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宁坤和关差们把陶大勇送回家中,然后请来郞中。小兰见丈夫被打伤,心急如焚,一边哭一边骂英国佬太恶毒,把鸦片贩卖到中国来还不许中国人过问。鹿宁坤看到小兰情绪有些失控,赶紧叫鹿文氏过来安慰小兰。郞中给陶大勇贴完狗皮膏药,说还好,只是一些皮外伤,随后开了个活血化於的药方。这时,税务司德瑞克走进来,看望了一下陶大勇。德瑞克假惺惺地说,英国商人和印度巡捕太霸道了,这件事他回头还要找英国领事理论理论。德瑞克留下二百两银子,叫陶大勇好好养伤,并说还给了那个被扔到趸船上的关差一百两。德瑞克这样做无非是想安抚一下江汉关的关员们。
回到巡查洋街公所,鹿宁坤闷闷地坐在自己房间。他想不通,明明是英国人没道理,却还那么骄横跋扈。这时,柳翻译走过来说,刚才有一个人来找鹿宁坤,看到他不在,就留了个帖子,约他晚上在醉江楼见面。鹿宁坤看到帖子上写着“洪玉”两字,这个人他不认识。但是,鹿宁坤还是决定去一下,因为搞不好是哪个衙门里师爷之类的人,或是哪个商会的人,如果不见,也许对今后交往不便。
今晚的醉江楼灯火通明,分外热闹。店小二见鹿宁坤来了,就直接把他请到二楼“雨荷”雅厅。雅厅里,一位年轻人向鹿宁坤拱手打了个招呼。鹿宁坤打量了一下,只见这个年轻人中等身材,一身精干;眉清目秀,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欣喜的望着自己。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于是,鹿宁坤就问:“请问,洪先生是……”
“鹿大哥不认识我啦?我是秦红玉,前几年,你救过我。”年轻人笑了起来。
“秦红……哎呀,是你呀!”鹿宁坤惊讶地发现,对面这个人是女扮男装的,就是几年前在租界里杀死英国领事哲津尔的那个女子,鹿宁坤赶紧招呼秦红玉坐下。
那天鹿宁坤送走秦红玉后,大约过了一年,叶显隆从恰克图返回汉口,告诉鹿宁坤,他把秦红玉带到襄阳,秦红玉要上岸离去,叶显隆不放心,就留下田大牛照顾秦红玉。后来返回襄阳时,田大牛说秦红玉走了,不知去了哪儿。鹿宁坤就问秦红玉这些年怎么过的,为什么改名字。
秦红玉告诉鹿宁坤,她到襄阳后,先租了间房和田大牛一起住下,对外以兄妹相称。一天,她上街买菜,看到一个男子抢了一个洋人牧师的钱包就跑,正巧有两个衙门的捕快路过,捕快一看有人敢在大街上抢洋人的东西,立马追了过来。那个男子从秦红玉身边跑过后,然后钻进一条巷子。捕快追过来,没看到人,就问秦红玉那个人往哪跑了。秦红玉一指相反的一条巷子,捕快就追了过去。秦红玉买完菜往就回走,却看见那个男子在路边等她,那个男子见到她后连声道谢,原来,秦红玉给捕快指路时,被那个男子没有暴露的伙伴看见。秦红玉问那个男子为什么抢洋人,不怕吗?那个男子说,我恨洋人。
以后,秦红玉经常在街上见到那个男子,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秦红玉了解到,那个男子叫邓得彪,是襄阳本地人,因家里的房产被洋人强占建了教堂,一气之下,入了红帮的一个“码头”,后来做到了这个“码头”的首领“舵把子”,手下有二十几个弟兄。红帮就是哥老会,哥老会在四川称“袍哥”,在长江中下游则称“红帮”。秦红玉了解到,红帮是一个讲仁义、劫富济贫、反洋教的帮会。这种行侠仗义、打击洋人的生活非常符合秦红玉的心里需要,她就是要找机会打击洋人,为她哥哥,为天下所有受洋人迫害的中国人报仇,直到把所有的洋人都杀光为止。
