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珍的皮肤白皙,即使不穿绸缎衣服也依然光彩夺人,这是只属于她那个年纪才拥有的东西。若是她盘着头,身穿罗衣,脸上涂些脂粉,定能惊艳四座。她也想再重温那穿着朴素布衣、淡雅美好的童妓时光。自从那次文香狠狠地训斥了雅珍一番后,她的舞姿更加娴熟,声音更加动人了。现在让雅珍和锦熙成为真正的妓女的时机好像到了。文香再次拿起长竹竿啪啪地敲了敲地板,抬头看着天空。
“哎呀,哎呀,看你这慌里慌张的样子!别被这好天气给骗了。这天边连朵云都没有,能下起雨来吗?”
看着雅贤的脸色好不容易放晴,锦熙的心情开朗起来,她们手挽着手走了出去。
“雅珍啊,你一笑,我也就开心了。现在没事了吧?”
锦熙不知为何那么高兴,她用纯净的声音开心地问道。
“嗯,没事了。”
雅珍毫无缘由地也跟着笑了。一阵笑声过后,她像是心中释然了一般。
“我们可是闺中密友,你如果卧病在床的话,文香阁就好像空空荡荡的。现在真的不要再那么伤心了。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妓女不能每天都沉浸在悲伤之中。要常常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多笑一笑,身体不会疼痛,心也不会痛了……”
看着锦熙喃喃自语着,察觉到她开始胡思乱想,雅珍马上打断她的话,紧紧地抓着锦熙的手,摇动着她的手问道:
“对了,希守少爷还来找你吗?”
“嗯。”
“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
宋希守少爷早年父亲亡故,在彷徨时偶然路过教坊附近,看到了正在跳舞的锦熙,一下子就被她的舞姿所迷住。这之后,两个人躲避众人的目光,暗地里偷偷地见面。但是最近,离锦熙成为真正妓女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宋希守来的更频繁了,而且看起来还很心神不定,焦躁不安。如果哪天锦熙在教坊,他就会跑来,根本不会在意他人的目光,一直站在大门前等待着她。即使听到妓女们说一些难听话,他也不去理会。
“那位少爷对你好像是真心的……”
雅珍闪烁其词。真心,对于一个两班家庭的少爷来说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而已,有什么真心可言?锦熙非常清楚那个事实,却还是默默无言。她像发着牢骚一般说道:
“那样的真心又能做什么。就算是天翻地覆又能怎样?难道少爷会不顾我妓女的身份,把我当成他的夫人吗?那样的真心能做什么呢?”
锦熙耷拉着肩,走在前面。不知是不是因为要成为真正妓女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雅珍突然有些害怕了。
那天教坊里教的内容是书画,讲话用语和教坊礼仪。虽然人们都认为妓女是低贱的,但是只依靠美貌是不能成为妓女的。她们必须要学习跳舞、唱歌、书法、绘画、射箭,样样都得学。童妓们必须学习传统,接收训练,而且最后要在松都向老师李允元展示自己这段时间学到的玄鹤琴实力。雅珍的玄鹤琴实力与日俱增,得到了师傅的连连称赞。
“听说在你们当中,雅珍弹玄鹤琴弹得最好,锦熙的舞姿最美,借这次机会,想我展示一下你们的实力。”
雅珍朝着锦熙点了点头,她像如鱼得水一样,心情大好。雅珍坐在座位上,轻柔地开始拨弄玄鹤琴弦,悦耳的声音从指间弹奏出,像山涧流淌的溪水一般,高雅动听。锦熙侧耳细听着清脆的声音,移动着脚步,缓缓地摇曳着舞姿。就像微风拂过一般,又好似泛起的水波,她轻柔地舞动着纤细的双臂,像被无意地折断后飘落的花瓣一般。雅珍缓缓奏出的玄鹤琴之音如同高山流水一般,锦熙的舞姿像随风飘动的花瓣一样,她弯曲的双腿用尽全力,甩开裙摆,尽情地舞动着。就这样一圈,两圈,来回摆动的裙摆如同绽放的花瓣一般。两人的配合是那样地天衣无缝。
“果然,锦熙的舞姿配上雅珍的玄鹤琴声才能相得益彰啊。就像跟着水流的花瓣一样。对了,这个教坊中,雅珍的剑舞是最好的,是吗?你们不是官妓,只是属于普通娼家的私妓,歌舞都精通,技艺超群,不如进入女乐,成为艺妓,如何?”
