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得真好,声音纯净动人,没有一丝做作,既然听你弹了琴,我也得回礼才是。”
世子略显迟疑地拿出了好久都没有弹奏过的琵琶。他的琵琶声音如同秋日里扫过落叶的风声,萧瑟悲伤。雅珍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和世子的一样岌岌可危,不由地心里发梗,长时间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在琵琶声下喷涌而出。她看着世子弹奏琵琶的样子,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突然,两人的视线相触,世子放下了琵琶,静静地走到雅珍面前,轻轻地拥住了她的肩膀。沉醉在自身情感中的雅珍突然回过神来。
“世子邸下……”
“你怎么哭了?”
“邸下的琵琶声音听起来凄凉而又悲伤。”
“凄凉而又悲伤。”
雅珍清澈的眼睛中再次含满了泪光,世子伸手替她擦去了眼泪。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对方。一直提心吊胆的允内官和世子翊卫司让周边的空气也变得紧张无比。世子爱怜地看着雅珍,正想再次拥住她的瞬间,雅珍轻轻地推开了他。她流泪并不是想要得到世子的心,她只是透过世子的悲伤看到了这段时间一直被她忽视掉的自己的悲伤罢了。被推开的世子惊讶地愣在一旁,雅珍起身背好长鼓,转身温柔地笑着说道:
“邸下,天空很蓝,风很明朗。这样绝好的天气里,我们该做些什么呢?”
世子知道了机灵的雅珍的意图,兴致勃勃地说道:
“还能干什么!今天就让我们忘掉世上的一切忧愁,痛快地玩闹吧……”
汎彼中流小柏舟,
几年闲系碧波头。
后人若问谁先渡,
文武兼全万户侯。
雅珍婉转吟诵着歌谣,清澈的嗓音中总是夹杂着一丝悲凄,莫名地牵动着世子的心弦。她一亮出歌喉,早已变得哽咽的世子也站起身跳起了耸肩舞。今天她成为了世子的话友,似乎明白了他心中隐藏着的巨大悲伤。世子的病并不是患在身上,而是长在不能相信任何人的心上。
“哦哦!好!太好了!”
哪怕是在这一瞬间,世子也无法完全抛掉内心的担忧。过完今天这一天,他就要再次回到宫中,提心吊胆地生活。他等待的时刻会到来吗?这漫长的争斗何时才会结束?各种忧愁让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口气。
“好!”
他似乎想要甩开心中的烦扰,站起身在殿阁中转了一圈,一边耸动着肩膀,一边挥动着手臂,面对着敲着长鼓渐渐走来的雅珍。雅珍微微地抬脚转过身,世子追在她身后,转过身子再次面对着她。她的额头渗出了一颗颗汗珠,可是她毫不在意地擦掉,笑得一脸灿烂。两人面对面,跳着富有节拍的耸肩舞,世子再次向前一步,在殿阁中转起圈来。雅珍敲着长鼓,轻盈地旋转着,轻轻跟在世子身后。世子再次转过身。一阵凉爽的风从两人的肩膀上方吹过。这次雅珍转过身,朝着相反方向转起圈来,世子也紧跟其后。咚咚,咚咚,她转着圈合着长鼓的节拍,他则兴致勃勃地唱着歌儿。
鼓尔律,
乐吾心兮。
谐五操,
无外淫兮。
和以节,
天其时兮。
和以达,
凤其仪兮。
经过两人身旁的风儿和远处飘荡着的云朵,似乎都停下来观赏着两人的舞蹈。那一天,雅珍与世子两人在风景秀丽的山顶,坐在小小的殿阁中,吃着宫殿准备好的食物,互相吟诗作画,坐观流动在山间的溪流。在夕阳西斜时分,两人的兴致依然很高。
“雅珍啊,下个月的十五,你也能与我一起度过吗?”
“小女子惶恐啊,邸下。妓女怎敢轻易对别人许下诺言。我是个即将要成为一名妓女的卑贱之躯,恕我不能答应邸下。唯请邸下记住文香阁的童妓——雅珍。”
“雅珍,我会记住你的,你和我一样,拥有着无法言说的悲伤。”
“小人惶恐,邸下。”
一直到月亮高悬夜空,雅珍才下山。世子派翊卫司送她到山下,因此李赋民偷偷地尾随在他们后面。直到确定雅珍是一个人之后,他才现身。雅珍似乎已经精疲力尽,脸色如同初一的新月一般泛着幽蓝的光,似乎下一秒就要化为烟雾消失不见。
“你没事吧?”
