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酒厂附近,却见厂门外赫然排着一列手扶拖拉机车队,车上全都堆满装着粮食的麻袋。无数的缪家庄人全都神情肃穆地站在拖拉机旁,望着不断向厂门徐徐开来的吉普车。缪斌下得车来,发现这些人大都是本厂的职工和缪家庄的乡亲们,他们一改往常对他敌视的神态,脸上布满同情和歉疚,缪斌心里感到有些疑惑。银发和道喜叔上前,一左一右拉着他的手,指着装满粮食的手扶拖拉机说:“乡亲们盼着你早点重开酒厂,自动拉来了自家库存的粮食来做酿酒原料。”
缪斌心底蓦地涌动一股暖流,泪珠差点从眼眶里滚落下来,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晃,道喜叔从后扶住他说:“缪斌,乡亲们的心里还是有杆秤的,日久见人心,他们是能感受到你对他们是好是坏的。缪龙缪虎两弟兄是个什么东西,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这不,大家听说你今日回来,都自发地带来了粮食,欢迎你呐。”邹斌从后面赶上来,接着说:“我们的老百姓是多么善良啊,他们是明白事理的。缪斌,记住我的话,其实乡亲们对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奢望,他们内心深处只需要两点:一是充裕的生活家园,二是丰富的精神家园。满足了这两点,你就是他们心目中的神祇,他们会永远地爱戴你的。”
他们正说着,忽然从缪家庄村道上跑来一群人,他们个个似乎情绪激愤,口里在高喊着什么。邹斌道喜叔为防止意外,示意站在拖拉机车旁的人们都进到酒厂门内去,关闭大栅栏门,并上了闩和锁。
有人冲到大铁门跟前了,抓住铁栅栏的一根根铁柱拼命地摇晃,喊道:“银发,你这个汉奸走狗,还不把门打开。”银发站在门卫室的门口,粗声粗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人群里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干什么?我们要拆了酒厂,把那个缪斌赶出缪家庄。”二柱站在银发的后面,说:“你们这不是犯法吗?”人群中就有人吼道:“少跟她妈啰嗦,酒厂搞坏了我们多少人,跟银发这个小杂毛扯什么?先拆了酒厂,然后再找缪斌算账,有种的,跟随我爬铁门进去。”
眼看银发和二柱顶不住那伙暴徒的疯狂,邹斌、缪斌道喜叔阿菊和两个保镖就从车上下来,走到铁门前。邹斌一声断喝,“看你们谁敢闯进酒厂一步,就以违法论处。”河湖村人是认得邹斌书记的,一时震慑住了,爬铁栅栏的也蔫了下去。廖各庄的廖宜虎见人群被震住,自恃有廖京背后撑腰,脱了衣服,露着膀子,冲到前面来,指骂道:“你邹斌算什么东西?你耍阴谋诡计,把廖京书记搞垮,你以为他背后没人?今天这酒厂老子们是掀定了。他缪斌欠了我们河湖人多少血债,你来偿还吗?”廖宜虎说着,回头招呼着呼啦啦一群人,叫:“丙明的媳妇呢,你来说,缪龙、缪虎的本家人呢,你们死了,仇人就在眼前,你们哑巴了?”
