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大草坪，早锻炼的人们朝后山坡跑去，那儿还有个儿童乐园，可是暴晒在阳光下，秋千吱嘎吱嘎随风飘摇。你们好啊！园艺工人是位墨西哥大叔，他热情地朝林小翘和Pink招手，远远地嘴上不知说着些什么，那么快乐的表情。
林小翘终于靠毅力坚持着走到医学大楼下，她一手扶栏杆，一手托着肚子，喘着粗气，舌头也不利索起来，今天上……你的大当了！下次我……我再也不省这个二十块，还是……乘Chris的车子好。
Pink大气不喘，姐姐你太缺乏锻炼了，放心，下次再走就会轻松许多。
林小翘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其实这条路也不算远，只是没什么树阴，两个字——干晒！我是头都不敢抬，眼前昏花一片，嗓子还直冒烟。敢问一下，这是享誉中外的加州阳光还是沙漠阳光啊？其可爱之处到底在哪里？
在哪里？等你们上海黄梅天到来，满柜子衣服挨个发霉的时候再来缅怀一下加州阳光的调皮吧！
哈！没有你不知道的。对了，你确定，真的没有直达这儿的公交车？
据说早被前仆后继几波妈妈研究过了，不会因为你去研究下就出现奇迹。Pink说，再者，若有便利公交，Chris还混哪口饭？
林小翘抬头看了看这栋三四层高的医学大楼，咱们就在这儿看医生？在国内我们找的可是三级甲等医院，托关系挂上主任医师的号。一个号就几百块呢！黄牛都未必搞得到。
罗哩罗嗦的，不就生一个孩子，有那么复杂吗？说白了，即便开刀也是手术里最白痴和低级的一种，是个外科医生就搞得定。再说，美国的医生资质是最严格最严肃的，那个《实习医生格雷》你也追了七八季吧，还用我来给你吃定心丸？
林小翘勉强点了点头，跟着Pink走进私人诊所大门。她左顾右盼，见每扇门旁都有小小的标注，包括医生的姓名、科属。这里没有三级甲等医院的人山人海，也没国内私人诊所的巨幅广告，干干净净，锋芒内敛，管理似乎还算正规。
Pink推开右手边最后一扇大门，说：我们到了。最初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十字架，挂在一个类似挂号室或者档案室的小房间上。一个华裔护士站在里面忙活，她抬起头来微笑道：CanIhelpyou?（需要帮忙吗？）
我来复诊。Pink指着林小翘，她是新到的，麻烦帮她建卡。Pink站在那里熟练地登记，坐下来等候。而林小翘则四处走走，打量起这个小小的诊所。五六个小房间在走廊两侧依次排开。墙壁上贴满了照片和手工贺卡，有出生宝贝与医生的合影、有孩子长大后的照片，也有爸爸妈妈写来的感谢信件。它们凌乱贴出了一大幅温馨画面。
护士抬头问道：哪位是林小翘？林小翘忙走过去。
感谢您选择颜医生，他拥有四十多年丰富妇产科经验，是位虔诚的基督教徒。如果您也是或者有志于加入基督教，请告诉我们。颜医生很乐意跟您交流，并带您去美国教堂做弥撒。好吧，你在国内做的各项检查资料都带齐了吧，再麻烦详细填写下表，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找我。林小翘连连点头，递给护士一个小U盘，所有电子版的文件都在上面了。而手下这份登记表格，竟然是中英文对照的，还挺人性化。
颜医生拉开门，送一位孕妇出来。他一张嘴是一口台湾腔国语：你的产期应该就在这两天。做好准备，一旦发作就打我电话，同时自己去医院找我。放心，一切都很好，祝你产程顺利。
真人气质真好，比照片上还年轻。林小翘悄悄跟Pink感叹，实在看不出是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家。
颜医生对护士一点头，请下一位。见Pink举手，他环顾四周，哪位妈妈有空，请来搭个手。今天正好有位护士请假，只好请人帮个忙。