他担心地问道,雅珍这才回过神,无力地松开了长鼓,颤抖着声音问道:
“你看看我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她摇晃着身子,似乎马上就要倒下,李赋民嬉笑了一下,伸出了手。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如同冰块一样寒冷,从她手上传来的冰冷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怜悯。
“您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疲劳呢?是在担心我会失败吗?”
李赋民努力搀扶住身子不停晃动的雅珍,雅珍却微微笑着,数落着他。
“担心什么啊,我是因为长时间躲在树林里才这样的。”
李赋民含糊地搪塞过去后,收回手,转过了身。他的双眼,整整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她。她曼妙的姿态,足以融化人冰冷内心的舞姿,到现在还在他眼前浮现。这时,月光突然钻出了云层,照耀在她的身上。是因为月光的缘故吗?她的脸庞清晰而美丽。嫣然一笑的时候,会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看着他微笑的时候,眼神清澈无比……月光照耀下的她的身影似乎成为了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李赋民的心里。
“您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看到李赋民突然呆愣地看着自己的脸,雅珍停下嬉笑,担心地询问道。他这才回过神,摇了摇脑袋。
“没有,只是今天有点费神,我们赶快走吧。”
“今天您也看到了,世子邸下比任何人都强硬。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在忍耐。现在打算怎么办?”
“现在我们也该做决定了。”
“决定?”
李赋民深沉的声音似乎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前面只有无边的黑暗。唯有夜风在宁静的黑暗前面呼啸而过。
***
世子如往常一样,铺展开被褥,放好笔墨纸砚,坐在位置上作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不可掉以轻心。如果继续躺在床上,好端端的身子有可能真的会生病。他既没有支援军,也没有照顾他的靠山。他孤身一人,为了生存下去而做的挣扎让他精疲力竭。
正用写诗作画来安慰自己郁结的内心的时候,他唯一信任的心腹和允内官走了进来,秘密地禀告说丰原君求见。
世子急忙藏好笔墨纸砚,放下帘子,躺进了被窝。房门被打开后,丰原君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对允内官说道:
“允内官。”
“是,丰原君大监。”
“你相信我,让周围的人都退下吧。”
“什么?您说什么?”
“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和世子邸下说。”
允内官小心地卷起帘子,看着世子。躺着的世子慢慢坐起身,点了点头。
“丰原君,有什么事吗?”
“世子邸下,请邸下原谅微臣的不忠。”
丰原君对着世子作揖行礼,世子不由地愣在一旁。
“丰原君!”
“今后,微臣会帮助邸下。”
“这样,严嫔等人就会放过我吗?”
“微臣绝对不会让人发现的。”
“父王无时无刻不在怀疑我。”
“邸下,现在您要做的还是和原来一样,继续伪装成一个病患。剩下的就交给微臣们来做吧。”
丰原君流着泪说道。世子沉吟了片刻,沉着冷静地问道:
“丰原君,你说的微臣们,是指谁?”
“回禀邸下,是与微臣拥有相同政见的儒生们以及大提学,还有李判大监,首译堂上和……上次邸下见到的文香阁的童妓。”
世子这才明白丰原君来找自己的用意,微微一笑说道:
“文香阁的雅珍……如果你见到那个孩子,就告诉她,那天她的歌声和舞蹈给了我很大的安慰,还让我在今天得到了如此大的恩惠。”
“微臣定为世子邸下转达,邸下……”
“丰原君,我这么忍气吞声,艰难地活下去,好的日子会到来吗?”
“请邸下活下去。只要邸下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前路一定是光明的!”
“是吗……”
世子苦涩地笑着,对着丰原君伸出了手,丰原君也激动地抓住了世子的手。
***
炎炎夏日里,好久都未曾吹过如此凉快的风了。
夜幕降临之后,原本宁静的文香阁却突然变得朝气蓬勃。在白天无精打采的妓女们一切充满了生动感,个个笑靥如花。承蒙文香的照顾,锦熙独自一人居住在文香阁的别院里。此刻,她坐在房内,正做着荒唐可笑的事情。
“来,让我听听我们秋月(锦熙的妓名)唱一首劝酒歌吧。”
生姜商贩刚刚卖出了整整一艘船的生姜,卖得了大价钱,心情大好,此刻正在妓坊“大发善心”。既然是“大发善心”,有哪个妓女会拒绝呢?并且,今天逮住他的人还是以赚钱为乐的锦熙。哎哟,生姜商贩啊,你今天,被我逮个正着!你遭殃了!锦熙内心乐开了花。
她在内裤外边又套了很多条裤子,然后穿有穿上了七层厚的蓬松衬裙,最后在外面披着一件绣着蝴蝶的黄色裙子。浅蓝色的上衣能够让人清楚地看到她粉红色的肌肤。她嫣然笑着,裹住了自己的脖颈,她就是故意穿那么多来吊吊男人们的胃口。钱啊,钱啊,她的钱啊!
