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克萨斯城外河滩】
雷雨轰隆作响。河滩以上的诺克萨斯兵一如伫立的守夜之人。
奥力已经昏迷了,他的血不断的往外涌。哪怕达洛伊已经用披风裹住了腹部,但依然止不住血。达洛伊明白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即将要死在此处。这是他调任情报班后,第一次出任务。可明知道要前往诺克萨斯,他还是义无反顾。这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德玛西亚人,拥有最美好的品德。回想在德玛西亚的酒馆,他们六个人的荒唐趣事,达洛伊的眼泪也禁不住大颗的滴落。
他听见河滩上的尖叫声,当抬起头时还能见到雨里湿漉漉的诺克萨斯旗帜。他的眼内闪过恍惚,在他率领众人临走前,菲尔拉还曾千叮万嘱,如果碰上了什么意外,就马上逃窜,不要与诺克萨斯人交手。现在是和平年代,不过你踏入诺克萨斯,绝无情面可讲。那些野人会兴致勃勃的砍下你的脑袋,而你无头的尸体被粗绳捆在马尾上,绕着沙尘滚滚的内城奔跑。最后,头颅会掏空,被制作成剔透的酒杯。一想到碰杯的时候,达洛伊的额头就发烫。他们很小心的潜入了诺克萨斯,只是没想到,在撤离时被几名巡哨的人发现了。
哪怕如此,达洛伊也并不畏惧。六个德玛西亚人屠戮了那些哨兵,但要杜绝来迹时,一个黑影从高处甫至——顷刻间,银光四绽,突然又从四面八方收拢——达洛伊只看到漫天的鲜血。莱莫斯等三人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闻讯而来的诺克萨斯人将倒下的人掠走了,只有达洛伊、奥力和费雷拉三个人跑掉。“我可不是一个好的长官,”达洛伊他很懊恼,“我回去怎么跟菲尔拉大人交代。他们可是最勇敢的德玛西亚人,是盖伦大人最忠诚的部下。”
……
天上的雨仍在倾落。瑞尔夫漫不经心的甩动着那面阔大漆黑的诺克萨斯旗帜。毕竟那三个德玛西亚人,已经是瓮中之鳖。他很清楚诺克萨斯的这一片白色荆林,那是活生生的地狱。白色的荆棘会将来犯者逐一吞噬,你甚至无法用烈火将其烤烧,哪怕是刀刃割裂了,它也会不断的重生。从来都没有人能从这片诡秘的丛林里生还,而那些挂在林梢的腐败尸体是最好的证明。
寒风冷冽,河岸上的诺克萨斯人将手按在了腰间,那正是拔刀的姿势。他们表情严峻,只有眼珠偶尔的骨碌的转动。他们看起来就好比是伫立在雨中的黑色雕塑,任由冷风吹动鲜红色的披风。而奥斯里卡还在冷冷的观望着河滩上的达洛伊。
……
——达洛伊轻轻的放下奥力。他的衣服已经破碎,显露出健硕、黝黑的胴体。他久经沙场,在以前的战争里也是身先士卒,因此从胸膛到后背处,都有不同的伤疤。不过在那个年代,也是一份至高的荣誉,他也为这些诺克萨斯人所留下的刀伤而感到自豪。他还记得,当战争结束后,在酒宴上盖伦大人还曾摩挲着他每一条疤痕,不无惋惜的叹息,“正是这些带伤的勇士,才能铸造出钢铁一样的德玛西亚。”
他将裹在奥力身上的蓝色披风抽出,系在了脖子上。这是德玛西亚士兵的象征,尽管看起来都被奥力的血染成了红色。
“将他俘虏了,看得出他才是领头的,”奥斯里卡说道,“从他嘴里能套出更多的话。这是一个顽强的德玛西亚人,你们都小心一些。”
“此刻他将魂归天国,他的性命将归于至高的达克维尔大人。”
——在达洛伊站起来时,身后的白色荆条又倏然袭来。悄然无声间——奥力已经与费雷拉一样被拉入了荆林的深处。泥泞松软的黑土冲刷出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达洛伊紧紧抓住了那些见鬼的荆条,那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他的伤势太重了,鲜活的肠子都被拉扯的满地皆是。他的腹腔里大量出血,相信即使是黑魔法也无法挽回他的生命。他已无法返回德玛西亚了,而这个湿漉漉的泥沼也将是他的归宿。达洛伊拨了拨奥力的头发,眼睛里满是怜悯与悲伤。
“我会告诉你的父母,奥力?菲比尔斯。你的家族因你的勇气而骄傲,他们在德玛西亚里会受人尊敬。而盖伦大人也会为你而自豪。”
