼光去看,用郑洁岚的心灵去感受,使郑洁岚在人物世界凸现出来,成为故事内的视点人物,只是不用她的嘴巴说话。从这一角度看,作品采取的“日记体”形式可以看做是一部关于郑洁岚生活的日记,是记述郑洁岚的经历,包括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的日记,但记述者不明。这一叙述方法对人物的表现在效果上是双重的。一方面,作品的很多人物、事件是从郑洁岚的角度看的,是在洁岚的视野中展现出来的,通过作品我们看到,她是一个诚实、善良、坚毅的女孩,她不会隐瞒,无讳无饰,忠实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判断在很多时候也是正确的;从这一意义上说,她是一个可靠的叙述者。另一方面,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一个刚进初中的学生,一个刚从遥远的东北来到大上海的外乡人,她对周围世界,特别是对对她的生活有着巨大影响的大人间的恩恩怨怨的了解及认识都不可能是非常全面、深入和正确的。《孤女俱乐部》叙事上的特殊处就在知道郑洁岚的感受、认识有偏差但却不立刻出面纠正它,而是贴近人物,将自己的叙述视野尽量限定在人物的视野中,让人物自己在故事的发展中慢慢地理解它、纠正它。比如,在故事的开始部分,我们看到的舅母是自私的、冷酷的,她为了几个平方的房间拼命地挤兑这个从遥远的东北来到上海的外甥女,使她不得不离家到外面去租住房屋。外公是绝情的,他因为洁岚的母亲当年没有听从他的意见而嫁给一个他不喜欢的“北方佬”,从此与她断绝父女关系,女儿写来几十封信他一封也不回。刘晓武是一个热情仗义的人,他是洁岚哥哥的朋友,先回上海,在一家公交公司当售票员。在洁岚离开舅母家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他热情地伸出援助之手,使洁岚十分感激。学校里的肖老师原是妈妈东北插队时的战友,还曾经是她们家的邻居。此次洁岚来上海,妈妈托他照顾洁岚,他很尽责任,加上年轻潇洒,又有才气,在一些女生中几成偶像。班主任雷老师虽然严谨,但有些呆板、乏味,在处理同学黄潼和洁岚的问题时,很有些武断。但后来的事实显示,这些感觉和认识并不十分正确。外公虽然古怪、绝情,但站在他的角度,却也并非全无道理。他其实是非常爱自己的女儿的。他收藏着女儿的全部来信并一直给她留着一份嫁妆。刘晓武虽然真诚热情却未能免俗,他对洁岚的关心并非完全是大哥哥式的,后来他向洁岚表达了一份让她有些意外的情感。肖老师也不是只有好的一面。为了自己能调到市少音协工作,他给有背景的张玥加了10分,结果使同样有机会的李霞被排挤出局。而雷老师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正直、坚定、对学生的爱,使洁岚觉得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就是舅母,虽然对自己绝情却死命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心里并非全无温情。前后比较出现这么大的变化,有些是在故事进展的过程中对象本身发生了变化,如刘晓武对洁岚的感情就是在他们交往的过程中产生和表现出来的。但更多时候,对象本身并没有大的变化,外公还是原来的外公,舅母还是原来的舅母,老师还是原来的老师,同学还是原来的同学,但为什么在洁岚的印象中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呢?主要是因为观照者自身了解的内容、观照者自身的认识能力变了。原来认为外公绝情是因为只看到外公不认母亲,没看到外公当时这样做其实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在他不认亲生女儿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原来和许多女生一样只将肖老师看作偶像因为她们只看到肖老师杰出的一面,其实肖老师也是普通人,他也会犯常人常犯的错误,有着普通人凡俗的一面。使人物回归到他们本来所在的位置,更接近事物的本来面目。从不了解不认识到了解、认识,从了解、认识得不全面不深入到了解、认识得较为全面、深入,洁岚的视野开阔了,敏锐了,认识能力提高了。这便是成长。只是作者没有直接写人物身上的这种变化,而是通过她感觉中的世界的变化间接地表现出来。犹如坐在一条船上看星星,星星随着船的荡漾而起伏。写船,写船上的人,可以把镜头直接对着船上,对着船上的人;也可不直接写船上的人,而是写星星,写船上的人的视野中星星的起伏,以星星的起伏暗示船的起伏,暗示船上人的感觉,将船的起伏及船上人的感觉间接地表现出来。这种表现手法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已有使用。如豫剧电影《七品芝麻官》,县令王成面对诰命夫人的淫威,开始自觉官小位卑,心中有些惶恐。电影利用特写镜头,仰拍诰命夫人,使其显得十分高大;俯拍王成,使其显得十分渺小。可王成转念一想,自己官职再小也是朝廷命官,代表朝廷执法;诰命夫人权威再大,此时也是犯人,触犯法律,理应受到惩罚,哪有朝廷命官怕犯人的道理?胆气一壮,精神为之一变。导演的镜头忽然倒转过来,王成变得十分高大,诰命夫人变得十分渺小,王成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了。其实,诰命夫人还是诰命夫人,王成还是王成,实际的视觉形象并未改变,改变的是人的心理。作者没有直接写人的心理,但通过人物视角里对象的变化,将人物心理形象地表现出来了。《孤女俱乐部》也主要以这种方式写人物的成长,形象、含蓄,是成长小说中一种颇见技巧的表现手法。