“哎哟,可是我的嗓子好疼。”
很有眼见力的生姜商贩不可能不明白锦熙的用意,他丢出了一串铜钱!好啊!
“哎哟,大人既然那么有诚意,那么我的嗓子疼死了也得……”
不管见了谁都是“大人”,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要给我钱,朝鲜八道的一切就都是“大人”的!我信奉的话语就是,挣钱要挣得像一国丞相那么多!锦熙在内心如此念叨着。
她绽开了笑靥,亮出了清脆的嗓音,唱起了劝酒歌:
抓住吧!抓住吧!抓住这杯酒吧。
就算活了百年三万六千日,也不过是喜忧参半未百年,在奉劝的时候抓住吧!人生不过短短百年,岂能不玩乐?
这酒不是酒啊,是汉武帝承露盘上接来的露水,不管是苦是甜都抓住吧!
我们的人生如同逆旅的乾坤上的草露,兜转一圈后,谁都逃脱不了滚落在地的命运。
谁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
锦熙拿着酒杯,唱着劝酒歌,一边转着酒杯,和商贩互相敬酒。生姜商贩的兴头更加盛了一层。这个漫长的夜晚,怎么能让如花似玉的锦熙待在一旁,单纯喝酒助兴呢?商贩突然感到一股力量从腹部涌了上来,下身也挺立了起来。
“我……秋月啊!”
“是,大人!”
锦熙看到生姜商贩又掏出一串铜钱,笑得一脸灿烂。
“我想看看这个有名的秋月跳一支舞啊。”
锦熙抿嘴微笑着,收好铜钱后,站起身来。
“这个秋月的舞蹈啊,美得都快把我熔化掉了,我才看你跳了一会儿就来劲了怎么办?”
“来劲了?那是自然的,呵呵!”
生姜商贩又拿出了一串更大的铜钱,于是锦熙拿起钱串,打开房门,将这钱丢给了坐在门外的乐师张明浩。
“大人说要看我跳舞,你去把敲锣的人叫来。”
生姜商贩见状,一脸懊悔地拿出了一串更大的铜钱,说道:
“我把乐师给忘了,看我这记性。”
“哎哟,大人!大人真是厚道啊!来,我们一起跳舞吧。”
锦熙配合着张明浩大锣的声音,穿着雪白袜子的小脚开始挪动。她的身姿似飞翔,似飘动,纤细的胳膊柔软地展开,如同飘逸的落叶一般滑落。不知道是太过兴奋,还是太过悲伤,曼妙的舞姿在寂静中绽放。她撩起的裙摆下露出了绣着花的白色袜子,脚后跟往后移动,缓缓旋转着,停在了生姜商贩的面前,然后脱去了最外面的黄色裙子,丢到了他的脸上。
生姜商贩拿着黄色的裙子,咽下了一口唾沫,急匆匆地拿出了一串铜钱。锦熙见状,伸出柳枝一样柔软的手臂,贴近脸庞抬高手臂,然后顺着脸庞往下,又再次抬高手臂,如同飘落的落叶般轻盈地旋转着,慢慢脱掉了上衣。
就连房内燃烧着的灯火都开始“噗噗”作响。哎呀,真是要疯了,生姜商贩看着只穿着一条雪白绸缎内裙的锦熙,眼珠子都快掉出了眼眶,他不由自主地拿出了钱串子。哎哟,这家伙到底拿出了多少串铜钱啊,真是不停地往外送钱啊。
锦熙看到他掏出了铜钱,转过身嫣然一笑,并伸出弯曲着的双腿用力地踢开裙摆转着圈。一圈,两圈,白色的绸缎裙子飞扬,腰间蠢蠢欲动的某物让生姜商贩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他再次拿出一串铜钱,锦熙绽开的裙摆如同谢了的花叶一般落了下来,她伸手脱掉了里面的上衣。雪白的肩膀裸露了出来,生姜商贩翻倒在地。
“秋月啊!秋月啊!我快要死了!现在我来脱吧!嗯?要给你多少?给你金子吗?还是给你饰品?”