林小翘连忙站起身，我来！别客气，以后请您帮忙的地方更多，正好乘机给您留个好印象。
颜医生仔细打量了下林小翘，乐了，你这个妈妈有意思。
林小翘扶Pink躺上病床，忍不住感叹，彪悍姐三个字真是没把你叫错，躺上床都那么不容易的大肚子，竟然大气不喘走了那么远的路。颜医生从旁边推出一台B超机，看似着实简陋。林小翘睁大眼睛找到Pink的目光，用嘴型：就这个？对方摇了摇头，眨了下眼。
颜医生坐在B超机前，看，宝贝正在睡觉，蜷缩在一起，屁股正对着我们。能量出的几个指数都符合孕周，妈妈你做得很好。
林小翘望向颜医生已经花白的头发，还有略微弓起的后背，却可以从他的声音看见他慈祥微笑的表情。这就让林小翘很放心，比国内的高档B超级还令人放心。她不禁感叹道：在咱们国内，妇产科医生都不负责做B超。颜医生你怎么什么都会，还真厉害！
颜医生哈哈笑，我记住你这个妈妈了，嘴巴真甜！
林小翘盘腿坐在床上，攥着无线电话话筒，心里盘算着时间。她看了看表，正是洛杉矶周五晚上九点，也就是北京时间周六中午十二点。微风中的百叶窗轻轻敲打着墙壁，一下，两下，林小翘就那样数到一百下，她决定数到一百下就拨通电话，可是她数啊数，数到第一千下才真正拨了出去。夏青的手机嘟嘟响了很久，却没人接。她想了想，一咬牙又拨通了家里的座机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拉得很长，喂，谁呀?
林小翘触电似地丢下话筒，听见里面喂喂的叫声。她快速整理思绪，还是举起话筒来，叫了声爸，是我，小翘啊！
公公啪地放下筷子，腾地站起来，脸顿时挣得通红，半晌没开口。才开口却瞬间提高了嗓门，你终于知道打电话回家了？一个多礼拜了吧！一个美国把你勾得魂都没了……
眼看对方声音越来越大，林小翘决定单枪直入，爸，我怀的是个儿子！
语言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几个字，却瞬间起到了灭火器的作用。公公好像得了瞬间遗忘症，把刚才的话题撇得干干净净。他喜上眉梢，双手紧紧扶住话筒，激动起来，真的啊？小翘……谢谢你哦！转身又对婆婆叫道：是个男丁！我早说过，那肚子浑圆的。你看，那天我乘出租车，车胎被扎。自己骑单车，单车轮子也被扎，一切都为告诉我们一件事，添丁了！老婆子，丁就是男孩。
突然的转变令林小翘好笑又语塞，那……夏青在家吗？
他跟朋友出去吃饭了。小翘啊，美国伙食如何啊，吃得上你最喜欢的油焖大虾吗？别吃那些乱七八糟的汉堡、三明治。没营养只长胖，还对孩子不利。
哦哦，放心，这里都是中国厨师，做正宗中国菜。超市里什么菜都买得到，其实跟咱们上海也没什么区别。林小翘信口胡编，厨师在国内五星级酒店做过大厨，从川菜到粤菜，什么都会做。吃得我们这些妈妈狂长肚子。
既然左右是吃中国菜，干嘛非跑到美国去！
林小翘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突然换做着急的口气，哎呀，爸，同事催我上线开会呢，不跟你多聊了。白白！她不等对方回复就匆忙挂上电话，扔掉话筒，躺倒在床上，想：哪儿跟哪儿啊，拎不清！
半夜，正是林小翘睡熟的时候，手机响了。林小翘睡眼惺忪拿起一看——凌晨十二点，而电话上的人正是老公夏青，那一刻万分感触涌上心头，酸了鼻头。
睡觉呢吧？我才回家就听说这个好消息了。
你听到这个好消息才给我电话啊？如果怀的是丫头片子，我就干脆黑在这里算了，反正也没人关心。
夏青笑了，这不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丫头就丫头，将来跟爸爸更亲。
说得轻巧，恐怕老爷子可未必肯在电话里来一句：小翘，谢谢你！
