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我不敢也不想
连霍老太爷也不大记起还有个长房孙女,他曾亲自赐名五福。
昔日热闹非常的桐音院,静寂无声,红嘴绿鹦哥因为一次李佩仪生气掷到墙上,当场血溅羽飞,死了。
都说这桐音院阴森森的,鬼气重,绮晴胆子小,绮暄为林美钿所拘,都不大来了。
何景珍还时不时偷偷前来,与半死不活的李佩仪说说话,偶尔私下也与五福聊几句,掉几滴眼泪,劝她好好忍着,迟早会苦尽甘来,有出头的那一天。
霍子琳则每日必到,给李佩仪请安,看望五福,来时也大摇大摆,从不遮遮掩掩,只是来不了多时,放下糕点,匆匆又走了。
五福从回忆里抬起头来,眼前依旧是一大盆待洗的衣服。她皱了皱眉头,发狠地搓洗着手中的衣服。九岁的小丫头芳草偷偷蹲在她身边,低声说:“福小姐,我来帮你?”
五福摇了摇头,说:“我可以!”
红豆因为忤了李佩仪,直接给配了马厩一个五十岁的老马夫,不久之后死在素水河中,都说失足落水,从花园中的花渠冲了出去。
五福很怀疑这个说法。但是,又如何呢?明知道红豆的苦,她却无能为力,只偷偷的为芳草祈祷了很多次,但愿她来世投胎到一户好人家,丰衣足食,不用再受人气。
芳草崇拜地望着她小而尖的脸。七岁的福小姐,是她的偶像,不管多艰难,福小姐的眼睛总是明亮的,从来不会轻易哭泣或者耍赖。
“福小姐,你要忍着,大太太一定会懂得你的好,你一定会苦尽甘来的。”芳草说,十足十二太太的口吻。
五福没有答话,依旧埋头唰唰的搓洗着盆中的衣服。
芳草说得没错,凡事要忍耐。
毕竟,她是霍家捡回来的,他们给了她一口饭吃。
“五福,五福!”霍子琳高声叫着跑过来。
“大少爷又给你送吃的来了。”芳草笑盈盈地迎上去。
五福抬起头来,看见霍子琳手里提着一只竹编的小篮子,篮子上面还盖着一块大绢帕,不知道今天又送了什么糕点呢。
“你猜猜,这是什么?”霍子琳忍着眼睛里的笑意问五福。
五福笑笑,不接话,唰唰地又搓起衣服来。
“玫瑰糕?梅花糕?双蒸片?千层酥?水晶丸子?……”芳草代小主人猜了。
“都不是。”霍子琳无比得意,“你怎么猜也猜不着的。”
五福好奇心也上来了,抽动了下鼻翼,没有嗅到风里熟悉的香气,便道:“不是吃的。”
霍子琳点点头,望了望五福,又望了望芳草,左手揪住绢帕边沿,就是不揭起来。
五福倒没什么,芳草急得团团转,看来看去,连声催促快点揭开。
“就是——”霍子琳就是不肯说出最后答案。
“一块馒头。”芳草道。
“馒头?刚才你们小姐已经说了,不是吃的。”霍子琳泄了气。
“放了几天硬邦邦的馒头能吃吗?”五福为芳草解围,芳草得意极了,趁霍子琳不注意,伸手一扯,将绢帕拉了下来。
一看之下,芳草惊诧不已,伸手去摸,霍子琳身子一转,篮子也转到另外一侧去了:“只许你们小姐玩。”
五福擦了擦手,站起来,走过来一看,声音也颤抖了:“哪里来的?”
竹篮底部,放了十来个桃核雕成的小花篮,每一只都是将桃核从中部划开,掏空,只剩下半菱形的底跟一圈小小的把手。
她惊喜若狂,马上伸手拿了一个起来看。
哦,不是爹爹老四雕的,雕工很粗糙,把手歪歪斜斜的不够流畅,有些篮子上面还布满横七竖八的雕痕。要是爹爹雕的话,篮子表层与把手还会利用涛和外表凹凹凸凸的花纹雕成一朵朵小小的花,盛开的、半开的、花骨朵,神态各异。
这个,只能说是桃核雕成的简单小篮子。
然而,相比收到爹爹精致的小花篮,她心里更欢喜。
“你雕的?”她只记得以前进府不久曾经跟他与绮暄他们提过,原来他还记得,他什么时候偷偷雕了这些?她有点不敢相信,他居然为她,一个扫把星专门雕了这些?这些天他的匆匆来去,就是为了桃核小篮子?自己以前还暗地里埋怨过他的疏离,没想到——“把你的手给我看看!”她盯着霍子琳说。她一定要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肯定布满了刻刀留下的伤痕。
“手有什么好看的,又不会长出花来。”霍子琳慌乱地躲避着,将两只手交互伸进袖筒里,嘴里直喊叫她要掉了要掉了小心篮子。
五福连忙停住脚步,看看挎在左手臂弯处的竹篮,幸好,竹篮里的桃核没有倾倒出来。
“我以前没有雕过,随手雕的,不好看,你挑一个最好的吧。”霍子琳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微转过脸去。芳草扑哧一声笑起来:“大少爷害羞,脸都红了!”