人群中立刻就有了嚎天动地的呜咽声,一阵惊天动地的声浪骤然响起:“杀人犯,滚出缪家庄。”“血债要由血来偿!”铁栅栏对面,缪斌脸色煞白,冷汗直流,又有人在爬铁栅栏了,两个保镖愤怒了,冲到前面,拉开架势,就要把从铁栅栏上下来的人掼翻,却被缪斌拉住。外面的人群就愈加愤怒,呼啦啦一下冲到铁栅栏前。
正在这危急关头。从缪家庄方向又急速跑来一些人,为首的竟是河湖村新任书记廖新龙,和一帮新上任的村干部,后面还有廖昌耀道喜叔、丙娃子等。以及还有廖各庄以廖兆新为首的一些乡亲。他们冲散挡在铁栅栏前的那些人,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想坐牢吗?酒厂妨碍了你们什么?”膀阔腰圆的廖新龙隔着铁栅栏叫道:“银发,把门打开,你看谁敢进酒厂一步,看我不折断他腿。”银发瞟了一眼邹斌,邹斌点点头,银发掏出钥匙,打开了铁栅门。道喜叔、丙娃子随廖新龙进了酒厂。廖兆新围绕在缪斌身边,两只彪溜溜的眼睛四处关防着,怕有人来伤害缪老板。廖昌耀拉着缪斌的手说:“老伙计,我们来迟了,让你受屈了,这些人来闹事我们事先不知道。你也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缪斌没说什么,咧开嘴角苦笑了一下。
骚乱并没有立即平息下来,廖宜虎仍在气势汹汹地咋唬着。廖新龙走到他跟前,用手指着远处的草湖和一大片滩头河地说:“你廖宜虎不是老早就想得到鸡鸣洼和草湖之间的那块坡地与水面吗?缪斌早就决定今年底开始修一条环村公路,一直通往你要承包的那块坡地与水面。到时你要喂鳝鱼和棉花都方便多了。还有缪斌准备开发草湖莲花湖使之成为一个集经贸旅游观光为一体的风景名胜区。到时,受益的不还是我们河湖人吗?面对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廖新龙说着说着就动气了,他厉声吼道:“你说,你廖宜虎把缪斌赶跑了,这一切还能实现吗?”
廖宜虎被廖新龙吼骂得不敢再吭一声了,眼里的凶光早已逃窜得无影无踪,脑袋低垂得恨不能夹到裤裆里去。嘴里低得如蚊蚋般的声音喃喃自语着:“又不是我要这么说的。”满肚子怨气的全全见小舅子廖宜虎气焰已灭,便挨挨擦擦来到廖宜虎跟前,欲向他说着什么。廖宜虎没好气地吼了一声,鬼让你去堵人家的水路的,挨打活该。人家在为我们作想,我们却在这里胡闹,再闹下去,我都没脸了。
廖宜虎的这番话,在场的人们全都听见了,连缪斌也不禁扫视了廖宜虎一眼,廖宜虎头仍低垂着,脸面现上愧色。
廖新龙不失时机地站到一辆手扶拖拉机上,面对众人大声说道:“就在这几天,我们村支部拟定了一个规划,对全村的住房、厕所进行逐步改造,仿照城市区域布局,改善我们的人居环境,以适应即将来临的更快发展。”
“啊!”所有在场的人们情不自禁地欢呼了赶来。
下午,所有的人们都回去了,包括邹斌廖新龙他们都走了,道喜叔和原酒厂的职工们决定明天来厂正式上班,只有银发和二柱仍在坚守着岗位。缪斌阿菊和两个保镖环坐在灯光透明的经理室内。阿菊忧心忡忡地对缪斌说:“阿哥,刚才的一幕令我仍心有余悸,我真想叫阿彪阿龙去做他几个。”缪斌没有应声,站起来,绕过豪华的老板桌,走到窗子边,推开窗户,叫:“阿妹,你来看。”阿菊和两个保镖来到缪斌的身旁,向外望去,却只看见一长溜村庄,一道弯弯曲曲的老堤,老堤下的一溜坟场。
缪斌看着阿菊和阿彪阿龙茫然的脸色,说:“你们看到了吗?那道弯曲的老堤的左侧,那里是一个坟场,一个个坟墓像馒头似的,那是我的先民。我父母的坟墓就在他们中间。你们看见了吗?我的父母正从那坟墓的一侧探出头来,在看着我,看我会不会把缪家庄置于血雨腥风之中。”说到这里的时候,缪斌的声带颤动了。他继续说:“如果那样,我的父母在九泉之下都不会让我安宁,天下之大,只有这一块坟地才如此牵扯我的魂魄。”
