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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当北洋第二舰队在对马岛海域痛击日本运输船队,等候着报复心极重的日本主力舰队主动上门的时候,杨治国正懒洋洋陪着上面派下来的巡视员,走在返回指挥部的路上。

山高林深,到处都是白桦树,积雪过膝盖,走起来十分费劲。他们却从早上离开驻地,一直走到太阳即将落山,走了一天,或者说,在山里爬了一天,从李家堡子到曹家堡子,从大葫芦套沟到腰岭沟,杨治国指挥的营就驻扎在这片方圆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内。

只能靠两条腿走,没有四个轮子的,四条腿的也指望不上。别说没有,真要有四条腿的牲畜,总兵大人还不马上搜罗过去建立他朝思暮想的骑兵营?

劳累了一整天,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是很酸软,杨治国心里却舒服极了。勤务兵会在烧了火炕的房子里帮他打好开水,让他好好泡泡脚,桌上有山里猎人打的野味,晚上还能和营部的士兵们聚在一起吹牛侃大山。女人嘴皮薄,聊起来没完没了,几个大老爷们凑一堆,那话也会说的没了边,当然营里所有人都没杨治国厉害,根本不必官大一级压死人,杨治国随便说点百年后的常识性知识,也能让这些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男人两眼放光,垂涎不知。

早上天还没亮,驻地外站岗的哨兵就钻进杨治国睡的房子,将他从睡梦里叫醒——这当然不能让人愉快——告诉他上面派来了巡视员,现在就站在外面时,杨治国听了并不高兴。

没有谁不希望自己能引人注目,不过人们需要的是崇拜的目光,而非望着臭狗屎的眼神,那简直糟透了!

杨治国现在就很讨厌一群一群的人跑他这里,当他的营区是澡堂子吗?这实在糟的不能再糟了!连长、营长,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连个小小的排长也要跑他这里学习学习,取点真经,现在还来个从没听说——或许今天才新设立——巡视员!接踵而来的各位头头脑脑,让杨治国每天为了接待、检查的事宜忙的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批,下一批又接着来了,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

几天前杨治国的营出了件丢脸的事,他的营在河防军里原属不上不下,中游最好,这事一出,全营连带刚上任不到十天的杨治国全成了前车之鉴里面的前车。视察接着视察,检查接着检查,新官上任还没烧三把火,这些很没面子的事已经让杨治国疲惫不堪,现在军里面又派来个什么巡视员!可是见到巡视员,杨治国喜出望外,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巡视员是原来北洋网站站长司徒明。是少数和杨治国一样从没有当兵经历,却被抛在这危机四伏的甲午年间的平头百姓。杨治国原还以为人们躲在安全的“世昌”号,或者有装甲保护的军舰里,只把他一人抛弃在这吃不饱睡不好,还到处都充满了危险的战场上,没想到司徒明也来了,还成了什么“巡视员”。

司徒明是带了备用电台到河防军来,日本人扫荡的厉害,好不容易钻了进来,再想走可不那么容易,于是只能留下来看看有什么活好让他干。部队扩充的很快,虽然极端缺乏干部,可司徒明刚来,对这支部队还不熟悉,又能让他干什么?上级——准确的说法是张凤翔——只好让他先当当巡视员,熟悉下部队情况,然后再看看能把他安置在什么位置上。

“日本人坏事做尽,不过在这方面还算办了件好事,大好事。”

“你认为我在这里比在舰队更有用处?”

“怎么说呢,老兄?要知道周围那些人,”杨治国耸耸肩,很显然,杨治国所谓的“那些人”并非士兵和突击提拔起来的军官。

“以前都是军人,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好。‘你这是错误的!’,‘你在让自己的弟兄找死!’,‘兄弟,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不是想早点回老家?’”杨治国骂了句粗话,在这里别的不咋样,至少粗话说的很顺口:“都是这种腔调!简直把我当马戏团里的小丑!我可早就盼着有人来给我分担点压力了。”

“明白了,你是在幸灾乐祸。”

“我?不不不,我不是这种人。我的意思只是,当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冰天雪地,还时刻提防那些该死的日本人会出现在附近,就像群嗅着血腥味追上来的恶狼,对,是恶狼,或者说……是群又聪明又愚蠢的猴子,该死的日本猴子!”

