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洛兰第五历221年,秋】
【诺克萨斯城邦】
夜已暮寂,天色如墨。诺克萨斯城宛如黑腾巨兽,低蛰高耸之山脉,一如静听临冬风号。城门战鼓低沉,火光稀落,细雨纷沓即至。悬挂的****旗帜呼呼作响。
“快将他们搜出来,”奥斯里卡大声的喝到,“他们还没逃远,就在城河的附近。”
一队诺克萨斯士兵都举着火把,共十四人,穿着轻捷的黑铜铠甲。而在此刻里万籁无人,墨黑的寂夜充满冰凉的味道。暗紫生色,长筒靴子急促的踩在青石道,有序的脚步声越走越近。
奥斯里卡是诺克萨斯的守城人,三十来岁,服役也有近二十年。那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了,他跟随高位者,紧握诺克萨斯大旗,在瓦洛兰征战不息。他也杀了不少异乡人,那是和德玛西亚的战事,在伊索拉高原。奥斯里卡性情暴躁,遵从最古老的诺克萨斯人秉性。在他干瘪的左脸上还刻有一道疤痕,从额头直抵下巴,看起来令人不寒而栗。他身披一件血红色的披风,高高擎起火把。
“他娘的德玛西亚人,”他大声叫嚷,“什么时候才能不像老鼠,为什么遇见诺克萨斯人总会没命的逃窜?”
奥斯里卡摩挲了骇人的疤痕,那是在伊索拉的时候所留下。在德玛西亚人溃败的时候,是那个人稳住了军心。奥斯里卡侥幸与他交手后,没有被巨剑杀掉,只是留下了这道永恒的伤痕。“我还记得那个男人,”奥斯里卡愤懑的说道,他甚至能记清楚他的模样,“他的刚毅我很钦佩。只是他的部下却连老鼠都不如。”
“奥斯里卡长官,我们还是趁早将那几个逃掉的德玛西亚人搜刮出来吧。”
身后的瑞尔夫笑着说道,他是一个诺克萨斯的新兵,入伍三个月,也未上过战场。他只是从老兵的口里听说从前的战事。也许是天性使然,他从来都觉得前些年里的那场战争,如果不是战争学院的调停,诺克萨斯人肯定能直捣黄龙,将光盾家族的人都俘虏了,而德玛西亚的女子们都掠至诺克萨斯。他还能想象蹂躏德玛西亚人的快感,兴许要比光顾自己城邦的妓院要来的强烈。这里的妓院昏暗邋遢,老鸨领着几个干瘦如柴的女子站在门前,摸上去干瘪瘪的。如果是德玛西亚那边的女孩,应该都会涂上从蓝焰岛运来的香膏,而且丰腴美丽。
瑞尔夫也崇拜在战争里的人物,他们都穿着黑铁铠甲,骑着健壮的马匹,矛尖插满德玛西亚人的脑袋。他们在滚滚的沙场上奔驰,地上满是战死者的鲜血。“如果我能早些入伍,”瑞尔夫说,“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们了。诸神见证,与他们一同征服德玛西亚,那将是能给予我的最大荣誉。”
“你要想见的话,随时可以见。”奥斯里卡回过头说道。
“这可要我加入血色精锐才行。”瑞尔夫说道。
“有诺克萨斯人的地方就有战争,”奥斯里卡低声说,“今天是和平之日,可是谁又能讲得明白呢,瓦洛兰里从来就不会有和平。”
他们的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三辆囚车缓缓的行驶在昏暗的青石路,随后并排的靠在一起。囚车是用木头锻造,而本来还是澄黄色的,此刻却是被血浸成了暗红色。囚车上松垮的坐着三个年轻的男人,头发凌乱,脸上和眼角都是风干的血痂,眼窝深深的垮塌了下去。他们身上还披着浅蓝色的斗篷,不过都被血迹染了颜色。手上戴着铁制的镣铐,随着囚车的晃动而叮铃作响。
“一二三,这里才三个人,我没记错的话是跑了三个,”达瑞尔饶有兴致的数着囚车里的人。
“他们逃不远的。”旁边人说。
“这些德玛西亚狗的胆子可不小,”奥斯里卡走向最前面的囚车,望着上面的男人。诸神保佑,他已经奄奄一息,身上满是鞭痕,“抬起你的头,”奥斯里卡捏着他的下巴,扬手就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那个可怜的德玛西亚人,被打的昏头晕向,嘴边也溢出了血沫。可他还是恶狠狠的望着奥斯里卡。
“跟我说一下,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奥斯里卡问道。
“我不是跟你们讲过了吗,”男人昂起头,戏谑的说着,“我们来蹂躏了杜克卡奥家族的卡特琳娜,你们的女将军。我们将她按在了床上,撕破了她的衣服,再揉搓她的乳房。她有多么迫不及待,还替我解开了裤子。我听见她的喘息,就好比妓女一样。她整个晚上都替我们德玛西亚人服务,这就是你们诺克萨斯的骄傲,你们的女将军。你可以去觐见她,问一下我们的技术如何,当然,如果价钱公道的话,我还可以让她来德玛西亚,你是军人,你也明白军队里——啊!”