顿了顿,他继续说:“你们再看,那在一片青枝绿叶覆盖下的缪家庄像什么?她像一条船,一条正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茫茫行驶的船啊,你们以为我真恨他们?我爱他们,我爱缪家庄,我才如此容不得缪家庄有一丁点的阴暗和罪恶。这里的人们太过封闭,太过落后,他们还远未知道我所作的究竟意味着什么。改变他们的物质和精神面貌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阿菊一直没有插话,一直在听他说,她分明听到了缪斌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愫,对于她的阿哥,她一直都是敬畏如神的,他是一个永远都异如别人的人,他的生命永远都激荡着一种常人所不具有的浪漫和理想。
最后,阿菊说:“阿哥,跟我回深圳吧。”
缪斌看着阿菊,坚定地摇摇头。
阿菊惶惑了,问:“那你作何打算?”缪斌回答:“阿妹,你知道我是一个从不轻易认输的人。邹斌说得对,我还可能没有真正认清缪家庄的历史和现状。我与缪家庄有太多割舍不了的恩怨情愫。你还记得当初在普济观我和慧明说过的话吗?我现在对佛理有了一种新的感悟,正如正果大师所说的大境界乃是超越一切对待,一切矛盾,无执着、无绊累、触着普遍法界的无我的大我作用。他所说的无执着,是那种人生的大执着之后达到一种无与伦比的大境界之后的无执着。是一种浑然天成的大智者的清明心境。”缪斌说着神色变得更加庄重而肃穆,“我要以一种全新的理念来创造出一个和谐、富有、繁荣的无与伦比的缪家庄。”
阿菊紧紧抓住缪斌的手,激动地说:“阿哥,我就留在缪家庄,永远地陪着你。”
“不行。”缪斌断然否定,“深圳的产业需要你,缪家庄的发展需要深圳产业的扶持。阿妹,这些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经常与你联系的。”说着,他把手再次伸向了阿菊,阿菊涕泪交流,紧紧抓住这只伸过来的手,缪斌说:“等将来缪家庄开发形成了一定的气候,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永远。”阿菊明白了,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得松开手,最后阿菊说:“阿哥,我还是那句话,我愿等你,永远,直到海枯石烂。”
阿菊走了,和阿彪阿龙回了深圳。生活回到原来的轨道。但在缪斌的心里,天空似乎欠缺了一块,这令他的情绪有些低沉,有些压抑。一连两天,他一直预感着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他站在酒厂经理室的窗户边,望着灰暗的冬日的天空,望着在厚厚的阴霾遮掩下的缪家庄,一种无可言说的思绪在脑海中缠绵、萦绕。就在这时,在缪斌的不经意中,一个魅影,在一种灰暗色调的掩护下,像一片树叶,飘进了酒厂,飘进了他的经理室,并随手掩好了室门。听到轻微的响动,正望着窗外出神的缪斌,转过身来,看见一个身着灰色套装的女孩,已站在他的面前,他心里不禁有些讶异。更令他感到疑惑的是,女孩的目光里深藏着一丝阴冷的淡淡的杀气。这构成了一种氛围和环境。这种氛围和环境让缪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感觉,一切都显得虚幻起来,飘渺起来,甚至散发着一丝恐怖的气息。缪斌似乎痴呆了,竟然不知道问这女孩是来干什么的。女孩阴冷的目光注视着他,问,你就是那个缪斌。缪斌傻傻地看着那个女孩,没有回答。那女孩继续说,我是缪龙的女儿。缪斌这才心里一震,他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那女孩直截了当地说,我是来复仇的。缪斌毫无反应。女孩说,刚才我去找了我的本家人,了解到事情的全部经过。缪斌的心里有些虚怯,他定定地看着女孩。女孩的容貌是美丽的,丰润的鹅蛋形面容,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又仿佛回到了那个冬日,那片在萧瑟的寒风中,漫天飞舞的洁白的芦花,那个在苇岸上傍着太爷爷站着的天使般的小女孩。
