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懿仍是站在案台前,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军防布局图,她进帐才抬起头来。
她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高懿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半晌才开言,“……时间不早了,早些回营休息吧。”
“好。”她微笑着看着他。
见她答得干脆却又丝毫不移步,“还有何事么?”
“没。”
他轻拢修眉,收回眼光,重新投回那张图纸上,“没事便回去吧,明日起不许再去医房。”
“好。”
他讶异地抬起头来,没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她笑了,“我可以答应王爷,但王爷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她举起手中的药包,“给王爷换药。”
“胡闹!”
“我没有胡闹,王爷可充分相信我。”
高懿垂眸,不与她争辩。
“王爷有将我当作自己人么?”
“这是什么话?”
“郑太医都已认可我的医术,王爷不能接受莫非是不信任我?”
“……跟此事无关……”
“那跟何事相关?”
“你……想想自己的身份。”
“身份?”她轻哂,“王爷是说你我之间,男女有别么?”
“你明白便好。”
“此事怎能扯上男女有别?敢问王爷平日起居是何人照顾?”
高懿修唇紧抿,不出声。
“是丫头不是么?王爷怎不说男女有别?”
“糊涂,你怎能将自己和丫头相比?”
“丫头怎么了?我现在在王爷面前也只是个医房一个普通的医女。”
“你无须巧言相辩,总之,本王不会接受的。时间不早了,你……”
“高懿!”她突然高声打断了他,“你……自己身体不要紧便罢,可有没有替担心你的人想过?”
她突然转变的情绪让他一时微怔,唇角微启却未出声。
借着波动的情绪,她拼命地往眼眶挤出了些泪光来,“王爷……这一段时间以来,每日在医房看着那么多受伤的士兵,却得不到你的任何消息,你知道……我有多心焦,我有多担心你么?当我看到关侍卫前来医房取药,我以为你身受重伤,全然不知情的我,这些日子是如何煎熬过来,你可知……?”她捂住了唇口。担心他是实情,可是,这些话,出口后也自觉做作过头……
“诺儿……”高懿露出了震惊之色,有些失措地看着泫然欲泣的她。
高懿的反应正中其意,心中不由暗自得意,却又不得不继续表现出伤心欲绝的样子来,“王爷若不在乎……就当我用心多余罢!”言罢,她转身欲往帐外走去。
“……诺儿!”
她停住了脚步,心中窃喜。
“本王……遣人,去请郑太医来。”他的声音有些不自然。
“为何还要请郑太医?”她立马转身向他,又装模作样抹了一把眼泪。“王爷知道,为了给王爷换一次药,郑太医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么?”
他不解地蹙起了眉头,这些事何须他关心。
“郑太医每次前来王爷营中至少需花费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在医房是什么概念,王爷你了解过么?”
高懿怔怔未吭声。他怎会费心了解这些事情,自然是无言作答。
“半个时辰郑太医可以给至少五名伤员缝合伤口、可以为十名伤员接骨疗伤、可以为数十名伤员开方下药……医房有多离不开郑太医,王爷知道么?说句不敬的话,王爷自是身份尊贵,可是比起那些性命堪忧的士兵们,旧疾轻伤又算得了什么?”
高懿远没想到竟会有人敢在他面前讲出这样的话,脸色有些铁青,却也无言以对。
“既然我是值得王爷信任的人,我能做到的,为何不让我为郑太医代劳?把那些时间,留给为国为民流血的士兵们,不是王爷所希望的么?”
心底有些震惊,他似乎看轻了她,不曾想她竟如此巧言善辩,且句句言之在理,让他全然无言反驳。当然,也只有她才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对他指责说教。他垂下衣袖,一言不发,转身向内帐走去。
完全惊喜!她原本只是想尝试而已,却没想到真能说服他。见他渐渐走远,她赶紧提步赶上。
高懿平躺在床上,双眼微阖。
她让丫头们打来了一些热水,而后让所有人都退出了内帐。
她在他的床边坐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仍旧是隽美无双。那清峻修薄而唇线分明的双唇,如日光下闪烁着光芒的冰棱;那笔直挺拔的鼻梁,是陡峭而清隽的峰尖;那修长如刀刻般的眼皮和漆黑似墨染般的双睫下闭合的双眸,便是枝繁叶茂的苍天古树下拢映着的无底碧渊。
然而,这一切也掩饰不住,漠北的风霜,在他原本如玉光洁的肌肤上刻划出的沧桑,旧疾心魔的反复来袭,让他原本饱满的双颊渐现瘦削。
心中泛起了一丝酸涩的疼意,她轻叹了一口,站起身来起手为他宽解衣物。
她之所以要坚持帮他换药,她是想亲眼看看,高旻所说那些让他刺穿胸膛的歉疚、郑太医所说那些让他旧疾难痊的心结……如今是何模样。
衣带渐宽,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缠在他胸前的纱带,伸手揭起旧药包……
一条足有三寸长狰狞的伤疤横亘在他的心窝处,像一条蜕皮后****的小蛇,红肿着身体爬附在他的胸口,一览无遗地袒露在她的眼前。
她愕然掩口,几欲退步,心头的惊惧让她几乎不敢靠近。她全然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痛疚,能让人如此狠心,狠心到可以亲手将利器扎入自己的心窝,九死一生后,还要受尽伤痛折磨……胸口处忽地传来一阵钝痛感,泪水噗嗤噗嗤地落了下来。
他并未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一直安稳地合着双眼。
害怕他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她强迫自己略略收拾了心情。转过身,用热水沾湿了棉帕。又回身,起身帮他轻轻擦拭身体,从他的脖颈、到肩头、到胸膛、到腹部……她的手,隔着棉帕,每经过一次那凸起的伤疤,胸口处便会有一波密集的疼痛感袭来。
他安静的合着眼,呼吸平稳,只有喉结处偶有起伏。
忽地,一滴泪滑落到他的胸膛。
