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脸上虽笑着,望过来的眼神中,却丝毫不带半分笑意,暗光涌动中,隐隐的,云姨娘竟看到了一抹杀意。老夫人的这副神情,已经多久没有看到了。恍惚间,手一抖,身子不由自主的滑在地上:
“柔儿……不知……”不知不觉间,声音也开始颤抖,云姨娘暗暗咬牙,强自镇定,“晴儿自来府中,柔儿悉心照料,一切用度都是最好的,日常起居皆不敢怠慢,况且,柔儿是晴儿的亲姨娘,这门婚事也是柔儿一力促成,柔儿断断不敢生害她的念头。”
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显然没有打动任何人。下一刻,三姨娘阴阳怪气的道:“断断不敢?人心隔肚皮,这个可不好说。”少见云姨娘这般狼狈,三姨娘有些得意。幸亏她平素聪明,即便有怨言,也只是口上功夫利害,说说罢了,还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老夫人不徐不疾:“我若没老糊涂的话,那时还是你掌家,你……果然不知?”
云姨娘低头,“不知。”
须臾,复道:“老夫人若不信,可差人将洗衣房的几个丫鬟婆子叫进来,一问便知。”
老夫人望她半晌,表情阴晦不定。洗衣房不久前才换过一批人,她自是知晓。不由放缓了声音,“我记得香儿是晴儿的丫头,怎的犯了错,要到你跟前处置,”她望望晚晴,“一句不问就打死,未免草率,柔丫头,你跟在我身边十几年,如此草率,可不像你。”
此时云姨娘已经镇定如常,参与此事的人事发后她早已处理了,此时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便是老夫人,又能奈她何?
“晴儿年轻,乍一听此事慌了神,就让紫苏把人带了来,让我这个当姨母的替她做主,柔儿初一得知,亦是惊得肝胆俱裂,如此忘恩背主的丫头,何必再拉到跟前污了耳朵,便做主打死以正家法。”
老夫人忽然笑道:“果真如此?”
云姨娘道:“柔儿不敢……”
“够了,”老夫人猛的一拍桌子,震得桌上杯子晃了晃,“锦翠,你主子不知道,你来替她说。”她不想再听她狡辩。
锦翠?老夫人话一出口,云姨娘突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锦翠恭顺地走上前来,看也不看她一眼,跪在老夫人面前。别说是云姨娘,便是三姨娘亦是目瞪口呆,望了片刻,忽然转过身儿直直去瞧自己的侍婢秋怡,吓得秋怡连连摆手。
锦翠面色如常的跪在她身边时,云姨娘惊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天,她才缓缓抬起头,指着这个多年来忠心耿耿,从不违背自己的心腹,“你……你……”
不知是惊讶还是气愤,只说了两个字,就没了声音。她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脸忽然一下子失了血色,力气似乎被抽空了般,渐渐瘫软在地上。
晚晴静静的望着眼前的一切。
老夫人这一招出其不意,拿捏得恰到好处。
锦翠转过头,对云姨娘行了一礼:“姨娘,这些年来受您照料,奴婢感激不尽,请受锦翠一拜。”说罢,她朝云姨娘重重磕了一个头。
“回老夫人,二姨娘虽然促成了大公子的婚事,可又不想大公子有自己的孩子,便命人在夫人的被褥里动了手脚,可又怕被人发现,所以那香用得极少,味极淡。姨娘原想着让夫人晚几年有孕,可夫人屡次忤逆姨娘,姨娘便改了主意,那时香儿被罚在花房做事,夫人又对她照料有加,姨娘就以性命威胁香儿,让她在送去的香囊中添了一味香。香儿是夫人带来的人,对她又有天大的恩惠,夫人断不会生疑,那事果然成了。”
锦翠如数家珍,说起来毫不含糊,“后来,不知怎的,夫人发现了屋子里的不寻常,那一日紫苏就将香儿绑了二姨娘院里,二姨娘生怕事败露,没容香儿说话,就活活把她打死了。又接着处置了洗衣房的几个浣洗衣物的粗使丫头,这才作罢。”她略一犹豫,还是咽下了二姨娘和王瑞管事合谋陷害玉儿的那一桩。
厅上静静的,只有锦翠的声音字字回荡。二姨娘忽然似恍过神来,指着锦翠厉声道:“锦翠,往日我待你不薄,你居然如此诬赖我。”她气得浑身哆嗦,香儿一事不假,可被褥中的手脚,并不是她所为。
要不是那一年,她将饿得半死的锦翠从路边捡回来,她焉能有今日。这个忘恩负义,吃里爬外的东西,枉费她费心教导这么多年。