奥斯里卡抽出了腰刀,将这个德玛西亚人的右手腕整只砍落,切口喷涌出的血液,也溅了奥斯里卡一脸。他只是冷冷的望着囚车里的这个可怜人,刀锋上粘稠的血浆滴答滴答的掉落,很快就染红了脚下的青石路。
“这样看起来不够对称,奥斯里卡士官,”瑞尔夫说道,“您应该明白卡特琳娜大人是讲究的人,如果我们就这样把他呈上去,说不好她会发您的脾气呢。”
瑞尔夫也抽出了刀,将囚车里那个可怜人的左手齐腕砍落——他听见那个德玛西亚人撕裂心肺的哀嚎,“还有舌头,将他的舌头也割了,免得他又说些不干净的话。
“就刚才那句话,卡特琳娜大人可不能轻恕他。”奥斯里卡说。
“其实我很感兴趣,如果是战争年代,你们会怎样对待俘虏,奥斯里卡士官,”瑞尔夫饶有兴致的问道,“就像这样的,会直接杀掉吗,还是先剥皮,或者剁掉某个部位,比如手啊,脚啊,然后再砍掉他们的脑袋。”
“这个你可没必要知道,瑞尔夫,”奥斯里卡说,“我可不希望你当个剥皮匠。眼下这个德玛西亚狗,你可以随意处置,可别弄死了,当然,舌头可以割掉。那对耷拉的耳朵也割掉,动作利索些。”
【诺克萨斯城外河滩】
在诺克萨斯护城河的边上,呈开了一片广阔的河滩。河滩的边缘上是望之无垠的白色荆棘。一般的荆丛长得不高,在齐腰的部位便戛然而止,可此处的荆棘丛却是迅猛生长,宛如白杨一样遮天蔽日。荆条细细攀爬,互相角力,传至如土泥垮塌的声音。从河滩处往里窥望,还可见到幽暗的密林里,到处挂有腐朽的尸骸。
此刻天色已凝重,淅沥的暮雨顺流倾落。在河滩的边缘有三个人,都披着浅蓝色的披风,带着斗笠。一个人踉跄前行,而另外两个互相搀扶。他们想躲进白色的密林里。而雨势转大,他们每走一步,却越发艰难。大雨冲刷地上的泥淖和血迹,他们仍未走进去,已是支撑不住了,一骨碌的坐倒下来。
“费雷拉,你的伤怎样了,我们能坚持回到德玛西亚。”
达洛伊望着身边搀扶的年轻男子。他的手臂如同是枯枝似的朝外伸出,而身披的浅蓝色披风也被鲜血染红。毫无疑问,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他身上还插着几枚箭矢,而肚子被剖开,湿漉漉的肠子翻侧了出来。达洛伊颤抖着双手,将他粘稠的肠子捧了回去,再轻轻的帮他合上了眼睛。
“他是个勇敢的德玛西亚人,我们可不能让他这幅模样去见祖先,”达洛伊回过头,对另一名年轻男子说道,“你害怕吗,奥力。”
奥力紧紧的贴着地面,他的额头也冒着潺潺的汗滴,渗落在干枯松软的黑泥土。河滩上,白色荆林外的火把越来越近,他都已经听见了诺克萨斯人的吼叫。那些声音低沉却又尖锐,他们每吼一声,就仿佛是重锤似的厚重沉在自己心里。
“我不害怕,达洛伊长官,”奥力抿着嘴唇,轻轻说道,“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可是德玛西亚人。”
他出生于德玛西亚,一个高傲,受人尊敬的城邦。从小有着良好的教养,被教导德玛西亚的精神。加入军队的时间不长,而且恰好避开了战争时期。他是一个二十岁的英俊青年,举止大方,朝气蓬勃,还曾受到长官盖伦的嘉奖。他并不是贵族,可在这个战鹰城邦里,哪怕是市井的平民,也会有着自身的高傲和传承已久的素养。
达洛伊听着奥力那略有颤音的声调,也望向了他匍匐着的、仍在战抖的身体。河滩外的火光晃过了这里,达洛伊分明见到奥力的腹中,鲜血正不住的汨汨涌出。他强行遏制了内心的恐惧,轻轻的将奥力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达洛伊长官,”奥力虚弱的说着,口腔里,甚至是鼻腔中,都不断的有血在冒出,“达洛伊长官,我们还能回德玛西亚吗。”
