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又到了深秋，又要准备过冬的衣服了。小兰约了柳陈氏来到同知署衙门，把鹿文氏叫出来一起逛汉正街，她们想买一些布料，再称几斤棉花，做几件新棉袄。
“妞妞来信了吗？”小兰问鹿文氏。
“来信了，她说一切都挺好的，就是挺想你们两个小姨。”鹿文氏挽着小兰的手说。
妞妞已经出嫁了，嫁给了扬州的一个盐商。小兰感叹时间过得太快，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孩子们就长大了，做事了。虎子被陶大勇安排进了江汉关当差，现在他比陶大勇都高出一个头。
“湘伢子还在教会学校上学？”鹿文氏转过脸来问柳陈氏。
“嗯！他想去法国念书，现在正跟他爸爸磨蹭呢！”柳陈氏突然发现鹿文氏的肚子微微隆起，就说，“嫂子，又怀上了？”
“嗯！”
小兰也注意到鹿文氏的脸色很黄。鹿文氏觉得这次怀孕有点怪，不爱吃酸的，老想解大便，做一点事就感到累。这时，鹿文氏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小兰和柳陈氏赶紧把鹿文氏扶回衙门。鹿宁坤赶紧叫一个衙役去请郎中，不一会儿，来了一个老郎，他给鹿文氏号过脉后，告诉鹿宁坤：夫人没怀孕，不是喜脉，是肝火不旺、气血淤积，要滋肝补血。随后开了几副药。
柳陈氏担心没怀孕肚子大了会是大肚子病，鹿宁坤立刻意识到这个病很严重，他马上把鹿文氏送到仁济医院。马丁大夫诊断了一下，叫护士在鹿文氏的手臂上抽了点血。几天后，鹿宁坤再次来到仁济医院，马丁大夫告诉鹿宁坤，他的夫人得了血吸虫病，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大肚子病。鹿宁坤问马丁大夫有什么方法治疗，马丁大夫耸耸肩说，还是回去弄点好吃的给她吧。
鹿宁坤拿着马丁大夫开的保肝药回到衙门，又叫衙役按那个老郎中的药方抓来滋肝补血的中药，然后天天杀鸡炖汤，给鹿文氏进补。鹿宁坤还隔不几天就去离衙门不远的栖隐寺烧一次香，希望菩萨保佑鹿文氏好起来。这段时间，小兰和柳陈氏经常来看鹿文氏。鹿文氏一天比一天瘦下去，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
终于，大家怀着忐忑的心情熬到了过年。陶大勇、柳大伟和李奥诺夫带着家人来到同知署衙门，和鹿宁坤一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过了个新年。新的一年在鞭炮声中喜气洋洋地过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鹿文氏今天精神特别好，从一大早就开始包她最拿手的宁波汤圆，包好后，她叫鹿宁坤把陶大勇他们都请来吃。大家一边吃着汤圆，一边称赞鹿文氏的手艺好，孩子们吃了一碗后，还围着灶台要。忙活了一天，鹿文氏也有些累了，送走陶大勇他们，鹿文氏就先睡了。
外面的鞭炮一直炸到深夜，鹿宁坤睡不着，就在房间里的油灯下看书。三更过后，从窗户那儿吹过来一丝凉风，油灯的火苗左右摇晃几下就灭了。鹿宁坤重新点着油灯，走到床前，准备帮鹿文氏掖一下被子，他看到鹿文氏睡在床上，面容很安详，胸前没有起伏的动作，他赶紧上前抓住鹿文氏的手，手已经冰凉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的雨似乎懂得人们的心，将人们的泪水隐藏在濛濛细雨中。扁担山上，一座新立起的坟头前，鹿宁坤默默地站在那里，泪水模糊地看着墓碑，看着这个默默地陪伴他走过二十年，为他生了七个孩子（其中三个夭折了）的女人，静静地躺在这片孤寂的土地上，不由得心如刀绞、悲痛万分。二妞、小月和茉莉抽泣着站在他的身边，小兰和柳陈氏眼睛红肿着在坟前烧着纸钱。
“爸爸，人为什么会死？”岳伢子小声问柳大伟。
“有生就有死，这是上帝的安排。”柳大伟说。
“人死后会去哪里？”
“好人去天堂，坏人下地狱。”
“鹿伯母会去天堂吗？”
“鹿伯母是好人，她会去天堂的。”
鹿文氏去世后，小兰和柳陈氏经常来同知署衙门帮鹿宁坤做家务，柳陈氏的小表妹莲妹子正好从湖南来到汉口，在柳大伟家玩，所以柳陈氏来的时候，就把莲妹子一起带来。莲妹子姓金，比柳陈氏小十八岁，亭亭玉立的，犹如出水芙蓉。莲妹子做起家务来十分麻利，而且手十分巧，绣出的花儿就跟真的一样。她的肚子里有好多故事，讲也讲不完，二妞、小月和茉莉都非常喜欢她。