锦翠平静的望着她:“姨娘做过什么,心里最是清楚。奴婢只是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好一个实话实说。二姨娘怒气翻滚,转眼看到厅上安然静坐的老夫人,怔了片刻,忽然笑起来。
“我要见辰儿。”她逼视老夫人。
辰儿,只要有她的辰儿在,莫说是老夫人存心让她死,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怕。
老夫人似猜出了她想干什么,抬了抬眼,“辰儿由楚意护着,出府办事去了。”她一句话打破了二姨娘的幻想,“莫说是辰儿不在,便是他现在就站在你眼前,你也甭指望他替你求情。”
“你把辰儿怎么了?”二姨娘惊吓不轻,楚意向来忠于老夫人和楚玥,由他跟着辰儿,定没有什么好事。难道,她也准备对辰儿下手?二姨娘惊愕地看着老夫人,十几年来第一次觉得,日益衰竭的老夫人似乎不像表面上那么软弱可欺。
“把二姨娘带回房,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老夫人没有说怎么处罚二姨娘,吩咐过后,楚妈妈叫了两个小丫头,亲自把呆呆愣愣的二姨娘带了出去。临出门前,二姨娘突然反应过来,大叫道:“二爷呢,我要见二爷……”屋子没有人理会,很快,二姨娘的喊声就听不见了。
老夫人挥了挥手,锦翠向老夫人一拜,起身站在了翡翠身旁。她静静望着晚晴,也不说话,似乎在斟酌接下来该怎么对付她。
厅上安静得可怕,三姨娘噤声不语,刚才锦翠的背叛也惊着了她。生怕下一个就是她自己,虽然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但私下里对老夫人和楚玥,也有过不少怨言,特别是楚玥,她不敢往下想。本来谋划好的事,现在也不敢再提,此番她才真正领会到,老夫人不是她可以拿捏得住的人。
晚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她的心思。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跪在那里,好像被人遗忘了似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细微的叹息过后,老夫人终于出声道:“退下吧。”
“是。”
她轻轻道,便站起身来。然而因跪得太久,腿脚有些麻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腹诽两句,稳住身形。转身刚走两步,似乎觉得不妥,便又回过身,轻道:“祖母,相公这两日,可好些了?”
“恩。”
她低着头,只听到厅上一声淡淡的恩字,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便俯了俯身,“晴儿先回去了。”
三姨娘见老夫人略有疲态,坐了一会儿,便知趣的起身告退。
半日后,楚妈妈回来。老夫人一个眼神,翡翠领着众奴婢退下。楚妈妈上前一边娴熟的给老夫人捶背,一边道:“都办妥当了,除了四个婆子,另给周青要了两个护卫在院子里守着,翻不了天。”
“别让她寻死觅活就成。”老夫人确是累了,刚才的凌厉与气势散去,她又变成了那个饱经忧患,行将就木的白发老人。
“她?”楚妈妈冷嗤,“她若肯寻死倒真能省不少麻烦。”
顿了顿,她不解道:“老夫人,夫人毕竟是她那边的人,您老刚才怎么临了又改主意了?”一举将二人除去,岂不两全其美。
老夫人揉了揉额头,道:“她对玥儿也并非全然无意,倩柔竟然肯对她下毒手,这孩子说来也是个苦命的人,说不定日后还有用得着的时候,暂且先不动她。看看媛君那边的动静,这两天,她那边也太积极了点儿。程家那丫头,看着是挺顺眼,可惜野心太大。”
那一晚她是气昏了头,被云姨娘别有用心的牵制住,本就窝了一肚子火,再看到玥儿一身脏兮兮,半死不活的从火里扶出来,怒火攻心,又生气晚晴没有照顾好他,便顺势给了她一巴掌,接着又故意让她独自一人去了悦然轩,这次本是存了借机将她休出府的意思,可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副似乎逆来顺受,却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却临时改了口。
人一上年纪,就容易心软。可不如此,突然要玥儿将她弃,她现在还开不了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