五福也笑了,笑得欢畅无比。这些天来,她第一次发出响亮清脆的笑声。“这些都是我的吗?都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霍子琳有点恼怒,想了想,道:“你还是挑一个雕得最好的,其余的留给我。”
绮暄从院子外跑进来,远远的就喊:“你们玩什么呢?也给我瞧瞧。”她刚从外面经过,没想到刚好听见墙内有笑声,又听霍子琳说什么最好的,好奇心起,便进来瞧瞧。
五福将竹篮递到她面前,说:“看看,这是我以前说的桃核小花篮,可以辟邪的。”
绮暄拿过一只瞧了瞧,马上扔回篮子里:“嗤,我一直还以为桃核小花篮有多精致,就这样啊!你以前还跟我们那样夸耀,害我还想着寻你爹爹过来给我雕几个呢。”
“不喜欢就不要看!走吧走吧!”霍子琳不耐烦地赶她,自己从芳草那里扯过绢帕,将篮子盖了起来。
“呵呵,大少爷,没事的,暄小姐喜欢就让她看看嘛。”五福及时打圆场,自己将绢帕揭开。
霍子琳不开口还好,一说,绮暄反而又伸手在篮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拿拿这个,看看,放下,又拿起那个,看看,最后终于将一个捏在手里,说:“虽然不好看,毕竟没玩过,我就拿这一个。”
“不许!”霍子琳生气了,将右手伸到她面前:“还来。”
“哼哼,就是不给!有本事来追我啊!”绮暄撒腿就跑,霍子琳低声骂了一句也要追。
五福及时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笑笑说没有关系,还有好多个。
“可是,她挑的那个是最好的。”眼看绮暄已经跑出了院外,霍子琳闷闷不乐。
他本来只想将那个雕得最好的给五福,不知为什么,最后竟十个都提来了,难道自己心底里竟想着要让她看到自己这些天的辛劳吗?这下可好,最好的那个反而给绮暄拿了。
“有什么关系,她拿最好的,我拿最丑的,呵呵。”五福毫不犹豫,右手伸出,拿起了那只雕得最粗糙的桃核小篮子。
霍子琳马上伸手去抢,五福收缩得快,将桃核握在了掌心处,嘻嘻地笑。
“不行,绝对不行,不能拿这个,这个最丑,拿第二好的吧。”霍子琳劝道。
“这个是你雕的第一个桃核吧,费的功夫最多,我喜欢这一个。”五福微微摊开手指,从指缝里偷看了一下,得意洋洋地摇动着拳头:“我只要这一个。”
霍子琳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这五福真的不愧是五福,一点都不像绮晴她们两个。
五福犹豫了一下,将那枚桃核藏进了怀里,道:“以后就是我的了,不许再抢回去。芳草姐姐,麻烦你到时给我根红线,我要穿了挂在脖子上。”
芳草终于扑哧一声笑起来:“不是说全部都是雕给你的吗?哪一个都是你的。”
五福从篮子里面挑了一个给霍子琳,道:“呶,这只第二好,送你。”霍子琳稍微一愣,立刻接了,也小心翼翼放在怀中。
五福又拨弄着挑了好一会儿,递给芳草一个,说是第四好的。
芳草不敢相信自己也有,喜盈盈地接过,在掌心来回摩弄。
“第三的呢?”霍子琳问。
“呵呵,给我娘。”五福笑道,将另外那只也放进了怀里。
霍子琳脸一沉,道:“我可不是为她雕的,还来。”
五福咧嘴一笑,微侧着头,眸子里闪着调皮的光芒:“芳草姐姐,方才是谁送礼来的?”
“一个傻子。”芳草忍着笑意道。
“不,一个胖子。”霍子琳气鼓鼓地说,“气都给你们气饱了。”
“胖子?不是食言而肥的胖子吗?”五福又斜了他一眼。
“得、得、得,好男不跟女斗,童峥都说你属老鼠的尖牙利嘴,我走了。芳草,你帮着你们小姐一块儿洗衣服吧。天色好像突然阴暗了,可能要下雪。”
这话提醒了五福,自己只顾着玩闹,衣服还没有洗好。她赶紧将篮子塞进芳草手中,自己坐下继续洗衣服。霍子琳摇摇头,一声叹息,迎面撞上了周妈,点点头,走了。
“我早说嘛,就是十二盆衣服也该洗完了,看看,日头都在哪里!”周妈冷嘲热讽。
五福不语,快速搓洗着。
“小姐吩咐,叫你去二太太那儿赶紧将去年酿的玫瑰酒拿一瓶来。”
“可是——”
“还不快去,仔细小姐又打你!”