端午节过后，鹿宁坤想出去散散心，吃过午饭，他就来到花楼街，刚走到陶大勇家门口，就看见陶大勇拿着个黄澄澄的，中间有一个洞的饼子从家里出来，看到鹿宁坤来了，陶大勇连忙把他请进家。鹿宁坤问吃的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过。小兰笑嘻嘻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没见过吧，这叫面窝，是用米和黄豆炸出来的，特别香。来，吃一个！”小兰把装有几个面窝的盘子放在鹿宁坤面前。
鹿宁坤拿起一个一吃，真的很香，这个面窝边缘酥软、中间焦脆，十分好吃：“嗯！不错，味道真的很不错，在哪儿买的。”
“就在街面上，离这儿不远，有个‘老昌面窝’的摊子。”陶大勇边吃边说，“老昌先是卖烧饼的，生意不怎么样，后面他就琢磨着做一个新的小吃，把生意搞上去，这么着就琢磨出面窝来。”
和鹿宁坤说了一会儿话后，陶大勇说今天白天还有点事要处理，晚上回来陪鹿宁坤喝酒，然后就准备去江汉关署。鹿宁坤说先去看看李奥诺夫，就和陶大勇一起出来。鹿宁坤问面窝摊在哪儿，陶大勇就把他带到面窝摊子前，只见老昌拿着一把窝形的中间凸起的铁勺，往勺里倒了一点用大米和黄豆混和成的白浆，再在面上撒一点黑芝麻，然后往热油里一放，只听“哧”地一下，油锅里立刻翻滚起来，不一会儿，一个圆圆的边缘厚中间薄的面窝飘在油面上。
鹿宁坤买了十个面窝，就朝租界走去。刚走没多远，就碰上了虎子。虎子穿着一身江汉关制服，很是威风。虎子告诉鹿宁坤自己准备外出办差，他问二妞过来没有。鹿宁坤摇摇头，让虎子有空上他们家去玩。
来到租界门口，两个站岗的印度巡捕认识鹿宁坤，看到他手里的面窝，很是稀奇。鹿宁坤拿下两个递了过去：“你们尝尝。”
两个印度巡捕接过来一吃，连声夸道：“真是太好吃了！”
来到李奥诺夫家，李奥诺夫一家像看稀奇一样看着鹿宁坤手上的面窝。
“鹿叔叔，这是什么呀？”娜达莎好奇地问。
“面窝，快趁热吃吧！”
“这是怎么做出来的，中间薄旁边厚。”李奥诺夫一边吃一边研究。
“我喜欢吃中间的脆的。”娜达莎说。
“正好，我喜欢吃旁边软的，那就把中间的给你。”伊莲娜把旁边厚的部分撕了下来，然后把中间的部分递给娜达莎。
“中国的食物就是好吃。”李奥诺夫夫人称赞道。
“这应该叫饼子呢，还是叫面包？”李奥诺夫还在研究。显然，刚才说名字的时候，他只注意看面窝去了。
“这既不叫饼子，也不叫面包，它叫面窝。”
“哦，明白了！你们看，这像不像个鸟窝，它是用面做的，所以叫面窝。”李奥诺夫终于研究出结果来。
“有道理。”
“鹿，你在这里玩一会儿，我去厂里看一下就回来。”李奥诺夫整理了一下领带，就出去了。李奥诺夫夫人也起身送娜达莎去教会学校上学。客厅里就剩下鹿宁坤和伊莲娜。鹿宁坤问伊莲娜最近打球了没有，伊莲娜说大家都在忙，没人陪她打。伊莲娜告诉鹿宁坤，她现在在看普希金的诗。
“普希金是谁？”鹿宁坤没听过这个人。
“他是俄国最伟大的诗人。”伊莲娜说，“我非常喜欢他的诗，特别是《假如生欺骗了你》”
然后，伊莲娜朗诵起普希金的诗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忧郁，也不要愤慨！
不顺心的时候暂且容忍；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到来。
我们的心永远憧憬着未来，
尽管生活在阴沉的现在；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
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
“好诗！‘尽管生活在阴沉的现在；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而那逝去的将变为可爱’，写得太好了！”鹿宁坤不由得想念起鹿文氏来。
“普希金是个天才的诗人，只可惜他的命运很悲惨。”伊莲娜有些悲伤地说。
“他怎么啦？”
“他活着的时候生活很艰难，借了很多的债。他娶了一个绝世美人，后来他因为妻子，和别人决斗，死在别人的枪下。”伊莲娜落下泪来，“他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岁，他写过许多诗，和不少小说，他的小说《上尉的女儿》非常好看。他的诗很美，小说也很精彩，命运却很悲惨。”
“为什么好人都不长寿？”鹿宁坤想到自己的妻子，虽然不是名人，但是温柔贤惠、朴实勤劳，却早早地离开人间。他感到老天有些不公平。
“好了，不说这些悲伤的事了，我们打球去。”
伊莲娜拉起鹿宁坤，鹿宁坤起身太快，不小心和伊莲娜撞在了一起。鹿宁坤连忙说：“对不起！”
伊莲娜红着脸，说了声：没关系！她轻轻拉过鹿宁坤，伸手抱住鹿宁坤，深情地看了鹿宁坤一眼，然后伸长了脖子，仰起了脸，轻轻闭上美丽的大眼睛。鹿宁坤低下头去，两人深深地吻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