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荣力的日子过得尤其滋润，为了庆祝胜利，最近他都在抽‘中华’，逢人递烟，风光无限。他发福了不少，皮肤红润如晚霞，一说话脸上的肥肉就抖个不停，红光逼人，让人总忍不住要拿一把刀把那肉卸下，然后扔到大油锅里煮沸，加上调料，再一刀一刀地割成小块——那一定很美味。他的三个儿子在他的庇护下更是通体发白，小小的年纪光肚腩的成就已经赶超了他，让人不禁感叹后生可畏。与他们一家相比，许二简直是自惭形秽。他比以前更瘦，人也颓废了不少，他经常静静地坐在院里的那棵大树下，拼命地吸烟，有时他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烟纸已烧成灰烬时，你还以为他已经死去。不过没关系，他还有一对双胞胎，特别是许天赐，每天都在活蹦乱跳，吱吱喳喳，说一些逻辑混乱的话，为许家注入了一些欢快的血液，许二被他所感染，有时也会配合着他的天真，与他玩耍，渐渐地，我们可怜的许二终于露出了点笑容。
那时许天赐六岁。
弟弟已经开始上学了，学前班。那真是个惹人喜欢的家伙，经常从学校里带回小红花或小红心，还当了班长，成了老师眼中的聪明宝贝。那小家伙年龄虽小，官威却很大，经常回家还原他在班里训人的情景，举手投足，有模有样，惹得全家人欢笑不断。许天赐在旁看得发瘾，也嚷嚷着‘我要上学’。其实就他当时的智商来说，他还不知道学校是何物，只是看到弟弟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受到刺激，心生向往，想象学校就是一个生产将军的地方，这跟他内心深处某些因子十分相像。是的，他具有探险精神，领袖的气质，这些东西谁都看不到，他们还无一例外地把他当做弱智，所以全家人全体反对他的诉求，这次连母亲都站在了他的对面，他们说父亲许二已经破产，生活拮据，没钱给他交学费，母亲说比起同龄人他还小，很多东西都不懂，怕在学校里被人欺负。我们的小天赐蹬着眼睛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弟弟许地赐，憋红了小脸，好久才蹦出一句‘我是哥哥，我要去保护弟弟，我要做将军骑马赶跑敌人’，他的这一句话说得十分流利，思维清晰，并带着强烈的感情，完全没有弱智的影子，不知道缘由的人一定会觉得他很可爱，并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
不过全家人只是一笑而过，没有当做回事。对于他们来说，弟弟出类拔萃，天资聪颖，才是全家的希望，才是家族的复兴者，而他从小就是弱智，只要不要弱智得太厉害，就已是天大的恩赐，注定难成大事。他们相信‘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并且他们自认看得很准。是的，这没错，这是个定律，是个真理，四海皆准，但他们愚昧，他们看不到本质，更看不到天赐的闪光点，他们的肉眼只能看到前面七尺的地方，七尺之外全部被愚昧所掩盖。他们只知道弟弟能背口诀，会认很多字，能声音响亮地背诵整篇课文，这些他们都喜欢至死，所以很自然地认为他前途无量，可却没看到弟弟的飞扬跋扈，自私自利，只会在家欺负哥哥或姐姐小四，而在外面遭人欺负却只会哭爹喊娘地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寻求安慰，单凭这一点他就永远都比不上哥哥许天赐，他每次哭着回来哥哥都会帮他善后，为他‘报仇’而总是让着他，让他欺负个够。不过没关系，我们的小天赐正在发光，他不屈不挠，绝不放弃，每天缠着母亲提出他的诉求，最后母亲终于拗他不过，在下学期开学时给他报了名，跟弟弟同个班。上学的第一天，他异常兴奋，起得很早，背着一个小书包提着一个凳子一瘸一拐地走得飞快，不料第二天就被学校勒令退学，原因是他打伤了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是学校某个老师的儿子，那个同学被打后哭天抢地地回家找老爸，一定要许天赐滚出学校才肯继续上学，那老师爱子心切，不依不饶，态度极其强硬，然后学校很快就做了处理，把许天赐遣送回家。
许天赐打人是因为那同学肆无忌惮地喊他‘瘸仔’，并伙同其他同学肆无忌惮地笑。他是个自尊心极其的孩子，最恨别人喊他‘瘸仔’，所以一场战斗不可避免，他积蓄着足够的怒气与力量，一人单挑一个群体，起初那些孩子还有恃无恐地把他围住，但他实在太凶狠，一副搏命的架势，所以渐渐地也不敢再动手，最后他赶上那罪魁祸首，狠狠地打了一顿，当然他也受了伤，但他倔强，对谁都不说，甚至校方要求双方对质的时候他也不说，只是眼睛里杀气未减。
就这样他上了不够两天学就离开了学校。他人是离开了，可学校还流传着他的名号：瘸仔。渐渐地这个称号的知名度越来越高，取代了他的名字，成为他辨别度最高的一个江湖称号。起初他还有所反抗，跟直面喊他的孩子皆干了一架，但后来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像病毒一样疯狂传播，扼杀不止，连认识他的大人都开始这样喊他，所以他也就间接承认了这个事实。