面前的女孩不知缪斌在想什么,竟然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你这个狗日的缪斌,你杀了我的父亲和叔父,逼走了我的母亲,你为什么,为什么。缪斌回答的声音宛如在遥远的河流中淘洗过一般,没有根基。他说,那是一个很漫长很无奈的话题。女孩马上静止下来,竟然迎合着缪斌的那份语调和情绪,问,怎么漫长,怎么无奈。缪斌望着窗外,说,你看这一片天空,被一片阴霾牢牢地遮蔽着,如果不撕开这片阴霾,阳光会透射进来吗。女孩神情似乎痴迷起来,你是说,我的父亲和叔父,乃至我的母亲,就是那片阴霾么。缪斌断然回答,不,你的母亲不是,她是一株美丽的梨树,应该承受阳光雨露的滋润。但她的根基却长在一片深黑的土壤中,土壤松了,她的花叶枯萎了。她需要新的养料,才能焕发美丽的容颜。
你胡说,女孩吼道,我听了很多关于对你的评价,你曾多次跟人说过,你不愿缪家庄有一丁点的阴暗和罪恶。你打着激进的幌子,制造着新的罪恶,却编着这样的谎言,来蒙骗缪家庄人,你不觉得很虚伪吗。我问你,我的父母本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活活拆散他们。你为什么要指使春生强迫杏霞去找廖京书记,而致翠喜婶娘于死地。还有,我不一一叙说。这难道不是你制造的罪恶吗,纵使他们有错,但可以用另外的方式使他们认识、改正。你却用这么粗暴、简单、无耻的手段与方式置他们于死地。你能充当一个救世主吗。你是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一番疾风暴雨式的厉喝和指责,击垮了缪斌的精神,他的神情一下子委顿起来。他乞求似的望着女孩,虚弱的神情让女孩顿生一股怜悯。女孩变了语调,近乎温柔的语气,缓缓道,缪斌,站在现代文明的角度,我能懂你的所作所为。他们是传统了一点,落后了一点,给你的行为和思想形成了障碍,这点我也明白。刚才,我的缪氏本家人就嚷着要你为我的父亲和叔父披麻戴孝。我说,你们不觉得这太庸俗,太低劣了吗。我所受的教育也不允许这种古老而腐朽的观念复活,造成社会的阻力。但我的父亲和叔父是我的亲人,我得为他们复仇,纵使我粉身碎骨。
看着女孩冷静而坚定的神态,女孩的睿智和散发出来的青春魅力,牢牢裹住了缪斌。他被罩在女孩的思维和情绪中,完全没有了反抗意识。他竟然梦呓般地回答,这是我应该得到的报应,应该受到的惩罚。他话未说完,那女孩两眼突然圆睁,喷射出一缕凶狠的目光,右手竟然抽出一把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朝缪斌胸前刺去。出于本能,缪斌身体微侧,但刀锋仍然刺进了缪斌的左肋。缪斌倒了下去。女孩一转身就奔出了酒厂的经理室。
缪斌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早晨。他的眼皮睁开的瞬间,他感到一片无垠的雪白在晃动、跳跃,同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药腥味儿。他定下神来,看见他的床面前坐着一大群人,有道喜叔银发邹斌廖新龙,抑或还有廖各庄的廖兆新等。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邹斌和道喜叔按住。他明白自己是住在医院的病房里了。
他开始回想起经过的一切,回想起那个有着一脸阴冷面孔的女孩。女孩快如闪电的刀锋刺进他身体的一瞬间,他的记忆就停止了,他甚至没有看见女孩使用的是一把什么凶器。邹斌告诉他,女孩的刀尖已刺穿你的左肺隔膜,再偏一点,那就。后面的话就省略了。同时,银发还告诉他,女孩已被抓起来,被送到了县看守所。
什么,缪斌挣扎着抬起头来,急促地说,银发,你去县看守所,把那个女孩接出来。他话未说完,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你不恨她吗。
我不恨,这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孩,我理解她。
这,银发迟疑着。
快去。她还是一个学生。缪斌焦急地嚷道。
银发无奈地看了看邹斌书记。邹斌默默地朝银发点点头,表示理解了缪斌的心思。
等等,银发正要走,缪斌双手撑着床沿,想爬起来,说,你去找辆车来,我要亲自去接她出来。
不,不,你不能动。邹斌连忙按住缪斌说,那我和银发一起去吧。缪斌这才镇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