随后,她就向邓得彪提出加入红帮。邓得彪说秦红玉是一个女子,行走江湖不方便,红帮的规矩是:拜把之后,不许擅散,有散去者,辄(zhé)追杀之。秦红玉一听,当即说,没什么,我女扮男装。第二天一早,秦红玉在桌上留了些银子给田大牛,就找邓得彪去了。从此,秦红玉改名叫洪玉,跟邓得彪一起闯荡江湖。前一段时间,他们在襄阳烧了洋人的教堂,官府搜捕得紧,为避风头,邓得彪就带着弟兄们来到汉口。
吃完饭,鹿宁坤和洪玉在河街上一边看着江景,一边慢慢地走着。洪玉突然想到刚才见面的时候,鹿宁坤的脸色很不好,就关心地问鹿宁坤是怎么回事。经不住洪玉再三追问,鹿宁坤就把今天陶大勇和英国人发生冲突的事告诉了洪玉。洪玉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说洋人欺人太甚,非教训教训他们不可。鹿宁坤叫洪玉别莽撞,洪玉说这你就别管了。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的吗?”听到鹿宁坤这么说,洪玉脸上泛起红晕。洪玉的心中不知多少次盼望这样的重逢,几年前的那个夜晚,虽然鹿宁坤没说什么,但洪玉从他的目光里已经看到他对自己的爱慕之情,今天的重逢,就是为这个目光而来的。
“你住在哪儿?”鹿宁坤问。
“我们在栖隐寺附近租了个房。”
“明天你做什么?”
“还没想好!”洪玉摇摇头。
“我带你逛汉正街。”
看到天色已晚,鹿宁坤就把洪玉送到栖隐寺。鹿宁坤还想把洪玉送到租住的房门口,洪玉告诉他,红帮有规矩,不得向外人透露行踪。鹿宁坤只好停住脚步,目送洪玉消失在巷子里。
第二天,鹿宁坤早早来到栖隐寺,他远远看见一个穿白底青花衣服的女子站在栖隐寺前,这个身影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他第一次见到洪玉时,洪玉就是穿的这身衣服。洪玉今天特意换上女儿装,娇柔妩媚地出现在鹿宁坤面前。鹿宁坤上下打量着洪玉。
“好看吗?花色是不是太素了?”洪玉担心地问。
“好看,我就喜欢你穿这身衣裳。”鹿宁坤目不转睛地看着洪玉,把洪玉的脸都看红了。
“别看了,再看,人家都不好意思了。”洪玉羞涩地说。
“我们走吧!”
从栖隐寺往汉水方向走,只需走上几百米,就到了汉正街。鹿宁坤带着洪玉在汉正街逛了起来。汉正街上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人群不断地将鹿宁坤他们冲散开来。看到行人太多,鹿宁坤一把牵住洪玉的手。洪玉脸色一下飞红,这是她第一次被一个男人牵住手,但她没有抽回来。鹿宁坤把洪玉带到一个卖藕粉桂花糊的挑子前,要了两碗藕粉桂花糊,两人吃了起来。藕粉桂花糊是湖北的特产,鹿宁坤非常喜欢吃。看到鹿宁坤满嘴的桂花糊,洪玉不由得笑了起来。鹿宁坤说,乘早别笑,你也长胡子了。吃完藕粉桂花糊,鹿宁坤又买了串糖葫芦递给洪玉。
“你真像我哥,小时候我哥也经常买糖葫芦给我吃。”洪玉轻轻咬下一个糊满冰糖的山楂。
“好吃吗?”
“你尝尝。”洪玉将糖葫芦递到鹿宁坤嘴边,鹿宁坤深情地看了洪玉一眼,然后咬下一个山楂来。
“快看,风车!”洪玉兴奋地指着前面。
不远处,一个小贩扛着一个稻草把子,稻草把子上插满五颜六色的风车。
“你喜欢什么颜色?”
“粉红色!”