满八岁时他才正式上学，从学前班读起。这时村里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当时每个小村都有戏楼，供唱戏之用，一年一次，搞搞热闹，是村里唯一的娱乐活动，每年开春都会从外面请来一个专业的唱戏团，像过节一般，杀鸡拜神，持续五到七天。这年小渔村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富裕的人或是有心人会给基金会捐钱，积累钱财，当做每年唱戏的开销或是村中其他公益事业的用款。这个方案在小渔村得到空前的反响，很多村民特别是在外人士表现得极其活跃，或多或少都会尽一点心意，积点阴德，许家虽然日子艰难，但也顺应潮流，最大限度地捐了款，还以双胞胎的名义在功德榜上留了名。捐款越来越多后，怕出差错，就必须选出一个精通算数的人专门管理，很多人都推荐了许天赐的爷爷，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快算盘’，一把算盘被他敲得眼花缭乱，又快又准，绝不会偏差一毫一厘，年轻时做船老板，靠着他的‘快算盘’把数算得精细，谁都糊弄不了他。很多年过去了，他已不再年轻，算盘也用少了，这次禁不住村干部的邀请，他决定重出江湖，用他的算盘来管理基金会相对庞大的数目。
毫无疑问，他很胜任这项工作，每一条经过他的款项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绝不会有出错的可能。不过在他掌管基金会的第三年，事情有了些不同。
凡是唱戏结束或村中其他需要花钱的活动完成时基金会都会进行一次清算，公示基金的用途，看看有没有出错。这点是村人最关心的事，他们热衷于此，并把自己的观众角色演绎得很好，每次清算人们都会盛装出席，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提前来到会场抢座，像观看精彩球赛一般，牢牢地占据着最前面的位置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会场就在村中的太平树下——即是村中唯一店铺旁边的那棵大树下。那里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公证处，有法院的功能。这天许家老爷子很早就来到了这里，像往常一样，他拿着一把旧算盘和一本灰色的硬皮账本，率先来到了现场。他还没吃早餐，盘算着清算完后还来得及，因为他认为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得太久。
很快人们都来齐，把会场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像村干部与许荣力这样的重量级人物当然不会落下。哦，对了，还有‘九指龙’，他喜欢这样的活动，为了参加这个活动他还推去很多事务，专心做起陪审员来。他与许荣力坐在最前面，位置很好，可以尽可能地掌控会场里的一切。当然，村干部是结算的公证人，与许老爷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四面桌。
早上八点基金结算正式开始。观众对自己的角色明确，嘈杂声戛然而止，就连大人带来的小孩也都擦亮还没睡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表现出极有耐心的倾听，生怕漏掉某个项目或是某一笔钱——这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倒是很希望老爷子出错，好让他们抓住辫子，发挥一下自己公论的才智与能力，比如像许荣力‘九指龙’之辈，就是这么想的——因为生活实在太乏味，年年如此，风平浪静，这让他们感到很恼火，甚至失去了参与感。
生活是需要一些娱乐的。他们这样想着。这次他们终于迎来了真正可以‘公论’的机会，愿望终于得以实现——老爷子把算盘敲得飞快，快速算了一遍，可收入和付出却不相符，中间有一笔钱不知道去了哪里，怎么都找不到依据，起初他以为自己算得太快，又放慢速度重新算了一遍，每一笔的数目都轻声念出来，可结果还是一样。
他开始冒汗，下意识地抹了抹汗，挠了挠头，那双老花镜被他摘下又戴上，摘下又戴上，如此重复，出现了狂躁的迹象。许二在旁看情况不对，捏了一把汗，也跟着着急。还好村干部心态好，依然微笑着说‘别急，慢慢来，再重新算一次’。老爷子看了看周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人们，心里更加着急，他对自己的算盘充分信任，现在已经算了两遍，再算下去结果也不会改变，但这笔钱到底去了哪里？他想可能是自己老了，记忆不清，或许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一笔钱用到了别处而忘了记上。他越想越感到害怕，汗水拼命地流，他重重地吞了吞唾沫，看了看村干部，决定再算一遍。他算得很慢，特别慢，每一个数都重复了两遍，但结果依然一样——那一笔钱不翼而飞。他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已经放弃了辩解，像是在接受审判一样，惨然地看着周围的人群。
周围一片躁动，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争相发表自己的看法。许二见群情激奋，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我来算算。”然后就抓起算盘依照着账本核算了起来。是的，这个结果不会改变，事实就是事实，那一笔钱怎么都无法回账。许二急得团团转，强挤出一丝微笑望着村干部，希望他能够很好地处理此事。村干部一看已无法改变，只好站起来陪着笑脸对着人群说：“大家先静一静，现在账目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有一笔钱不知道去了哪里，可能是老爷子老了，记得不太清楚，也可能是这笔钱已经派上了用途，但老爷子又忘了记上，总之，再给他点时间，让他想想，这笔钱肯定可以找到去处的。你们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什么？钱不见了？这还了得？”