师傅询问着两个人的意向,雅珍最先平静地回答道:
“我能像现在一样呆在文香阁就已经很开心了。”
“既然如此,那锦熙你的意思呢?”
师傅似乎分外遗憾,这次又问向锦熙。
“我也想和雅珍一起留在文香阁。”
“好吧……我明白了。锦熙你也要多加练习玄鹤琴和伽倻琴。”
最后,师傅给予了锦熙忠告,就准备拜别了。
“哎,我好像果然没有这种天赋。”
“不要这样,别灰心。你会成为朝鲜最好的舞妓的。”
雅珍往教坊走去,安慰着伤心的锦熙,遇上了站在门前的宋希守少爷。宋希守身着长袍,头戴黑笠,笔挺地站着,但是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烦躁。
“你为何总是这样?”
锦熙的声音里满是反感,她转过身去,宋希守苦涩地笑着,抓住这个绝情的女子的手。
“看不到你,我活不下去。你会这样吗?没有我你还能活得下去吗?
“我得走了。”
锦熙的嘴唇颤抖着说道,她声音虽轻,却是像斩断情丝般无情。她想把手挣脱出来,宋希守却牢牢地抓着不放。此时,锦熙已是泪眼汪汪。看到锦熙这个样子,旁边的雅珍内心一阵酸涩,看着他们俩,感到有些尴尬的她便转过身说道:
“锦熙,我去逛一下集市,你一会儿再跟来吧。”
雅珍留下锦熙,先行离开。
“他们凝视彼此的眼神如此炽热,是不是爱一个人眼神就会是那样的呢?刚刚看到那位少爷的时候,锦熙都快要哭出来了,要是我爱上了一个人,会不会也变成那样呢?哎呀,真是的,我在胡思乱想什么!我的心从踏进文香阁的那一刻就死了……”
雅珍边走边在心里想着,莫名地郁闷了起来。风起了,夹着水汽,让人感到有些闷热。雅珍想着顺便看看风景,于是决定走近路去铜器店瞧瞧。虽是正午时分,但是市场里有些冷清,大概是从集市里走出来的人们身上的钱不多的缘故吧。雅珍匆匆地走着,经过了一家卖粗布和绸缎的店铺。就在那时,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阵雨。
恰巧,一顶装饰华丽的轿子从路中间穿过,抬着轿子的轿夫们趁着雨还没下大匆匆向前跑去。。
“这是领议政家的轿子!让开让开!”
雅珍走在轿子的后边,心里赞叹着它的奢华。就在这时,前方狭窄的道路上,一个少女来不及躲避,惊慌之中她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了。雅珍飞快地跑到轿子前面拦下轿子,想扶住少女。
“这是领议政家的轿子!还不快点让开吗?”
“就算是要去领议政家的轿子,人都摔倒了,也不能视而不见吧?”
雅珍瞪着轿夫们责备道。这时,轿子门“咣当”一声打开了。
“什么事!”
仁玉探出头来,厉声问道。
“没什么,不知哪来的两个臭丫头挡在路中间……”
雨下得更大了,轿子里的仁玉直起了身板,皱着眉头,说道:“用得着为这种人停下吗?拖走就是了!”
听到仁玉的话,雅珍转过头来,气呼呼地瞪着眼,说道:
“你现在是把我和这个孩子当成畜生吗?这是要把谁拖走?!”
“你说什么!”
仁玉怒目圆睁,命令轿夫道:“先把轿子放下来!”
仁玉抓着轿子里的扶手,慢慢地打开轿子门,走出轿子。侍女们立刻跟上来为她披上长衣,她却一把甩开,任大雨淋湿自己,她理了理头发,径直走向雅珍。
“退后!这是领议政家的小姐!”
雅珍听到有人说从轿子里走出来的女子是领议政家的小姐,有些惊讶地看向仁玉。领议政大人严忠植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么说来,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和皇甫俊晖订婚的仁玉?雅珍心里咯噔了一下……
周围已经站满了围观的人,仁玉非常傲慢的看了一眼周围,似乎在告诉人们:“我可是一手遮天的领议政严忠植的独女!”在人们充满了好奇的视线里,仁玉的腰板挺得更直了。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她也不管自己已经被大雨淋湿,扬起头,向雅珍问道:
“你是什么人?谁家的孩子!在这里捣乱!”