感觉到异样的他猛地睁开了眼。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得不知所措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诺儿,你……”,他惊惧坐起身来,眼瞪瞪地看着她泪如珠落,不确定她突然因何故如此。
她反应了过来,迅速上前用手覆住了他双眼。
“诺儿……”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安如密集的针雨落入心头。
“王爷,我知道……你的伤何来。”
他心头一震,料想到她已知实情。只道她想起了自己逝去的亲人而伤怀,瞬间焦灼得泛红了眼眶,悔不该接受了她替自己换药的请求。他手中发力,预备将她的手挪开。
“王爷!”她泣然出声阻止了他,“王爷不要看我……我早知道了……知道王爷的伤因何而来、知道自己因何而孤、也知道……父亲大人,因何而亡……”
他的心“咚”地跌到了谷底,有一阵熟悉的闷痛感忽地从胸口传来,握在她腕间的手微微颤抖着,却越发地紧箍。他哑着嗓音开口道,“诺儿,本王……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想你……”
“王爷不必解释,我的眼泪,不为他人,只为……”
“咳咳……”他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
“王爷……”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扶住了他的双臂。低下头,却发现他胸口的伤处竟激烈地跳动起来。
他伸手一把压住了伤处,忽然挣脱了她的手,头朝床外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
“高懿,你……你怎么了?”她见状吓得不轻,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的手,死死地压住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几乎无法出声。额上青筋暴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转眼间冒了出来。
想他必是旧疾发作了,她一时心焦得泪如雨下,心中极是后悔自己一时口急在他面前提到了不该提的事情。“高懿,你……你坚持一下,我去叫郑太医!”
“不要……不要去……”
“不去怎么办啊,你的伤病犯了呀。”惊惧的眼泪纷纷地滚落下来。
“稍安……只需片刻……”他身体无法自持,自她手中重重地滑落到床沿上,沉重地吐息着,喉间有模糊而压抑的呻吟声。
她的胸腔内如炸开了一般,一时间疼得肝胆俱裂,不知要如何开解他的痛楚,心中懊悔难当,不该一时任性将郑太医逼走了。
她费力地又将他从床沿上捞了起来,转瞬间,他已痛得全无意识,身体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倒。她只得拼尽地全力支撑着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将手自他身后环绕至他的胸前,按压到他胸前伤口处。
那伤口竟如有一条藏在皮肤下的小蛇,在她的掌心地下突突地挣扎跳跃。她强忍住心底掠过不适感,用掌心的力量为他按揉檀中穴位,希望能缓解他的痛楚。
他毫无生气地靠在她的胸前,双眸紧闭,面色青紫,唇色苍白。
“高懿,你何必这般委屈自己……”她忍不住在他耳边喃喃掉泪,“我早已知道实情,却从未想过要怪你。要知道,我所有的记忆都是从你救起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对你,毫无怨意,只有深深的感念之情。”
“而父亲大人……”她伸手抹了抹肆意漫出的泪水,“你可知,这世界上,有一种付出,叫做心甘情愿。心甘情愿付出之人,毕生心愿只为其所爱之人终有一日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即便是为此牺牲,心亦慰然。我相信,父亲大人……必是怀着无悔的心离去,若说心有余愿,大抵不过是……王爷您……”想到那个被她称之为父亲大人的铁骨铮铮的男人,她的心又揪着痛了一把,一时间不由得泪淋如雨。可是啊,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了,怎能因无法挽回的痛疚牵绊一生呢?
忽地,感觉自己的脖间有一些湿润。她起初并未在意,以为是他额前的汗水滴下所致。偏过头,却发现……他的左眼眼角处,有一丝晶莹的泪痕!
她何时见过如此脆弱动情的他?一时不由得心头大恸,“高懿……”她下定了决心要为他治愈伤口,“想必……你是明白他的心的。你是他所爱之人,是他心甘情愿付出的人,你又岂能反因他而牵绊,以致负他所愿?你不要看着他人的伤痛,却忘了让自己的伤口愈合。你须……就地疗伤,伤愈前行,披荆斩棘坚持到实现理想的那一天……实现了理想,便可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他没出声,眼角清浅的泪痕只是瞬间一现,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渐渐的,她感觉到怀中人的呼吸缓缓地平稳了下来,喉间的呻吟声减弱,手掌心中那条小蛇也不觉地安静了下来。
“扶我躺下……”突然,他虚弱的声音游丝般地滑出。
她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扶着他重新躺回了床榻。“高懿,感觉好些了么?”她这才腾出手来抹了一把狼狈的眼泪。
他未吭声,也未点头。他原本青紫的脸色已渐渐转好,但仍是苍白虚弱。
她走出营帐,让丫头们重新送了些热水过来。
她沾湿了棉帕,重新帮他将身子擦拭了一遍。
而他一直紧闭着双目,神情泠然。
“高懿,你好好休息吧,我很快,便能帮你换好药的。”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
他未吭声,胸腔的起伏却渐渐平稳起来。
她用纱带和固定住了药包,找准了檀中穴位,将药包搁置穴位正上方,再用纱带一圈一圈绕过他的身体,仔仔细细包扎好。
她又合拢他的衣物,一层层帮他整理好。
“高懿,你好生休息,我……且告退。”
他未动声色,但他的胸腔似乎舒展了些许。他若能略有释怀,也算是还她之愿。
她微微扬起了唇角,转身走出内帐,又对丫头们细细交代好,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