“什么叫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现在就要答复。”
“老啦？我看他还精壮得很呢！这笔钱是他吞了吧？”
“他算盘敲得这么响，还会出错吗？八成是他自己吃了！”
“谁都糊弄不了他，他精明着呢，这点小数目怎么可能会出错？”
“我不管，反正现在钱不对，老子就不高兴，老子也是交了钱的。”
“我不管！”
“那现在怎么办啊？钱不见了，看他怎么交代？”
“钱到底去哪了？”
“到底去哪了？’
“去哪了？”
“哪了？”
……
人们在发表着自己的见解，在抒发着自己情绪，在履行一个陪审员的责任，纷纷‘就事论事’，他们笑着，愤怒着，张扬着，为自己做了一点贡献而喝彩，他们发现自己第一次出于正义的‘公论’而做了一些事情，所以他们很兴奋，很骄傲，涨红着脸，希望面前的人由于自己的举证而得到惩罚，最好是游行示众或是拖到海边浸猪笼。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就是这样想的，他们为自己巧妙的判罚而感到自己才华横溢。会场俨然变成了古代的衙门公堂，我们可怜的老爷子变成了掌管国家金库的官员，被捕后判了个监守自盗的罪名，如一个犯人一样被衙门老爷追问钱财的去处。
“我没有！我没有吞了那笔钱，我是清白的。”老爷子突然歇斯底里地喊道，像每一个犯人大呼冤枉一般，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冤枉，那些人都不会给他足够的宽容和辩白的机会的，特别是‘九指龙’，他一脸正气，愤怒地握紧拳头冲上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足够响亮，“那你说钱去了哪里？不是你吃了还有谁？你说啊，如果你能说出，我‘九指龙’就给你磕头叫你爷爷。”
“我……”老爷子说不出话来。
许二望着‘九指龙’说：“‘九指龙’，你不要欺人太甚！这不关你的事！”
“哈哈，不关我事？”‘九指龙’大笑了一声，“许二，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这钱我也有份的，我也交了钱的，我交的比你少吗？”
“现在的账目是出现了一点问题，可能是我老父记错了，不过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许二逼视着他。
“交代？”‘九指龙’又冷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处理了这笔钱，我只知道这笔钱谁独吞了我就不高兴。”
“那你想怎么样？”许二沉声道。
“叫你老父还我们真相！说说这笔钱到底去哪了？”周围一片附和，更助长了‘九指龙’的气焰，“要不这件事休想结束。”
许二环视了一遍四周，‘哼’一声，“我们赔还不行吗？”
“赔？”‘九指龙’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嘴脸，“这是道德问题，性质恶劣，你以为赔就可以解决了吗？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想怎么样……”许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九指龙’打断。
“我想……”‘九指龙’大喝了一声，借着自己的正义之气还未散去，把那张四面桌掀倒，老爷子猝不及防，重重地倒地，后背被那木制的桌面压着，痛苦地叫出声来，‘九指龙’还不罢休，继续追打。许二在旁才反应过来，怒气暴涨，血红着眼睛踢开‘九指龙’，掀开桌子，把老爷子扶起，怒其滔天地与‘九指龙’厮打在一起，在旁的村干部过来劝架，却怎么都拉不开两人，混乱中还被‘九指龙’打了一拳，村干部看情况不妙，再继续下去准出人命，就朝周围大喝了一声：“快来帮忙啊你们！”，不过周围很多人都纹丝不动，只是从人群最后面冲出了两个平时与许二关系最要好的中年人，两人联合才把许二和‘九指龙’拉开，不过‘九指龙’这龟孙战斗力极强，见占不了许二便宜，就又溜到后面狠狠地踢了老爷子一脚，老爷子已年过七十，体力本就不支，被‘九指龙’这一踢后又一次倒地，头还磕到了旁边的一个大石头上，顿时鲜血直流。许二一看老父如此，心痛得不行，全身所有的器官都充满怒气，彻底爆发，抓起旁边的一张凳子砸向‘九指龙’，被‘九指龙’闪过，许二怒气更盛，想追上‘九指龙’却被周围的人拉住，动弹不得。旁边的村干部怕把事情搞大，示意‘九指龙’快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可‘九指龙’不肯走，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就站在那里，挑衅地看着许二。许二哪容得下如此欺负，挣脱了众人的束缚后，怒叫着说：“‘九指龙’，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你给我等着……”说着就冲出人群，跑回了家里。
出来时他拿着一把很长的西瓜刀——这是他前几年买的，做拼命之用。他家离会场很近，很快就来到，可‘九指龙’已不见人影，人们也作鸟兽散，偌大的会场只剩下他一家人和村干部，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只是挥舞着西瓜刀凭空乱砍，说着一些骂人的话，然后就蹲下身子掩面哭泣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