“达……达洛伊长官……”
奥力微微张开眼睛,他虚弱得已无法说全一句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腹腔,用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
噗——
达洛伊的短剑稳稳的刺入了奥力的胸膛。他忍耐着巨大的悲伤,握剑的手也因此而颤抖不已,“当你见到祖先们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们,你是一个多么勇敢的德玛西亚人。”
“永别了。奥力。”
达洛伊帮助奥力合拢了双眼,这是自己至少能替他做的事情。因为过于的愧疚和懊恼,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呼吸急促。在战争时期,他见证过许多朋友的死状,也为了减轻战友的痛苦,找准位置,一刀了结。对于濒死的战友而言,未尝不是解脱的好办法。但对于持刀的自己而言,这一刀下去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同时心里也会承担巨大的痛苦。这是战场上无法避免的悲恸,没想到在结束与诺克萨斯人的交锋后,自己仍会担任伙伴们的侩子手。
……
天上依然在下着暴雨,诺克萨斯人的火把清晰可见。他们聒噪肮脏的咒骂就近在咫尺,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来到身旁。达洛伊目睹奥力被白色的荆条缓缓拖入密林的深处,同时也遏制自己巨大的悲伤,紧紧握牢自己的佩刀。
“人必有一死,”达洛伊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死于荣誉。接受全城人的欢呼……”
黑暗里,几枚利箭激射。达洛伊挥刀一一挡落。
“但至少,也得让对岸那些诺克萨斯人见识一下,瓦罗兰上最强大的城邦,始终都是德玛西亚。”
……
【诺克萨斯城邦,白色荆林】
奥斯里卡望见达洛伊矫健的动作,不由得从胸膛内涌起暖流。这是自从两国停战以来,他首次感觉到昂奋的战意在他内心里盘旋往上。他的右手握紧了刀柄,同时挥了挥左手。
“都上吧。”
几名诺克萨斯人倏然掠去,黑夜里,就仿似死神降临。他们面容狰狞,而锋利的刀刃在暮雨中,映出冷冽的寒光。那是多么快若闪电!只不过是瞬息的时间,那些诺克萨斯人已经近前,刀刃也即将要抵在了达洛伊的咽喉。
“勇气!——”
达洛伊的浑身肌肉都鼓起,他的二头肌也变得坚固稳重。仿佛圣光再临,也仿似单凭是气魄,就足以将其浑身笼罩。他的目光坚毅,而漆黑蓬松的短发也因为愤怒而统统竖起。他裸露身躯,却从不避让,任由那些诺克萨斯人将刀刃砍在自己的身上。
铿锵——
几名诺克萨斯人脚尖落地,竟发现自己的长刀都纷纷折断了。那不是一个好兆头,眼前这个德玛西亚男子,比起他们所想象的还要顽强。而当他鼓起肌肉,那些薄雾般覆盖身上的金色也使得他们忐忑不安。他们面面相觑,继而往后望了望奥斯里卡。
“真他娘的倒霉,”瑞尔夫骂骂咧咧,随手扔掉了折断的长刀,“都拿出些真本事,我们可是诺克萨斯人,别让这些破刀丢了我们脸面。”
“那些大人都在注视着我们,别让他们失望。”
奥斯里卡在远处擎举火把,眯着眼打量达洛伊。哪怕此刻天色黑的看不清了,但达洛伊身上还散发出薄薄的金光。奥斯里卡上过战场,也与德玛西亚的军人交过手,他心里明白这是德玛西亚城邦的伎俩——不应该说是伎俩。这应该是德玛西亚人的魄力。哪怕遇到多么强大的敌人,都会由内而外的迸发出“勇气”,藉着这份“勇气”,促使自己的身躯硬如钢铁。任由刀斧砍落,依旧巍然。他们的韧性足以媲美诺克萨斯。他们的意志坚定,哪怕是奥斯里卡也拿那些德玛西亚人没有办法。
“都掏出腰刀,瞅准机会,”奥斯里卡大声说道,“这是一个棘手的德玛西亚人,都沉住气了。”
“我们都知道都知道,奥斯里卡长官,”瑞尔夫不耐烦的甩了甩手,好像是在纾解握刀的疲劳,“这他娘的也太硬了,我见到卡奥斯蕾特那娘们也没这么硬——”
“哈哈哈,瑞尔夫你有那玩意的吗?”