仁玉的眼神里充满蔑视,问道:
“我是文香阁的童妓雅珍。”
雅珍冷冷地答道。
“什么?!文香阁的童妓?!”
仁玉轻蔑了瞥了一眼雅珍,继续说道:
“不就是个下贱的妓女吗?真是胆大包天!”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划破雨幕,一瞬间,雅珍的脸上留下了仁玉的手掌印。她捂着疼得又热又辣的脸,瞪着仁玉,耳边又响起仁玉刻薄尖锐的声音:
“妓女也算个人吗?”
“谁规定了妓女和奴婢不是人?”
雨势越来越大,雅珍的处境尴尬而凄惨,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咬紧牙,用披头裙裹住了身体。今天就算是死在这里,她也不会让仁玉看到自己掉眼泪,尤其她还是皇甫俊晖的订婚女,严忠植的女儿严仁玉。
“还敢还嘴!你不想活了吗?!”
“啪!”
仁玉又狠狠地扇了雅珍一耳光,周围的人们都倒吸了一口气,开始议论纷纷。虽然雅珍很想冲上去,狠狠地揪住仁玉的头发好生揍她一顿,但是经受了太多磨难的她还是忍住了冲动。她在心里暗骂道:“你就是仁玉是吧?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愤怒。但我可以忍,这点羞辱算什么,我的人生本来就是羞耻的,在那段痛苦的时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躲躲藏藏地苟活到了现在……”
人们在旁边轻声议论着:
“老天爷,这位小姐真是狠毒啊!她就是严忠植那个专门陷害忠臣的老家伙的女儿!”
仁玉恶狠狠地打量着议论的人们,那些人吓得立刻闭上了嘴。仁玉又瞪了一眼雅珍,鼻子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命令轿夫道:
“走!”
“都让开!小姐要上轿了!”
领议政的下人们为了给仁玉开道,把围观的人们往旁边推开。
仁玉上了轿子,轿子便缓缓启程了。雅珍咬牙切齿地瞪着仁玉的轿子,直到轿子消失,她才擦掉嘴唇上流出的血。
“仁玉……就算你今天不招惹我,我也早已对你的家族恨之入骨了。哼,你就得意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今天的屈辱翻个千百倍还给你的!到时候,我今天忍住没流的眼泪会从你眼里流出来的!”
人们都纷纷散去,雅珍却依然愤然地咬着嘴唇,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雨倾盆而下,过了好久,雅珍才想起来要避避雨,便跑到绸缎店铺的屋檐下边去了。她看到方才的那位少女正愣愣地坐在那儿瑟瑟发抖。外衣被雨淋湿,凌乱不堪,草鞋也被弄坏了,两只脚暴露在大雨中。雅珍把自己的紫色披头裙脱下来,披在少女身上,说道:
“你很冷吧。”
少女披着裙子,不知所措地看着雅珍,说道:
“我没事,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别说这话了,天冷,你穿着这裙子回去吧。”
也不知怎么地,雅珍特别心疼眼前这少女,也许是因为她落魄和疲惫的样子很像当年的自己吧。雅珍看着少女,开心地笑了,她把脚上的绣云鞋脱下来,温柔地替少女穿上,说道:
“虽然不是什么很好的鞋子,送给你了,穿着吧。”
“那……那姐姐你怎么办?”
“我不是还穿了袜子么,呵呵,我家离这儿不远。好了,我现在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少女不知如何感谢雅珍,雅珍也不顾那么多,只穿着一双袜子就走向雨中。她走得很快,似乎想尽快逃离这个让她难堪的地方,不一会儿她就走出很远了,她回头看了看,发现远处站着一个很熟悉的人,那人便是那个书生——皇甫俊晖。看到他的那一刻,不知为何,雅珍的内心就像一池温水一样滚烫起来。她停下脚步,就像被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心脏跳动不安,她闭上了眼睛,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她不想让他看到现在这个狼狈不堪的自己。看到这个全身都湿透了,还只穿着袜子的她,他心里会怎么想呢?皇甫俊晖走到雅珍身边,雅珍微微抬起眼,看着他,说道:
“您是哪位?”