周妈此言一出,五福摔下手中的衣服,转身就跑。
雪就是这时候飘下的,一点点,细细的碎沫,风一吹,散了,一片迷蒙。
听见远远绮暄的欢呼:“下雪啦!下雪啦!”
转眼九年。
九年时光,可以让一个人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一只燕子风筝斜斜飞下,眼看就要落到屋顶了,突然一挣,又扶摇直上,燕尾所悬的小竹筒发出尖锐的呼啸。
“福小姐,你看看,大少爷的风筝。”芳草拍手欢笑。她是五福的随身丫头,身子长了不少,脸还是圆乎乎的,带着纯朴的笑容。
十六岁的五福头也不抬,手麻利地搓洗着盆中的衣服,甚至没有为芳草的惊呼心动一下。她去年已经简单行过及笄之礼,为了方便劳作,油亮乌黑的长发打了一根简洁的辫子绾在脑后。
待她搓好一件鹅黄色的裙子,扭干水,才抬起头来。她的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眼睛依旧灿若晨星,一身半新半旧的蓝布裙笼着她纤细的身子。二太太常说,五福清丽纤巧,胜过绮暄的豪爽俊朗与绮晴的柔弱单薄,将来不知那一户人家有福气娶了她呢,连老太太都赞她柔顺。李佩仪却道她双眼长而微翘,一脸卑贱的狐媚相,柔顺?不过是死板呆笨。
当年的福小姐五福,已经成为李佩仪身边的能人,洗衣浆衣、铺床叠被、缝缝补补、烹茶煎药、焚香供花,整日忙得团团转。在霍家,她的身份是尴尬的,一个如同丫鬟的养女,李佩仪的出气筒。
九年的诚心侍候并未换得李佩仪的欢心,李佩仪对她的怨恨不减半分,冷言冷语,非打即骂,不曾有过一点好颜色,芳草吊在五福身后跟着也团团转,可能够帮上忙的地方并不多,有时候因为她的笨手笨脚,反而帮了倒忙。虽然如此,五福没有埋怨过她,依旧将她当做姐姐看待。李佩仪脾气常常发作,三天两头换下人,身边的老仆人剩下的,不过一个周妈与一个芳草。
“大少爷也真怪,热得死人的天,倒来放风筝。福小姐,你仔细瞧瞧,那只是不是春天时你给他做的燕子?”芳草唠叨着,听见倒水的声音,才发觉五福已经洗好衣服,弯腰在水井里打水泡洗了。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连忙过去帮忙打水。
五福并没有抬头去看风筝。
风筝是霍子琳死皮赖脸央她做的,做了也没有放过几次就不见了,没想到今天又放了起来。这么热的天,难为他有兴致。
“福妹妹。你又在洗衣服?”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声音中丝毫没有怜惜,只有讥讽,特别加重了那个“又”字。
“是的,暄小姐。”五福答道,云淡风轻,洗衣在她只是一件平常事。
来者正是绮暄,浓眉圆目,皮肤稍黑,难得今日装扮整齐,头戴九曲蟠龙珠环,身穿一套大红芙蓉衣裙,红艳艳的照花了别人眼睛,自己却毫不在意。她是霍府中有名的女魔头,一心想着要嫁给童峥,从小不喜读书,成天女扮男装在外面游玩,骑马饮酒,还专门找了个通译学了些不咸不淡的月典语。林美钿也管不来,只能竭力瞒着老太太,老太太乐得装聋扮哑。
现在的绮暄,再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她身后缠着她说乡下故事的绮暄了。在林美钿的言传身教下,她逐渐疏远、看不起五福,只当她是个服侍伯娘的丫头,以和她一起玩耍为耻,有时候还捉弄一下她。
“今天,童峥又向我打听你,他对你有兴趣,但是他是他,你是你,你不许喜欢他,知道不?你只是霍家捡来的小乞丐,他是堂堂月典国的太子,你不配,知道不?将来我当了他的王妃,也绝不准你做他的侧妃,知道吗?”绮暄盛气凌人,训斥着五福。
童峥?那个红发妖男?
五福停下手中搓洗的衣服。
童峥。
九年来,五福也多次想起这个名字,甚至觉得要不是他冲动捶打了霍昭,也惹不出那场天大的祸事。要她做他的妃子?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