鹿宁坤拿下一个粉红色的风车,递给洪玉。洪玉迎着风举起风车,风车在风中飞快地转了起来。付完钱,两人继续朝前逛去,来到鑫泰珠宝行,鹿宁坤准备进去,洪玉一拉鹿宁坤,说这里面的东西都挺贵的,鹿宁坤一笑,说只是看看。说完,就拉着洪玉走了进去。来到柜台前,看着玻璃下面五光十色的珠宝,洪玉说:“真好看,我还是第一次进珠宝行。”
鹿宁坤指着一只碧绿的玉镯对伙计说:“拿出来看看!”
“您真是好眼力。”伙计拿出玉镯,“这位小姐皮肤白皙,戴这只玉镯正合适。”
鹿宁坤要洪玉戴上试试,洪玉赶紧摆手,鹿宁坤说不要紧,只是试试。说完帮洪玉戴上。
“喜欢吗?”鹿宁坤微笑着问道。
“真好看!”洪玉举起左手,欣赏地看着玉镯。
“多少钱?”
“五十两!”伙计赶紧答道。
“你要干嘛?”洪玉连忙问。
“送给你!”
“别,我不要!”洪玉急忙把玉镯往下脱,鹿宁坤一把抓住洪玉的手,冲她摇摇头,“别脱了,喜欢就戴上。”
久别重逢的喜悦像初春的太阳,照着心里暖洋洋的。这几天,有鹿宁坤陪着,洪玉过得特别开心。当然,最开心的还是鹿宁坤,他没有想到这几年梦中反复出现的那个倩影,居然能回到他的生活中来。前几天晚上,英租界怡和洋行的一个仓库着了火,烧毁一大批货物。从那以后,鹿宁坤在栖隐寺门口就没有等到洪玉,他进巷子里找,也没找到。这几天,鹿宁坤恍如梦境,昏昏乎乎的。今天,鹿宁坤坐在自己的房里,无精打采地翻着书,柳翻译从外面进来,他告诉鹿宁坤,有一个男子在公所外面想见他。是洪玉!鹿宁坤急忙起身来到公所门口,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站在门外。那个男子看到鹿宁坤走出来,就问:“你是鹿宁坤?”
“是的!你是?”鹿宁坤疑惑地看着那个男子。
“这个给你。”那个男子把一个黄布包塞在鹿宁坤手上。鹿宁坤打开一看,是自己送给洪玉的玉镯,他急忙问:“洪玉人呢?她怎么了?”
“今后你不要再找她了。”那个男子转身就走。鹿宁坤赶紧拉住那个男子:“快告诉我,洪玉在哪儿?”
“放开!”那个男子见鹿宁坤不松手,便当胸给了他一拳,“洪玉居然为你这样的男人哭一个晚上。再提这个名字,我打碎你的脑袋。”
“得彪,别打他,他救过我的命!”看到鹿宁坤挨了一拳,洪玉连忙从旁边的巷子里跑出来,拦住那个男子。原来,那个男子就是洪玉说的红帮的“舵把子”邓得彪。
“洪玉,这是怎么回事?”
“别跟过来,否则我对你不客气!”邓得彪冲着鹿宁坤一扬拳头。
“鹿大哥,别来找我了。”洪玉泪流满面地跟着邓得彪走了。
“洪玉,洪玉——”
一连几天,鹿宁坤都没有找到洪玉,他只好将自己对洪玉的思念埋藏在心里。几个月后,鹿宁坤和柳翻译带着家人来陶大勇家玩,三个男人进到堂屋就聊起天来。鹿文氏和柳翻译的妻子柳陈氏带着妞妞则随小兰进了厢房,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三位太太凑到一块,屋里一下热闹起来。鹿文氏欣赏地拿起床上的虎头鞋,小兰告诉她这就是上次去汉正街买的花样,准备做好了给虎子过年穿。
“真好看!”妞妞接过一只鞋说,“这是小老虎吗?”