他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皇甫俊晖心烦意乱地从集市里出来,看到人们围在一起似乎在议论着什么热闹的事情。今天一整天都跟金城大君在射箭场里呆着,百无聊赖的他就走近人群想凑凑热闹,就在这时,风雨送来一阵熟悉的香味。他突然往人群中一看,便看到了雅珍正在把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递给那个落魄的少女,而且她也十分惹人怜,那样子好像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似的。
俊晖担心自己突然大声叫雅珍的话她可能会跑掉,所以他小心翼翼地不出声。他放轻步,走到她的身边,看着她。头发被梳得很柔顺,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任何粉饰,眉眼间却写满了与她的年纪不相符的忧愁。虽然雅珍穿着童妓穿的粗布衣服,但是因为被雨淋透了,还是能看得出她瘦弱的身材,真是惹人可怜啊。俊晖和雅珍四目相对的那一刹那,他迅速地收回视线,但不知不觉地,他又向雅珍看去。落叶随着风雨飘在俊晖的黑笠上,俊晖眼神温柔如水,在雅珍的脖子上流连了一会以后,又往下看了看她被布条紧缠着的胸部。是什么呢,这感觉如此熟悉……
雅珍平复了自己不安的情绪,说道:
“我得赶紧走了,请让一让。”
“我不是故意来烦你的。”
俊晖突然发脾气了似的说道,便蹲下身去脱下自己的太史鞋,替雅珍穿上。
“你还有心思担心那个女孩?你看看自己都狼狈成什么样了!”
“我不要你的鞋子,我没事。”
雅珍脱下了太史鞋,低下头去。
“那你就扔了它吧,反正我已经把我的鞋子给你了。”
俊晖撂下这句话,也不管那双鞋子。闪着光泽的蓝色长袍上,雨滴大颗大颗地滚落。
“我什么时候让少爷您把鞋子脱下来给我了呢?”
俊晖答不上话,一时无奈的他撇下雅珍,兀自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回过头去,说道:“要管别人,也先把自己管好了。虽然这话不该说……一个将要成为真正妓女的童妓的善行,在别人看来却不见得是好事”
俊晖冷不丁地说出了让人心寒的话,虽然这不是他心里想的,他并不想中伤她。只是看到她都已经自顾不暇了,还要去管别人的事,甚至把鞋子都脱下来给那个少女穿上,俊晖便不觉地感到气愤。虽然他自己不是那么好管闲事的人,但是不知怎地那个童妓就是让他牵肠挂肚。
良久不语的雅珍听到俊晖这一番话,心就像被揪扯了一般疼痛,“轰”地一下炸开了。雅珍的心像上了浆的木棉花一般,被紧紧地揪住,心脏也杂乱无章地跳动着,怒火在她的眼眸里燃烧,此刻,她很想冲上去揪着他问:
“看看,这位不愁吃不愁穿,无忧无虑的大少爷,你觉得我很下贱吧?我想成为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女,在你看来这很可笑吧?我把鞋子脱下来给那位少女,你也认为我的同情心很肤浅吧?在你眼里,我就连一粒微尘都不如,是吗?”
可她把这些话压在了心底,努力地克制着不说话。在滂沱大雨之中,她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每一次想说出口,又把话咽回去,可最终她还是忍不住了,她冲着俊晖远去的背影喊道:
“少爷今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如果你没有出现,我就只是少爷人生中短暂飘过的过客,还有你那高贵权威的母亲,和那个把你视如生命的仁玉……但是现在开始,我要诱惑你,紧紧地抓住你,然后让你疯狂地爱上我!我会将你完全吞噬粉碎,让你体验比死亡更可怕的痛苦!”
雅珍怒火中烧,她恶狠狠地瞪着俊晖渐渐消失的背影,好久才转过身。突然,她看到了脚边孤零零躺着的俊晖的太史鞋,她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把太史鞋拿起来。此时雨水已经浸湿了她的全身?
在回文香阁的路上,走在雨幕中的雅珍,感觉自己就像是身处另外一个世界。眼前这一片笼罩着雨雾的夜幕,不就像雅珍迷茫的未来一样吗?或者说,就如同她反复走走停停的悲怆人生。为了避雨,雅珍已经耽误了回去的时间,她刚刚回到文香阁,兰儿就迎了上来,似乎等待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