夏青大笑，那叫急乐攻心，瞧瞧，血压都上来了。
万一生下来是个丫头怎么办？
夏青感情上一个急刹车，医生会看错吗？你不是随口哄我们玩的吧？
林小翘有点来气，我说你那么好心打来电话来关心我呢，搞半天为的还是个男胎！
夏青往外屋正量血压的公公看了眼，手捂话筒，小声道：小翘，这事儿开不得玩笑。你生气我理解，跟我怎么闹、怎么飙都往我心窝里来，就是千万别把我爸牵扯进来，他血压一上来不是玩的？120也是叫过的，这你知道啊！
林小翘从床上坐了起来，哎呀，我一个大肚皮只身奔赴美国生子是闹着玩的吗？
是你自己非要一个人去啊！
废话！你不肯陪来，我当然得一个人来。
小翘啊，你太作了，从你娘家到我们家，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支持你，思想工作做了一箩筐就是无法打动你，偏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生孩子！
我管他们别人支持不支持，我要的是你的态度。你可好，自从你爸一开口，你就单方面倒戈了！
他说得对！
那跟说得对的人去过日子吧！亏我刚才还想挂电话给你打免费网络电话过去长聊呢，省省吧！
夏青忍不住继续纠结，那事儿到底真的假的啊……
林小翘挂断电话，气鼓鼓地躺下。
公公摘掉血压仪绑布，没来得及收拾，先笑容满面大步走进卧室，她怎么说？
夏青回了下神，哦，挺好的，B超的结果错不了。
那就好。你多打打小翘电话，了解下她一个人在那边到底什么状态，吃住条件怎样。钞票没少花，花得值哇？也不知道那个月子中心啥样，几个人一间，来塞哇来塞？
夏青有点头大，爸，你现在到是操上心了！当时怎么不多问问。
公公竖起眉毛，小子，哪轮到你来教育我！自己的媳妇管不了，居然让她一个人带着肚子跑了，还跑得那么远。
还说呢，但凡你当时不闹那么大动静，她也能听得进我一句话。
我动静大还是你媳妇动静大？生个孩子嘛，你瞧瞧她，动静比谁都大，还要跑到美国去！说她一句，她还回嘴：让我向帝国主义宣战去吧。我需要她去宣战啊，咱家老祖宗都战斗过了！
你们就一起犯浑吧。夏青乐了，其实我也挺担心她的，在洛杉矶她一个朋友都没有，月子中心的状况，她也不肯多说一句。
公公拿起电话塞给儿子：问啊！
夏青：再打吧，她那边半夜呢！
插在书桌上的白玫瑰已经枯萎。夜深了，冷霄仍坐在电脑前，望着它出神。
她打开邮箱，刷新邮件。可是邮箱是空的，甚至没有一封垃圾邮件。
她突然站起身，揪起白玫瑰扔进垃圾桶。刺却是未曾枯萎的，扎破了她手指。她望着红色的血珠子一点点冒出来，想，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心里的刺还在那里，未曾枯萎。
虽然一夜没睡踏实，冷霄还是准时被清晨的阳光唤起。是不是真的老了，她索然地踱到客厅，一样一眼看见餐桌上的杯盘几个，里面还有些剩菜剩汤。她立刻皱起眉头，走到林小翘房门前咚咚敲门。
谁啊？林小翘蓬头垢面打开房门，打着哈欠走出来：怎么了？她突然一紧张，哎呀，是不是错过了早餐时间了！
冷霄侧过脸，躲过林小翘刚起床不太好的口气，心中好气又好笑：先别提早上这顿了。她用手指着餐桌，说说你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林小翘一看，对啊，昨晚有个电话会议，匆匆吃了几口就跑了，本打算开好会再来弄，一忙活却忘记了。不好意思，我现在就去收拾。
看林小翘急匆匆收拾，冷霄靠在门框上，两手抱胸，小白领，你电话霸啊？不知道这一根线是我们二人公用的吗？
林小翘抬起头，撮着手，Chris一来就告诉过我，这事儿我的确非常不好意思。待产两个月我的主要任务就是交接工作，把我的BACKUP小美教会，我才能安心生孩子坐月子。可是我的工作又特别繁琐，表格数据怎么来的都得用电话一步一步解释清楚。