“卡奥斯蕾特,不就是雷奥区那家妓院的婊子吗,我可没少去光顾,那娘们的技术活还不错。”
达洛伊静静立在原地。他递出右手,掌心里满是鲜血。这是奥力留下的,遗有残温。达洛伊深呼吸了一口气,他只感觉胸腔里不断澎湃翻滚。他明白自己即将会死去,但这不应该是临死前的自我哀悼。只是他说不清就这样死在诺克萨斯,到底会是好事,还是说会令其蒙羞。德玛西亚城邦高傲严厉,战鹰之都可无法就此轻易赐予荣誉。
……
在诺克萨斯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上,一个青年正观看着下方的厮杀。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软银布衣,外头还系上一件黑色的斗篷。他的神情专注严峻,任由暮雨滴落在他的身上,再顺流而下。他在雨里就仿佛是一座塑像,毫无表情,也欠缺活力。
蹬——蹬——蹬——
他听见了高筒皮靴的声音。回过头时,一个女人已走近身前。她拥有一头红棕色的长发,身段婀娜,穿上一套黑皮铠甲,走起来还会有细微的金属声。看得出来这是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她的鼻梁坚挺,目光锋利。身上也很好的戴有军制的皮护具,具有格斗的经验,懂得保护自己。而她的容貌又是多么出众,眼睛细长又充满魅力,嘴巴小巧红润,周身都散发出逼人的威严。让人注意的是,在她的左眼处有一道伤疤,红棕的头发散落在颈后,在暮夜的风里微微晃动。
雨水顺着脸庞的轮廓流落。她用指尖蘸了下巴的雨滴,再放入口中。
“真是一个不错的德玛西亚人呢,”她饶有兴致的点评道,“他的肌肉饱满,脸容刚毅。而且力量、体格、挥刀的姿势,他是一名经历过战争的士兵。尤其是所迸发的勇气,更令我怀念起来了。这样的人在诺克萨斯可没多见。”
“你应该见过比他强的人,卡特琳娜,”男子说道,“你可是上过战场,与货真价实的德玛西亚将军交过手。像眼前这种程度的人,相信在德玛西亚的军队里比比皆是。”
“你不能拿那个男人做比较,泰隆,”卡特琳娜说道,“他可是特别的存在,哪怕是在瓦洛兰上,也少人匹敌。能取下他脑袋的,只有我。”
泰隆冰冷的目光扫过卡特琳娜,随后又望回河滩里的那些诺克萨斯人身上。
“都是些夏天才入伍的新兵,还未经历过战争。他们的站姿不够坚挺,也看不出来有多少欲望。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名字,脸上有疤痕的男人。”卡特琳娜托着下巴,微微说道。
“奥斯里卡,诺克萨斯的守城人。”
“哦,是吗。”
卡特琳娜走近高墙边缘,右手抚在古老漆黑的城墙之上,左手则按在自己裹上军制铠甲的腰身。随风而落的雨水使得她浑身都湿透了。雨水敲打她的黑皮铠甲,发出金属碰击的声音,她却浑然不顾。她站的笔挺,勾勒如塑像般的线条。而细长的眼睛里泛起锐利的芒锋,在轰隆巨大的雷鸣声里冷冷俯视下方的几个诺克萨斯人。
——“以敌人之血,祭我大诺克萨斯!”
