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蒋北替冷霄拉开车门。
冷霄慢慢解开安全带,右手撑在蒋北左手上,从车上下来。这是只细长白皙保养颇好的手,戴Cartier玫瑰金手链,涂粉色淡雅甲油。不好意思哦,明知你来LA出差很忙,还拉你当司机。冷霄的微笑自然却官方,顿时将二人之间拉开一个礼貌的距离。今天的她画了精致的妆,头发高高盘上一个蓬松的发髻,戴两个招摇的大耳坠。一件金色单肩坠地长裙,犹如女神一般高贵。她左手BVLGARI宝格丽手表钻石闪人,Chanel限量版手包在握。右手则在蒋北的左手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冰冷印记。冷霄走开,带走一丝温暖香风。可蒋北的手还愣抬在那里。
冷霄并不因此等蒋北,而是自顾自优雅地走向购物中心大门。蒋北忙赶过去帮她推门。
SouthCoast,加州最大和全美销售额最高的购物商场,云集了几乎所有高档品牌的最新款式。早已习惯身旁注目礼的冷霄,并不多语,只优雅地迈着步子在购物购物中心里慢慢行走。T恤仔裤的蒋北跟在旁边,不禁有些束手束脚。
冷霄站住,就这儿吧,我要给女儿买六岁生日礼物。
蒋北抬头一看,是GUCCI,不禁小声质疑:这里能买到?
冷霄淡淡回应,这个品牌有童装部,不过国内不太常见。
店员笑迎过来,Goodmorning,whatcanIhelp?(早上好,有什么可以帮助?)
蒋北回答:Sheneedssomebirthdaygiftsforherdaughterin6。(她要给六岁的女儿卖些生日礼物。)
Sure,comewithme。(好啊,跟我来。)
冷霄步入童装部,随手拿起几件挂架上的衣服看了看,又仔细打量起了小模特打样的装束,她转身告诉蒋北,告诉她,这一套,从帽子、里外衣服到靴子,包括拎包。
蒋北乐了,这么小的孩子需要吗?
冷霄面无表情移步去看其他衣服。蒋北收回笑容,边比划边跟店员翻译。店面经理赶了过来,拿过一本宣传册递给蒋北。蒋北又转身拿给冷霄,他说一些新产品还没出样,你可以看看图册上有没有中意的。
冷霄坐下,随意地翻看。服务员赶紧递上矿泉水一瓶。冷霄头也不抬对蒋北说:帮我要只笔。
站在旁边的店面经理赶紧从胸口西装袋里抽出只MontBlanc水笔恭敬递上。冷霄在页面上打了几个勾,递给店面经理,PackupalltheonesImarked。Thanks!(打包我所有标注过的产品,谢谢。)店面经理一挥手,几个店员立刻忙活开来。
蒋北坐在冷霄身旁,试着讨论,这些服装打扮似乎不太适合小朋友运动啊?
冷霄目视前方,冷冷答道:可是适合扮公主啊!人人都爱公主,何况是出生高贵又有品味的。最后她望着蒋北的眼睛,问出她铺垫了一早的话:你难道不是?
蒋北的思绪被她一句话带回了十多年前的某系舞会,那是个冬天,虽然表演大厅有暖气,身着单薄舞服的蒋北还是被冻得直发抖,身旁的舞伴小蕾更是嘴唇发紫哆嗦了起来。
主持人的声音传来:今天特邀校国标舞队前来助兴,队长兼校学生会主席蒋北将带你进入激情四射的牛仔舞。乐声一起,蒋北拉着小蕾旋进舞池,舞进挤在四周的男生女生。蒋北喜欢活在众人的目光下,喜欢灯光下无拘无束地展现,因为喜欢,他总能成功成为舞池中心最吸引眼球的舞者。
当蒋北转至某个位置,眼光与一个女生瞬间碰撞。蒋北每转至那个位置,她都在那里,灼灼相望。她大胆的热爱如98度水,灼得蒋北一激灵,脚下差点趔趄。他认识她,现场每个人都认识她,她是系主任的女儿,学校里少有的ABC,其美貌和优秀跟名字一样威名远扬,她叫毕诩,谐音必须。一切都必须发生,没的商量。
就在第二天,蒋北跟同学在食堂里打饭,两人手持托盘边说边笑离开窗口。才一回头,托盘差点撞在一个女生胸口。没等道歉,对方先开了口,你好,蒋北,我是毕诩。
她梳一个高高的马尾辫,展现出一张清爽又略微妩媚的脸。蒋北愣了愣神,哦,你好啊!
走,一起吃中饭吧,我坐那边。
蒋北望了眼身旁看傻掉的同学,犯了犹豫,下次吧,我跟同学约好吃完饭去打篮球呢!