“对,就是小老虎。”
“你的手真巧。”柳陈氏接过鞋欣赏到,“你们什么时候去的汉正街?下次去叫上我。”
“好——不会忘了你的,”小兰抱着虎子笑道,“哎!下个月就过年了,哪天我们去水凼子(地名)买皇历吧?”
柳陈氏说再买些‘福’和窗花。小兰说买些红纸回来就行了,窗花她来剪,让鹿宁坤写‘福’字。
“对呀,我们怎么忘了,小兰是山西人,山西人最会剪窗花了。”柳陈氏一拍脑门说。
“为什么叫鹿大哥写‘福’,大勇不会写吗?”
“他那几个字,鸡子抓的都比他强。”小兰一撇嘴说道。
“哎!路过万寿宫时,去吃臭豆腐。炸臭豆腐的我们老家的人,绝对正宗。臭豆腐蘸上红剁椒,才好掐(吃)咧!”柳陈氏是湖南人,特爱吃油炸臭豆腐。
“我也要吃!”妞妞说。
“你吃?辣死你!”鹿文氏吓唬道。
“我不怕辣。”
“对,不怕辣,”柳陈氏一把搂过妞妞,“到时候给你买十块,把上面蘸满剁椒,好不好?”
“弟弟尿啦!”妞妞皱着眉头指着虎子说。
秋天的时候,李奥诺夫就回到汉口,他在英租界宝顺码头下游不远的地方买了块地,准备在这里建厂房,然后把羊楼洞和崇阳那边的厂迁过来。李奥诺夫准备买蒸汽机压制砖茶,因为手工压制砖茶,效率不高,废品多。李奥诺夫现在的业务量非常大,李奥诺夫觉得汉口比羊楼洞交通便利,消息灵通,所以他决定迁厂,他准备放开手脚,明年大干一番。买地、建厂房、买机器,连续几个大手笔,李奥诺夫手头的资金跟本不够,于是李奥诺夫就向洞庭街的麦加利银行贷款。麦加利银行不同意贷款。李奥诺夫又到汇隆银行在汉口的分行去贷,结果还是不行。
跑了两个月,贷款也没办下来,一打听,原来英国领事麦克华特为备战明年春天的茶叶收购,封锁资金,不许银行贷款给俄国人,使他们购买力的下降。麦加利银行和汇隆银行是两家英国银行,也是汉口仅有的两家银行。大清国没有银行,只有钱庄。无奈之下,李奥诺夫找到鹿宁坤,让他帮忙想办法。这些年李奥诺夫给鹿宁坤的筹金有一万多两银子,鹿宁坤平时开销用钱,光薪俸就足够花,所以他用这些银子在武昌城外的白沙洲置了地。听说英国人不贷款,鹿宁坤就决定用白沙洲的地作抵押,找江浙钱庄贷款,汉正街有许多江浙人开的钱庄,大的钱庄贷几十万一点问题也没有。
李奥诺先不同意,但拗不过鹿宁坤。于是两人来到“怡兴”钱庄,押上地契。钱庄老板一看,说最多只能贷两万,离李奥诺夫要贷二十万相差太远。再去其他几家,答案都一样。鹿宁坤决定找镇垣担保,李奥诺夫马上拿出一张西伯利亚虎皮和一只千年高丽参,让鹿宁坤送给镇垣,并承诺事成之后,给镇垣百分之一的股份。镇垣现在已经高升,是正三品的湖北按察使。鹿宁坤来到武昌城内的司署衙门,向镇垣说明来意,并说了今年上半年的英俄茶战的事。镇垣很反感英国人向中国倾销鸦片,所以一口答应。他说司署里有些款子也是从“怡兴”钱庄在武昌的分号走的,他让鹿宁坤拿自己的名片去找那个老板,如果钱庄老板不放心,他可以把几幅古字画放在钱庄做抵押。再次来到“怡兴”钱庄,鹿宁坤递上镇垣的名片,然后把镇垣的话转达给钱庄老板。钱庄老板一听赶紧说:镇大人说笑了,有臬台大人做担保,我还敢不信。随后吩咐伙计们赶快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