寂静的夜雨中,回荡着卡特琳娜的高声呼叫。
……
奥斯里卡,瑞尔夫他们都竖耳聆听。这声高呼如同是炸雷,前一分钟里还在调笑的诺克萨斯人,此刻却是严肃万分了。他们都抹干净了脸上的雨水,也从皮靴里抽出了短剑。他们先前的疲惫,好像突然就被驱赶了,只剩下满腔的专注与恐惧。他们的短剑在半空比划,泛着冷冷寒光。
“诸神见证,是卡特琳娜大人。”
奥斯里卡的头皮也快炸了起来,额头也开始冒起细密的汗滴,“不可让这位大人见到我们的拖沓,以诺克萨斯人的荣誉作证,不能让这位大人失望。”
奥斯里卡也握紧了长刀,一个近身就来到了达洛伊的跟前。比起前几个刚入伍的新兵,奥斯里卡服役已近二十年,他更有战斗的经验。在格斗的时刻里,他还能清楚判断对方的软肋,长刀也往往能刺中护甲没有覆盖之处。那是最柔嫩的肌肤,当长刀顺势滑入时,溅起的鲜血会喷涌,他很享受长刀从腹腔而入,直滑到背脊的触感。他会贴近对手的胸膛,听见心脏的起伏由强转弱,直至消失。在战争的时候,死在他长刀下的德玛西亚人,按他的说法,“都他娘的快组成一个中队了。”
但达洛伊也是久经沙场。他自然很明白,对比起那些连握刀都不牢的诺克萨斯人,眼前这个身躯壮健的男人才是多么棘手。而出于长久以来的战场经验,他也敏锐的感觉到,此刻在附近的诺克萨斯人可不单只有几个。轰鸣的雷声骤起,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流落到巨剑的尖端。达洛伊尝试将焦虑与不安都遏制,他紧紧的握牢剑柄,眼睛平静注视着近身的奥斯里卡。
……
【诺克萨斯城邦,白色荆林】
在奥斯里卡加入的同时,其他的几个诺克萨斯人也迎面赶来。在他们的眼中,所面对的敌人无非只是一个德玛西亚的士兵,从前面的交手来看,也并不算高阶的军官。他们有把握能在照面的瞬间就能找准空隙,继而精准刺杀。他们挥舞的短剑令达洛伊步步逼退,最终他在格挡了奥斯里卡的长刀之后,一个跃步就没入了白色荆林里。
“该死的德玛西亚人。”
瑞尔夫嘴里咒骂着,旋即也快步趋前。而身后几个诺克萨斯人也紧随其后,纷纷跃进了白色荆林里。河滩上残留着陷落于黑泥土的脚印,暮雨滴落又冲刷干净了。
“等下,瑞尔夫,”奥斯里卡高声呼叫,“别进去!”
他作为一个诺克萨斯的守城军官,自然明白到这个德玛西亚人只是坐以待毙。密林深处是昏暗的沼泽,再往后就是没有墓碑的乱葬之所。而若不是回到原地,在里头只会四处乱兜,要么被白色的荆条逮住,要么就陷入粘稠的泥沼里死去。哪怕不去搜刮,那个德玛西亚人的性命也无法耽至天光。而瑞尔夫始终是不清楚这个事实。他年轻,虽是充满活力,不过也缺少经验。而其他的诺克萨斯士兵也是如此。他们鲁莽的跟上了,以致于奥斯里卡心里不由就沉重起来。
“真是一群没脑筋的人。”
奥斯里卡咬了咬牙,回头望向身后的那面诺克萨斯高墙。他明白卡特琳娜大人就在高墙之上,然而夜色迷重,暮雨倾流。他无法看见卡特琳娜的容貌,也不能揣摩到那位女将军是否就目睹了这些不理智的行径。他也不能放任瑞尔夫等人不管。只好在低声咒骂后,随即也跟了上前,没入雨里的白色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