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后婚礼如期进行。许家摆了几桌酒,宴请了各路亲戚三姑六婆,场面好不热闹。许二心中的坎虽然还没过,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认了事实,陪着笑脸,忙前忙后张罗着。许母沾了喜气,肺病暂时缓和了不少,人也有了些精神,可以不费力地吃下两碗大米饭,就连老爷子也润色了不少,伤也跟着好了起来。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婚礼来得很及时,全家上下喜乐融融,一副吉祥的气象,难得灿烂。
三天后,许云帆回娘家了。她穿着一身宽松衣服,喜气不减,看起来很有精神。吴凯痞气未脱,一进门就大喊着要和岳父大人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许二推脱不过,只好陪着,那小子在外厮混多年,酒量惊人,直把许二的一坛浸泡多日的虎骨酒喝个精光还意犹未尽,缠着许二继续喝,说着一些大话,比如‘你看我都把你女儿娶回家做老婆生孩子了,你不是不同意吗?现在你想不同意都不行啊’之类的话。许二没接住话,喝得醉醺醺的,已经不行了,伏在桌上不省人事,直到黄昏才醒来,女儿还没走,女婿吴凯下午五点才停止喝酒,烂醉如泥,正躺在房里呼呼大睡,时不时地发来yin笑,似乎在歌颂自己的丰功伟绩。
许云帆见父亲醒来,从包里掏出一个红袋子,递给许二动情地说:“爸,这些年我总让你担心,让你生气,你辛苦了。这是我这几年打工积攒下来的钱,是我的一番心意,你收下吧,我们的房子破了,也该翻新了,或者拿去做点小生意,也总比种那几亩地强。”
许二大醉过后眼睛还有点红,推了一下说:“这些是你的辛苦钱,你拿回去吧,你刚结婚,家里什么都需要钱,何况你孩子很快就出生了,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我们家什么都不缺,你不用担心。以后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要好好相处,夫妻之间有事要好好商量,不要吵架,不要给婆婆落下话柄……”许二侧了侧脸,眼睛更红了。
“爸,”许云帆眼眶也出现了微红,哽咽着说:“我结婚了,我有家庭了,那方面多多少少会有所顾忌,就算挣了钱,也不能整个帮补你们了,这么多年你们受苦了,这是女儿的一点心意,你们就不要再推迟了……以后我不在你们身边,你们要注意身体,我们家经历了太多的困苦磨难,”她轻轻擦了擦眼角,笑着说:“想想小四都这么大了,天赐和地赐也这么大了,我没用,头没开好,以后我们家变好的任务就交给他们了。”
许二再不推辞,接住那个红袋子,感概万千,“云帆啊,你要好好的,有事没事常回来呀……”
五个月后许云帆诞下了一名女婴,取名吴小宝。同年十月,秋意正浓,大地一片玄黄,处处露着大丰收的迹象。许荣力当年霸占得来的辣椒园也是金光璀璨,有一寸土地一寸金的迹象,不过园中种的已不是辣椒,而是小麦——许荣力前年在辣椒里注射刺激素,被有关部门查封,赔得血本无归,早已转手他人。
此时许二用女儿给的那笔钱在海边开辟了一个池塘,开始了第三次自主创业——养虾。当时整个海边还属于未开发的处女地,保存着最原始最自然的面貌,许二开了先例,用推土机在最接近海边的地方开发了一个池塘,四周用石头水泥砌成了一个坚固大坝,谨防涨潮后海水侵袭,还在池底开通了一个污水排放管道,与大海相连。所有的前期工作他都做得很好,很稳妥。是的,他本来就是个知识分子,有想法但绝不盲目。前几次的失败创业让他的风险意识变得更强。他已经四十七岁了,当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时,你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纹理分明,那是他风雨几十年的轨迹,是岁月的雕琢,也是他渐变成一名老人的艰苦之路。
这是他最后一次小本创业了,如果失败就再没有翻身的可能,他自然很清楚,所以他绝容不下任何差错。虾塘与堤坝建起后的两个月里,他没有冒然撒下虾苗,而是一个人站在坝顶,静静地考察地势,让涨潮后的海水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堤坝,测试堤坝的坚固度,以完善自己的过程。
直到两个月后他完全满意。在一个好天气里他终于撒下了第一批虾苗。看着那些指甲大的虾苗在清澈如洗的池塘里游来游去时,他终于笑了笑,然后甜甜地睡了个安稳觉。
坊间一直传说,只要跟着许二做生意,准能赚钱。是的,他们见识过许二做生意的能力,当他们发现许二对虾生意无师自通并搞得有模有样时,心里发痒,又纷纷效仿。不出三个月,就有四家虾塘陆续开张,整个海岸线被彻底破坏,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当然,他们急功近利,为了省钱,是不会像许二一样做足前期工作的。那四家虾塘中有两家是属于许荣力和‘九指龙’的,他们并肩开发,与许二的虾塘紧挨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面堤坝。
“真是冤家路窄!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和他们冲突啊。”阮湘宁知道情况后担心地对许二说。
许二正在自家院里修补虾网,很不以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头长在人家脖子上,他们想做什么我们能阻止得了吗?不会出事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能有什么冲突?”