这样啊……毕诩突然假装不敬意轻轻一推托盘,汤水顿时撒在蒋北外套上。哎呀,对不起啊。你过来,我拿纸巾帮你擦干净。还不过来!
没多久,这个叫毕诩的,小时学过几年芭蕾的女生加入了国标舞队。蒋北的舞伴小蕾并没意见,虽然蒋北不时要跟毕诩搭对练习。新人嘛,总是被队长这样带着成才的。
Wehavepreparedallandpleasefollowmetocheck。(我们都准备好了,请跟我来查看下。)店员的话打断了蒋北的回忆。
冷霄说:Noneed。Thanks!(不用了,谢谢。)
Cashorcreditcard,please?(请问是现金还是信用卡?)
蒋北第一反应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却停下了手。
冷霄:Creditcard。(信用卡。)她从手表里抽出一张卡递给服务员,准备起身去付款。)
Youladycouldseathere,andwaitforme。(女士可以坐在这里,等我过来。)店员一阵小跑去刷POST机,将密码输入器拿到冷霄跟前,Password,please。(请输入密码。)
冷霄看看金额,再望了望柜台处堆满的大小纸袋,乐了:呦呵,这么多呢,值了!
蒋北没看具体金额,眼睛望向别处。他很想回应两句,却怎么失去了回应的能力。沉默的尴尬中专卖店换了背景音乐,是首悠扬的小提琴曲。上弓、下弓、拨弦、揉弦,音符在两人的耳畔心间跳动,驻足。
冷霄手抖了下,密码输入错误,再输,还是错。Sorry,letmetryagain。(抱歉,让我再试下。)
蒋北望着冷霄,冷霄一转头也正迎住蒋北的目光。
初冬的大学校园一派清冷的咖啡色调,清晨的小树林里却洒满暖色的阳光。身着校服的同学错身跑过,嘴里哈出一团白汽,脚下带走落叶片片。
冷霄端着两个饭盆走进小树林,找到蒋北手持小提琴的背影。阳光一束束斜打在他身上,配着小提琴美妙的乐曲,就是一幅关于青春的主题剪影。冷霄坐在旁边的长椅上,手托下巴静静地欣赏。
蒋北放下小提琴,转身朝冷霄笑笑。
冷霄走过去捂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哈气。不需要言语。
蒋北舞伴小蕾实在无法接受,她忍不住同一句话再问一次:你是不是决定了?
蒋北沉下脸,将小蕾拉到旁边角落里,这也并非我一个人的安排,不信你去问问带队老师。我知道你会说我骗你,带队老师一直对我言听计从。可是他有他的难处,得卖系主任一个面子,否则咱们舞蹈队的经费哪里来?再说了,就这么一次比赛,你何至于如此生气?
小蕾甩开蒋北的手,当然至于!除了系主任家的公主,她算个什么东西,不是队里水平最差的,也是倒数第几吧!上这个比赛?对不起,我看她还没资格呢!
蒋北生气道: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是比赛结果说了算。
好好好,你有本事把她安插进来比赛,就祝福她自保多福别跳错舞步,别给咱们队丢脸吧!作为多年队长你没忘记吧,咱们的集体总分在历次比赛里从没拿过第二,这次的结果如何,你乘早做好思想准备。
闹什么,只有恰恰和伦巴两场让她做舞伴。蒋北尽量压低声调,其他的几场还不是你的天下啊!
蒋北,我不跳了,安心跟你的新舞伴比赛吧。小蕾不屑道:帮我转告她,那几场我也都让给她了。
毕诩手持两瓶矿泉水蹦蹦跳跳走过来,跟气鼓鼓的小蕾打个照面,被小蕾狠狠地撞了下肩膀。毕诩却不以为然,走向蒋北:来一瓶!蒋北沉着脸,接过矿泉水,看小蕾走出训练教室,狠狠摔上门。
不是吧,这也太离谱了,就为追女生啊?有人窃窃私语。
立时有人跟腔,是女生追得太紧了吧,手段高明。
小蕾怎么办啊?
你应该问,蒋北女朋友可怎么办啊?
蒋北假装没听见,他一仰起脖子灌进几大口矿泉水,拍拍手,大家过来下。离比赛没多久时间了,大家抓紧练。另外,小蕾正式退出校国标舞队,从今天开始,我的舞伴也正式换作毕诩。她来时间不长,还希望大家多帮助她。这次比赛,因为时间紧迫,学业又紧张,我决定退出其他几场,只跟毕诩参加恰恰和伦巴两场。他想了想,指着旁边几人,你,你,你们几组顶上。Okay?音乐!