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叽叽咕咕，话是翻过来到过去嚼烂了吐出来地说。动静那么大，我戴着耳机还挡不住。
林小翘乐了，你不知道每个数字算出来多麻烦呢！有时候老板要一个数，你得把去年一整年相关十几个表统统折腾出来算。老板还嘀咕，不就一个数吗，怎么半天还算不出来！我那边呢，还冒着一鼻头白毛汗死命折腾呢。
我才不管你多麻烦，你用个消声器说话，别影响别人生活！
林小翘还兀自在笑，又不是枪支，哪里的消声器？转身看见冷霄一张冷脸，她撅了下嘴，知道了，我用枕头做消声器，看片子里都这么演。我去研究下吧。
冷霄转过身冷冷走开，还是绷不住嘴角悄悄笑了。
林小翘懒懒叠被子的时候，手机响了。显示着——妈妈。林小翘按掉，用屋里电话打过去。迎头却是妈妈着急的大叫声，臭丫头，干嘛挂我电话！林小翘不得不把话筒拿得远远的。
给你省钱呗，我这里打过去的网络电话完全免费。林小翘看了下表，都晚上十一点了，怎么还不睡觉？
林小翘母亲鼻子一酸，流了两滴泪来，你这个丫头太狠心了，电话也不打一个！我打过去也不肯接。
不是发短信给你们报平安了吗？再说，当初，连你都不支持我，跟着夏青和公公统一战线跟我作对，简直就是窝里斗，还指望我不记仇呢！伤心了吧？那肯定也明白我当时的伤心了！好吧，这仇算报完了，恨算血洗了。
长这么大还不懂事，我们几个还不是担心你！你说你这一发疯，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胳膊再长也照看不到，出了事情怎么办？我这几天噩梦一轮一轮地做，神经衰弱得厉害。美国有什么好，犯罪率高，枪支居然还合法，搞不清他们国家领导人怎么想的。最担心就是你的安全问题！
我早说过，没什么好担心心的，这里是美国啊，大都市洛杉矶，吃喝拉撒都有月子中心照应着。我是花大钞票享受高档服务呢！林小翘又懒懒地窝回床上，反正目前为止还没碰到一个持枪抢劫的，好唔啦！
林小翘母亲着急地呸了半天，哈讲八讲！
林小翘乐了，别跟你那些老姐妹乱嚼舌头，她们都懂啥呀，成天吓唬你。
没有，这事儿得保密，别回来被公安局逮住，可怎么是好！
林小翘忍不住大笑，你啊，是深深地中了我公公的毒。中国虽然不承认双重国籍，可是绝对允许国外生子，以前生过外国孩子的前辈妈妈多之又多。对了，公安局啥的这话可别跟人乱讲，被人笑话死了，现在可是微信世界。不懂没事，不懂装懂就有事了。
林小翘母亲不信，暗自摇头，你公公说得有道理！我都不乐意你在美国生孩子，别说咱中国政府了。
我不是跟你算过账了嘛，这生美国生孩子是赚了美国的便宜，是一种投资，回报率颇高，最重要还节省了中国政府的公共医疗开支，等他们想明白了，没准儿早晚会给我发感谢信锦旗什么的呢！
说起投资，你做的投资啥时候成功过，买股票股票跌，买房子房子不涨，你压根儿就不是那个投资的命。
要不我怎么孤注一掷押宝押这儿了呢！妈，你就甭乱操心了，等着抱你的小外孙吧！
林小翘母亲表情突转，笑了，这个死丫头，这么大的好消息也不亲自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男胎，我看夏青挺担心的。一再托我再来问你，担心你哄他。
我还失望呢，家里添个小公主多好，遗传到我的美貌、身材和智慧，夏青那头呢……就遗传个孝顺得了。
林小翘母亲松了口气，好好说嘛，害人家担心。你也要体谅他们家，三代单传，都指望你的肚子呢。
我体谅他们，他们体谅我吗？如果生个女孩就离婚不成？
别乱讲，那就再生一个嘛。你还年轻。
侬搞搞清爽，做违反计划生育国家大策的事情，我公公不得把我扭送派出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