“我们当然是不会的,但我就是怕他们无事生非,蛮横挑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就这点能耐。反正,你以后要避着他们一点……妈可不能再受刺激了,你看,最近她的病又严重了,看了那么多医生吃了那么多药,总是不见好,真不知道她还能撑多久?所以……”
“哎,”许二叹了口气,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能有什么办法呢?人老了,保不齐会出什么事。”他停下手中的活,顿了顿,无奈地说,“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出了事也没个照应,只希望这批虾苗能卖个好价钱,给她找个好医院才好啊!”
“对了,”他猛地想起什么,问阮湘宁,“天赐跟地赐最近学习怎么样了?时间过得真快,地赐都快升初中了,我没用,沦落到如此田地,许家的未来就靠他了,可别给我出什么乱子才好啊。”
“地赐啊,”阮湘宁嘴角扬着一丝笑意,“他成绩一直很好,很受老师疼爱,昨天老师才表扬过他,说他脑袋灵光,思维很活跃,考个县上的中学是没问题的。”
“哦,那就好,那就好。”许二连连说道,似是找到唯一的安慰,干活的手也利索了不少。隔了好几秒,连打了几个网眼后他才又说:“天赐呢?这家伙总是不安分,总是让人告状,最近很忙,也没顾得上他,看来我要找个机会杀杀他的煞气才是啊。”
阮湘宁支支吾吾地答道:“他还是孩子嘛,小孩子间打打闹闹是难免的事,你不要对他太严了,他被你打得还少吗?”前几天天赐在学校里又跟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干了一架,老师找上门来,许二不在,不知道其中原委,阮湘宁也不想再提,就他丈夫的脾气,免不了又是一阵暴打。
不过没关系,许二就快就找到借题发挥的机会。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许天赐从外面闯了进来,脸上布满灰尘,脏兮兮的,但这些都掩盖不了他的怒气。他紧握着拳头,咬着嘴唇,脸部肌肉绷紧,活像一个愤怒的小战士。
父亲用话截住他的去处,“天赐,你怎么回来了?放学了吗?”
他不答,径直向里走去。
“站住!”许二一声大喝,“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回来?是不是又干坏事了?”他瞬间站住。他一向怕父亲。他扭过头辩解道:“我没有!”父亲斜瞥了他一眼,又厉声逼问:“那你说说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灰头土脸的,分明是跟人打架了,是不是?”许二停下手中的活,准备听他的回答。
“是他打我!”许天赐弓形嘴唇有些破裂,是用力撕咬的缘故。
“谁打你了?”阮湘宁走上前拍了拍他身上和脸上的尘土,无不心疼地说。
“就是他狗娘的许林仁。”他倔强的脸终于支持不住,语气带有点抽泣后的颤抖,但他又旋即喊道,“等我长大后我非灭了他不可,我跟他不共戴天。”他最近不知从何处捡到一本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每天看得如痴如醉,说话也带有点江湖味。
“许林仁?”许二皱了皱眉,“他不就是许荣力的小儿子吗?”
“是,就是他,就是这个狗娘养的打我的。”许天赐大声地说。
“天哪,他家与我们的冤仇还不够吗?还要加在我儿子的身上,这是什么世道,什么天理呀?”阮湘宁痛心地大喊着,边喊边抚摸着儿子的脸。许天赐沐浴在母亲怜爱的眼光里,像是受到天大的委屈一般,颤抖了一下身体,但却没有哭出声。
许二深深地吸了口烟,他必须让自己冷静些,当吸完第五口时,他才悠悠地说:“许荣力的儿子比你还大七八岁,怎么会去找你麻烦呢?”
“怎么不会?”阮湘宁爱子心切,“你别忘了,他儿子是黑社会,什么都干得出来。况且当年你和许荣力不是也相差七八岁吗?他不是还一样想绝了你的种?想找你麻烦。他家就是存心跟我们过不去,想赶尽杀绝,连我儿子都不放过。天哪,他们究竟是什么恶魔啊,总是缠着我们不放。”
“天赐,你说。”许二不理阮湘宁。
“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我们在外面玩,在海边扔沙包,许林仁就带几个人过来,要求我们加入他的什么会,要我们交钱,有几个同学当下就交了,我没交,他就打我,我当然还手啦,但我打不过他。他把我摔在地上,还说许二的儿子要打得狠一点,我爬起来搬了一个大石头砸了他的脚,他痛得要死,我就跑,在那个山丘上面被他们追到了,他们就打得更厉害。”许天赐恨恨地说,嘴唇渗出血来。他扯了扯衣领,尽量让胸膛裸露出来,“看,他娘的。”
天哪,他的身上布满了各种抓痕,还丝丝见血,周围还青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处完好,简直是惨绝人寰,让人不忍直视。
“天哪,我儿子招谁惹谁了,我儿子招谁惹谁了……”阮湘宁大恸,抚着他的伤口喃喃地说。
连许二都觉得触目惊心,他终于坐不住,起身快速地在院里穿来穿去,嘴里直骂娘。“不行,我要去找干部评评理。”他重重地啐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