生姜商贩情不自禁地搂住了秋月的腰肢,两人投入进了热烈的情事之中。
锦熙在这场酣畅中闭上了双眼。
一行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
这种时候,她总是这样。就算她拼命想要将他埋藏在心底,他的脸还是会浮现在她的脑海中……他,皮肤白皙、长相清秀,看起来如同女子一样柔弱。他,一个拥有着纯净眼眸的善良男子。忘了吧,忘了吧,把“宋希守”这个名字抛开吧!
每次想起他的脸,就总有寒冷的气流在内心流淌,这既不是疼痛,也不是悲伤,而是总是让人忍不住回头张望的回忆。
“少爷,不对,你现在应该已经是孩子的爹了吧……你一定过得很好吧。锦熙我,也过得很好。可是我总是会回想起当初狠心将你赶走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的样子……”
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锦熙的面颊滑落。
“少爷,你总是温柔地拥抱我,所以如今你让我如此心痛。
可是,我们的缘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样看来,当时我没有接受你的心意又何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
只有相信你会过得很好,我才有勇气将你忘记。
不,在你离开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就已经把你忘了。
我已经彻彻底底地把你从心里挖了出来,忘记了你。”
***
雅珍环顾了下房内,叫住了一个正端着摆酒桌步履匆匆的童妓。
“兰儿!”
“是,姐姐!”
穿着黄色上衣,系着红色发带的童妓听见雅珍叫她,喜出望外。赶忙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子上,站在了石阶上。
“你见到过锦熙么?”
“啊!你没听说么?”
“什么?”
“那个厉害的秋月正在西边的别院里面‘挣钱’呢,恐怕那个生姜商贩要被她搜刮干净咯!”
“生姜商贩?”
“姐姐不知道么?锦熙姐姐现在真的是财迷心窍了。是艾琅姐姐把她叫过去的。不仅前几天从松都来的盐商人把卖了一船盐所得的钱都投在了锦熙姐姐身上。这次从平壤来的卖姜商人赚的钱正不停地往她的裙底塞呢。。”
雅珍一直都知道锦熙想要挣钱的勃勃野心,所以沉默不语。
“原来是这样啊。你这摆酒桌是端去哪儿的?”
今天右议政的俊晖少爷在这里大摆筵席,听说长安内大名鼎鼎的牌九高手就聚在这里。”
仿佛这是一个惊天的秘密,童妓环顾了下四周,降低了自己的声音,悄悄地说道。
“是吗?”
“姐姐,我得赶紧把酒桌端进去了。妈妈吩咐我事先准备好酒席。”
“是吗,你费心了。”
“好的,姐姐。”
小童妓看着雅珍温柔地替自己整理头发装束,开心地笑了起来。突然,雅珍匆忙一闪,躲在了屏风后面。皇甫俊晖来了。院子的姑娘们听说皇甫少爷来了,个个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赶忙跑了出来,左拥右簇地围着皇甫俊晖撒着娇。
“哎呀,少爷来啦。”
“啊,怎么不是翠灵呢?”
跟着皇甫一起进来的男人们大声问道:
“这些女人,难道眼里只有皇甫少爷,就没有我们吗?”
“哈哈哈!怎么会呢?”
梅香拎着裙摆,神采奕奕地迎了上来,和皇甫打招呼。
“哎呦呦,是少爷来了啊!”
“是的,梅香,最近还好吧?文香身体还好吧?”
皇甫俊晖走进房门,问候着文香阁的女主人文香。文香顶着一头沉重的头饰,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根发簪,推门出来时,看到了皇甫俊晖,喜出望外地走下了石阶。
“天哪!少爷,你真的把全京城大名鼎鼎的牌九高手都找来了啊!”
“身体可好啊,文香?你应该早就能猜到吧,你可是厉害的文香啊。先别说了,我们赶紧先进去吧。”
看着走在前面的俊晖和文香进了房间后,翠灵一把拉住梅香,叫嚷起来:
“天哪!姐姐,皇甫少爷怎么如此风神俊朗?好像是从从天而降的男人一样完美。如果我能被他紧紧地拥抱一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