毕诩冲过去搂住蒋北胳膊旋进舞池。一做叫交流的东西在臂膀里交叉,在舞步中痴缠,欲罢不能。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和必须。
冷霄踢掉拖鞋,将自己甩在床上,舒服地靠在靠枕上。视野内几个巨大的GUCCI纸袋被随便扔到卧室角落,阴影处一小束白玫瑰探出头来,正是蒋北早上送来的。她想得痴了。
隔壁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今天的妈咪包实在太漂亮了,粉嫩得很,保佑我生个同样粉嫩的女儿。正是林小翘的声音。
不是我打击呢,这个包子不行,不实用,还没放奶瓶尿布呢,已经沉得压肩头了。Pink说,我看还是另一款帆布的适合你,不过看形象只能保佑你生个黑不溜秋的胖小子了。
真的啊?那我拿去换一款?
换去啊,我那条裙子也得换,太高估自己的腰身了,怎么想象产后的样子都觉得穿不上去。
嘻嘻,当时看你买我都没好意思打击你。不过实在太便宜了,难以置信,这个牌子在我办公楼一层有专柜,类似的款总得三四百刀吧,你可好,二十刀收入囊下,穿不了也划算。估计林小翘正对镜相照,你瞧啊,这件怎么样?
赞!标准的白菜价买到牛排!
小姐,你以为国内白菜便宜啊,真是不知油米贵!
冷霄鼻子哼了下,乐了,转而竟流下两行泪来。
冷霄站在排练教室外,透过破旧的玻璃朝里张望。教室里,十来对舞者正在排练,包括蒋北和毕诩。两个人眉目传情,无需言表。冷霄的目光随蒋北的舞步行走,或快或慢或旋转。
蒋北终于望见了冷霄,他停下舞步,放下胳膊,隔着破旧朦胧的窗户与冷霄对视。
毕诩一拉蒋北,愣着干嘛?
蒋北重新回到舞曲里,目光就再没回来过。
冷霄一步一步慢慢退着走开,跑起来,下楼梯,然后骑单车快速离去。她只觉耳畔生风,大脑一片空白,冰冷的空气在身旁飞速划过,一种可以将自己冻结的疼痛直达心脏。这就是北京的冬天吧,她这样告诉自己。
蒋北从二楼望向冷霄离去的背景,这一次她急蹬而去,长发和衣裙都没有飞扬起来。一切在本已裂缝的窗户玻璃里支离破碎。他擦了擦窗上朦胧的水汽,却没能摸到她离去的身影。
又是一个秋风瑟瑟的日子,枯叶落了满地,学生们紧锁衣领快步前行。蒋北身穿一件锈红色外套,骑车在校园里走过。突然想起,这正是他与冷霄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外套。衣服洗旧了,他却一直穿着。不知为什么,这件外套穿在身上,他就觉得舒坦,是自己。曾有那么一夜,蒋北晚自习回屋,看见丢在床脚的锈红色外套,却瞬间泪水滂沱。锈红色,一个老气横秋的、从未流行过的颜色,却偶尔间渲染了一段岁月和青春的篇章。
单车踏到冷霄系楼外,他单脚撑地停在以前那棵树下,抬头望向楼口。他举起胳膊看了看表,还是老时间,冷霄终于走了出来,跟同学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向她自己的单车。
冷霄目不斜视,骑车与蒋北檫身而过。
蒋北咬了咬下嘴唇,也蹬着车子走了。这次,他没有回头。
车筐里装有蒋北的书包,风把搭布吹开,露出里面GRE的字样。风一吹书页便呼啦呼啦翻开,合着吱嘎吱嘎的脚踏车声,渐行渐远。
蒋北暂时收起了蝴蝶的翅膀,加入新东方考托考G大军,申请大学,获得排名超牛的大学奖学金,并一次性签证成功。最后,协毕诩飞往他梦想的国度——美国。
蒋北一个人坐在车上,左手夹一只烟搁在开启的车窗上。他眯着眼睛出神,身边电话突然响起,他的手抖了一下,烟头掉在了窗外。他低头看了看电话,却轻轻掐断。
当初选择冷霄,也许就是因为她是个冰山美人吧。蒋北重新点燃一支烟,想着。她话少,含蓄,乐于倾听。他需要在她身旁静下来,沉淀下来,喘口气打个盹。离开时,他也经历了失眠、流泪和彻骨的痛。记得那是个清凉的夜晚,他爬上寝室大楼的坡屋顶,躺成个大字看漫天星斗。星星不算太多,富有细微的动感,竟如此迷人。宇宙广袤无限,与它对视便可以飞翔起来,仿佛无形中一种吸力。于是不需要私心杂念,或者说所有私心杂念都可以大胆坦白。思考具有缓慢的张力,从心底深处细丝般跳跃而出,如烟袅袅。它飞上天际便融入星河,他明白:是的,他必须这样做,因为他要做的不是这颗那颗,而是最璀璨的那一颗。当两滴泪水滑至耳际,他已经决定走对的路,离成功更近一步的路。
清醒如此彻骨,令人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