达洛伊曾经戍守德玛西亚的东疆五年,也经历过许多场与诺克萨斯的战事。他记得最开始越过高耸入云的山脉,和诺克萨斯人交战的时候,他还是会吓得两腿发软。他曾经好几次都差点死在诺克萨斯人的利斧之下,可还是死里逃生了。后来打仗多了,他被擢升为士官,心底处的那份恐惧自然也平息。只是他终究会明白,他还是会恐惧的,这是无法避免的本能,只是这些年里都未曾被激发。然而在今晚,当望见部下们被围剿,只留下自己身处诺克萨斯。他潜藏在记忆里的恐惧开始发酵了。当望向奥力那双年轻明亮的眼睛,脑子里乱成了一团糟。
“我们肯定能回去的,奥力。我们的人就在前面等着,就在城门之外。”
“达洛伊长官,现在还不过十月吧,我怎么觉得当凉风嗖嗖的刮过来时,那些寒意就好比是利刃一样的切在我身上。达洛伊长官,这里的气温是不是要比德玛西亚更低一些。”
达洛伊望着奥力,他口腔的鲜血涌的更加厉害。他们是匍匐在一起,达洛伊甚至能感觉,身下的黑泥土都被血渗的湿漉漉的。他掀开了奥力那件麻布上衣,发现了他的腹部被开了几个洞,连肠子都露了出来。达洛伊遏制了恶心和悲痛,脱下了那件浅蓝色的披风去堵住这个伤口,可是鲜血依旧止不住,很快整件披风也被染的透红。“达洛伊长官,”奥力虚弱的说道,“也许我就要见费雷拉了。”
“你们都是勇敢的德玛西亚人,无论到了哪个地方,你都能无愧的面对自己的祖先。”达洛伊说。
“达洛伊长官,希望您回到德玛西亚,能告诉盖伦大人,我奥力可是无愧于他的嘉奖。”奥力颤抖的伸出手,轻轻的拉了拉达洛伊的衣襟。他的眼睛是多么的绝望,声调也如坠入枯井般凄然,“还恳请告诉我的父母,我是为了德玛西亚而死的,他们不应为此悲伤。”
“我们能回去的奥力,你相信我,”达洛伊喃喃说道,“我们怎能死在这个异乡,我们还能回去德玛西亚,品尝丰盛的宴会,那里有我们故乡的醇酒,还有德玛西亚的姑娘们。奥力,你将眼睛睁大一些,你望望这里。这是诺克萨斯,我们德玛西亚人最不待见的城邦。哪怕要死,我们也应该躺在有暖炉燃烧的房间,那时我们都已是暮年。你的妻儿在你铺好被褥的床前,你握住她们的手,再一一作别——你可不会死在这个地方,你可是德玛西亚的勇士。”
奥力微笑着摇头,随后大口的咳着血。“愿德玛西亚光辉永在。”他虚弱的说着。
天上的雨越来越大,河滩里外都弥漫重重的雾气。那些细长的荆条浸在雨里,却又好似诞生了生命,它们开始缓缓蠕动,将躺在地上的费雷拉——那个早已死去的德玛西亚士兵紧紧包裹。在雨夜里,费雷拉就这样被拖入了荆林的深处。
“费雷拉!”
达洛伊抽出了腰间的刀,劈掉了缠绕着费雷拉的荆条,但劈掉了一根,旋即又会有另外的缠过来。它们就好似是活物一样在达洛伊的眼前晃荡,更多的白色荆条在周侧蓄势待发,就仿佛是盯着猎物一样的周旋在浑身血漉漉的达洛伊跟前。
“该死,诺克萨斯都是什么地方。”
达洛伊静静倾听,密林的深处里发出了啃噬的声音,那是令人毛孔直竖的惊栗。他分明见到一滩鲜红的血液随着大雨的冲刷而流淌。他明白费雷拉就这么死在诺克萨斯,而此刻就连尸体也无法存留。可是不由他细想,因为更多的白色荆条已经缠在了奥力的身上,轻轻的将他裹住。
达洛伊久征沙场,他曾在德玛西亚的最东疆与诺克萨斯人杀戮,也曾到过瓦罗兰的许多地方。他明白瓦洛兰除了魔法以外,还有更多无法解释的现象。他知道挂在荆条里的骷髅骨架是怎么来的,他有些后悔来到诺克萨斯。但他还是砍落了缠绕奥力的荆棘,当望着周围来势更凶猛的荆棘时,他咬牙握紧了腰刀。
“德玛西亚审判!”
如同是狂风暴雨的旋转,刀刃所到之处所有荆条纷纷掉落,达洛伊利索的收回腰刀,快步走到奥力面前,扶起了他。达洛伊轻轻的将手指探在他的鼻翼下,诸神保佑,他还有呼吸。奥力微微睁开眼睛,艰难的笑着说,“达洛伊长官,你的身法还是令我敬仰呢。”
一星火光晃过。
此刻细雨微落,高擎的诺克萨斯旗帜已然湿透,在雨里低垂。而缠着油纸的火把映照着几名诺克萨斯人。他们在河滩之上,黑铜铠甲泛着微微紫光,脸容严峻。他们正在暮雨里冷冷俯视河滩下的两个德玛西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