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爬过许家的门墙,斜了进来,打在院内那棵大树上,大树长得很浓密,但还留着一些缝隙,那阳光趁虚而入,很快就在地面上形成了零星的光圈,不断转移,不断闪躲,直到下午四点钟时才慢慢散去,但阳光的味道还残留少许,带着泥土与花草的气味,很好闻,总让人忍不住要抽动着鼻子把它嗅完才肯停止。
不过这种气味很快就被另一种更浓烈的味道所淹没——药味,浓烈的中草药味。此时许家的老爷子就仰卧在大树下的一张网床上,痛苦地呻吟着。他光着上身,可以清晰地看到后背上青肿了一大块。老人的肌肉松松驰驰,那一块紧绷的肌肉显得很突兀,很恐怖。
旁边放着一个临时小灶,上面放着一个大土锅,阮湘宁在生火,火生起后又用铁铲不断地翻搅里面的草药,很快草药的味道就全部跑到空气里发酵,侵袭了他们的鼻子,但他们所有的感官与嗅觉似乎已经被悲哀占满,再也腾不出地方来承载那气味,所以他们连掩鼻的动作都没有。许二坐在网床边上的一张凳子上,神清悲戚地趁着草药足够热的时候把它铲到一块小纱布上,然后迅速包住,慢慢地放在老父的背上,来回不断地摩擦,好让草药的功效通过热气散发出来。
全家没有人说话,除了阮湘宁翻搅草药弄出来的动静外,就只听到老爷子痛苦的呻吟声与老母不断的咳嗽声。许二的母亲就坐在离网床不远处的一张凳子上,此刻她咳嗽得很厉害,整个脸由于激烈的振动而涨得通红,然后又渐渐变白,但她根本停不下来,依然那样咳着。这是老毛病了——十二年前,双胞胎还未出世时,她就被查出了肺部有问题,当时吃了很多药,但一直没有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她自以为大势已去,就叫家人提前备好了棺材,以备突然死亡(就是‘埋葬’许二的那口棺材),不料后来时来运转,肺病竟然奇迹般消失,让她得以健康地活了几年,这两年不知为何又开始复发,每天都咳个不停,直到今日病情已相当严重,去医院也查不出确切的病因,不好对症下药,只能从民间搜来偏方,依靠中药缓解续命。
许二看了看老母亲,神色更加黯淡,拿纱布的手出现了微微颤抖,嘴唇不停地抽搐着,想说什么又终于不说,直到第三味中药炒熟时他才重重地说了一句:“这件事还没完!”没有人说话,他又加了一句:“我非宰了他不可!”
躺在网床上的老爷子突然停止呻吟,微微调转身子,悲戚地说:“你想干什么呀?”
“爸,我要去砍了‘九指龙’,那狗娘养的欺我太甚,我非宰了他不可,不就是坐牢嘛,我坐,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许二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老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许二啊,你千万不要冲动啊,我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我认了,这是我的命,我认了,但你还年轻,你的儿子还小,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你要忍,不要想着跟他们拼命,等你的儿子长大了,成材了,那时候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们的……我老了,阎王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高兴就把我召回去了,我这辈子也没什么追求了,能看到许家有后,我的孙子长大成人,我也就满足了。他们欺负就让他们欺负吧,他们人丁兴旺,像豺狼一般都想吃了你,你一个人怎么跟他们斗啊……”
“不,我忍不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小我就被他们欺负,现在还是一样,那些往事一幕幕,我想起来都忍不住要流泪。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它还没完,他们可以打我,可以欺负我,但他们连老人都打,你看你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没眼看了。******,我非宰了他不可。”许二咬紧牙关,眼角出现了明显的泪痕。
“哎,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我就你一个儿子,你如果出事了谁来为我养老送终啊?”老爷子无力地叹了口气,又仰卧在网床上呻吟起来。
“儿啊……”老母亲干咳了几下后,在边上兀自地哭诉起来,“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我没能为你生下几个兄弟……我没用啊,如果能为你生下几个兄弟,你们就可以相互扶持,他们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家,就不会想方设法地给我们小鞋穿……儿啊,我们惹不过他们的,他们家族庞大,每个都是彪形大汉,恶毒得很,从小就看我们笑话,就想吃了你,断了你的种……是我没用啊,我也认了……现在我老了,也病了,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幸好天不绝我们许家,给了我们一对双胞胎,我就算死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许二啊,你要把他们抚养成材,才不会让人看死看低啊……你都忍了半辈子,再忍忍吧,等天赐地赐长大出人头地后就会好的,你千万不要跟他们拼命啊,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死不瞑目的……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现在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都平平安安的,不要出什么乱子,我还要儿子给我披麻戴孝抬棺材呢……我活了大半辈子,算是想明白了,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老母亲像是憋着一口气说完了这段话,激烈的痛苦使她的脸色变得血红,泪水横流,禁不住又激烈地咳起来。
“妈……”许二痛苦地大叫,泪水也跟着从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脸上倾泻而下,阮湘宁的眼眶也红了,只好用铲子不断地搅拌中药,以此来掩饰。接着就再也没有人讲话,老母亲由于太难受就蹒跚着脚步回到屋里躺下,许二一只手轻轻地抹眼泪一只手不断地按在老父亲的后背上,院里除了传来间歇性呻吟外,剩下的就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趁着院里的死寂,我们来看一看外面的情景。此时夕阳西斜,越过海边的树梢,渐渐地退沉了下去。村里的小学离大海不远,整个学校全被夕阳染红,校门口不失时机地涌出了很多学生,徜徉在那片黄红里,阳光把他们塑造得像追梦少年。是的,放学了,这是他们迫不及待的时光,他们纷纷积聚在学校旁边的小广场里,不断地追逐,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弟弟许地赐已读四年级,正在与高年级的同学折叠着纸飞机,然后欢快地用力一扔,看看谁飞得最高,输了的那个就请其他人吃雪糕。不幸的是飞了几次弟弟都败下阵来,输了雪糕,但心里仍不服气,想挣回面子,结果一输再输,直到兜里的钱全部掏光……哥哥许天赐也走出了校门,他比弟弟低了两级,所以当他与同学一起走出时很好辨认,他的个子很高,这两年他突然长身体,变得很强壮,比起弟弟的文弱,他更像一个将军。他没有加入玩耍的大军,他好像有什么心事,一个劲地捏着胸前的红领巾。在离家还有一点距离时他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他皱了皱眉,本能地掩起鼻子。更近了,他听到了院里传来轻微但清晰的呻吟声——中午放学回家时他已知道爷爷遭了‘九指龙’的毒手。在进入家门的上一刻,他有模有样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然后抹了抹自己的脸,对着空气做了个鬼脸,直到确保自己的笑容自然后才踏进家门。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天赐大喊着,死寂终于被打破。院里被这股少年的阳光之气充满,全家人逐渐生出些人气来,许天赐快步地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着爷爷的后背,充满稚气地问:“爷爷,你还疼吗?”然后望了望父亲,话锋一转,“他们真是坏人,爷爷,长大后我要为你报仇,我要把他们打跑,我要快点长大……”
许二还是不说话,但可以看到嘴角有微微的笑意,似是从中获得些许安慰,尽管他只是把它当作童言来对待。母亲阮湘宁终于笑了笑,拉着他说:“我们的天赐真懂事,知道疼爱爷爷了,真有出息,等下妈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韭菜花炒腊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