《孤女俱乐部》的缺点是对人物的某些心理、行为把握不准确。洁岚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初中女孩,她的表妹容子年龄更小,作者却写了她们那么多的感情纠葛。十八岁的刘晓武还郑重其事地向郑洁岚求爱,后来洁岚的同学、因未入选市歌手比赛而受到打击的李霞甚至公然住到刘晓武那里去了。这些似都缺少现实生活的基础和人物性格上的依据,文字也不够洗练。这些都表明,驾驭想象性的艺术形式,作者尚有一些问题需留待以后的创作去解决。
四
作者没有让人们等得太久。就在《孤女俱乐部》出版后不久,秦文君推出了她最有影响的长篇小说《男生贾里》及其姐妹篇《女生贾梅》,以后又出版了《小鬼鲁智胜》《家有小丑》《宝贝当家》等一系列题材、主题、表现方法都颇相近的作品,达到作者创作上的一个高峰。以后人们谈秦文君,很自然地把她和《男生贾里》等连在一起了。
《男生贾里》《女生贾梅》以孪生兄妹贾里、贾梅初中一年级一年的生活为主要表现对象,但其中并无明显的时间线索。所写都是二人一年生活的一些小事件,除了一些偶然出现的表面时间进程的标记如开学、放假、元旦、春节以外,事件间并无明显的联系,章节间互换一下位置亦可。就像一副扑克牌,可以重新“洗牌”,中间增加一些减少一些章节也无大碍。单独抽出其中一篇,也可以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部分来阅读。人们一般将这种结构称为“长藤结瓜”或“冰糖葫芦”结构。“长藤结瓜”是一条长藤结出的许多瓜,“冰糖葫芦”是一根棍儿串起一些糖葫芦,在这两部作品中,充当“藤”或“棍”的就是贾里和贾梅这两个人物。所以,将故事看做是贾里、贾梅的轶事亦可。类似的作品有西方的流浪汉小说、中国的《西游记》等。近年的电视剧中则有《编辑部的故事》《成长的烦恼》等。《男生贾里》《女生贾梅》明显地受到《成长的烦恼》等作品的影响。
《男生贾里》《女生贾梅》不仅淡化了作品的内部时间,也淡化了作品的外部时间。和内部时间一样,在作品外部,除了一些偶然可以作为时间标志的事物外,仅从故事,人们几乎无法判断产生它们的背景。只是现代中国一个都市里一群学生的故事,具体的时间、地点都隐去了。你说这些故事发生在这个城市这个学校也可,发生在那个城市那个学校也可;你说这些故事发生在八十年代也可发生在九十年代也可。隐去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就隐去了故事、人物与具体的时代、环境的联系,人们无法将故事中的人物、事件放到具体的时空背景中去讨论它们和时代的联系,也无法借助具体的时代背景来阐释它们。割断了故事与具体时空的联系,就是拒绝将现实时空的内容引入到文本的世界中来,使故事浮现在具体的时空之上,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存在,这样,它也就拒绝了对具体现实承担的义务,主要只为自身而存在。但文学作为现实的隐喻,它永远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离开具体的现实时空,只为更好地表现某些较为超越的具有永恒价值的东西。依我看,《男生贾里》是在探讨成长中的男孩生活、心理、精神世界,《女生贾梅》是在探讨成长中的女孩的生活、心理、精神世界,合在一起,是在较抽象的层面上探讨儿童、少年心理成长这一儿童文学最常见的主题。
贾里是一个生长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的男孩,初一,十三岁。父亲是儿童文学作家,母亲是儿童剧院的演员,一个孪生妹妹在同校同年级不同班级读书。他挺聪明,周围聚集着一批和他年龄相仿,但性格却各不相同的男孩。正是在对贾里和他周围这群男孩的描写中,作者展现了这群成长中的男孩生活和心理的各个侧面,表现了他们成长中的种种喜悦和烦恼。《舞台明星》写贾里自作聪明地为妹妹改动舞台动作,结果演砸了晚会,也使妹妹失去了可能被选中去当电影演员的机会。但失败了的小聪明后面隐含的是他的热情,是他对妹妹对自己能脱颖而出的渴望,这渴望几乎与生俱来地存在于每个男孩的心中。《小丑》写的是一场恶作剧,贾里以调包的方式换了老师的讲稿,想让老师在课堂上出洋相,结果反倒给老师一个机会,离了讲稿也将整堂课讲得滴水不漏,极其顺畅。这里既有对权威的崇拜也有打倒权威、取权威而代之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