“聪明而又愚蠢的猴子?你不觉得自己的比喻很有问题吗?”

“问题?不,没有问题,那些日本人很聪明,不管我们躲在什么地方,他们都会很快出现在附近,这真神奇。”杨治国耸耸肩:“不是吗?真神奇。当然,这也有汉奸的一份功劳,这地方汉奸真多!那些日本人说什么帮助汉人反清复明,就有愚蠢的家伙会相信该死的日本人!你知道,打死我也不相信日本人。”

“是,我相信,你毕竟还没愚蠢到这种地步。”

“你在挖苦我?”

“怎么会?我这是夸你,别人愚蠢,而你没有跟着,不是聪明的表示?”

杨治国狐疑的看着司徒明脸上表情,摇摇头:“不谈这个,还是接着说日本人吧,你知道,我最恨日本人!那些家伙差点杀了我!该死的日本猴子!他们很聪明,不是吗?居然知道打着反清复明的招牌,就像三十多年后打着大东亚共荣圈的牌子。可他们又很愚蠢!你看看这些日本猴子爬山时的样子,简直跟群鸭子一样!他们到了山脚下,我坐在半山腰抽袋烟,等烟抽完了,拍拍屁股爬到山顶,回头一看,你猜怎么着?那些该死的日本人还没爬到山腰!”

“有这么夸张吗?怎么我一路过来,老远看到的日本兵不像你说的那么笨手笨脚?”

爬山快慢与愚蠢于否并没有什么实际关系,可杨治国就是如此理解,他才不管自己说的话是否有逻辑,或者条理如何。

司徒明不好意思问杨治国,日本兵真要如此愚蠢——如果爬山像群鸭子算是愚蠢的话——他们当时又怎么会被日军轻易的击败,不错,日军并没费太大力气,就让连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的河防军大败而逃。

“反正以后你会看到真正的日本兵的,用不着太久,到时候你自己就会明白了。想想看,我在这里受罪,而某些人却坐在有暖气的地方,喝着咖啡,或者热茶,再说几句风凉话。”

“所以你就妒忌了,心理不平衡了。”司徒明笑了。

“我哪有!”

杨治国嘴很硬,不过连最愚蠢的人也知道他实在是心理不太平衡。

不管怎么说,能在这里见到司徒明,这都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对司徒明来说,就算以前和杨治国没有太多交情,现在他也是自己的朋友了,在回到甲午年之前,他们同样没有当兵的经历,而这一点,在现在同事之间显得很是突兀,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经历让少数派很自然的彼此亲近,他们就像两块彼此吸引的磁石,一靠拢很容易就吸到一起。

他们从早上开始谈,一直到走遍了几个连,返回营部驻地了,还有着说不尽的话。主要是杨治国在讲,而司徒明支棱着耳朵听。

杨治国说的有些司徒明来河防军前还不知道,到了后已经知道了。如河防军在九连城如何英勇作战,而配合——主角只能是自己,而不能是别人——的清军又如何无能,不放一枪就放弃阵地逃跑了,连累的河防军差点让日军包了饺子。

战斗中撤出来,河防军一路北上,而日军跟在后面紧追不舍。日军情报搜集固然狠下功夫,可他们毕竟不是中国军队,一场雪下过之后,河防军走过的一切痕迹都让大雪抹去,日军失去河防军踪影,虽还努力想要消灭河防军,河防军在张凤翔带领下忽左忽右,走的是辛苦些,原河防军士兵大批逃亡,却总让日军抓不到自己。

东北这地方土地辽阔,人口也不少。自清兵入关,山东百姓为了讨口饭吃,多有闯关东的。可东北又是清朝“龙兴”之地,京师的统治者就算口头上还有满汉一体之说,却也不想有人刨了自己的祖坟,况且清朝还有逃人法,闯关东的那些人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日子不好过,就有人不堪忍受官府压迫,扯面旗子以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为生了,这就是《水浒》里所说的逼上梁山,这些草莽英雄在东北人嘴里有个名号:胡子。

东北的胡子很多,这让那些地方官府头痛不已,却让吃了败仗,带着日军到处旅游的河防军喜出望外。不管是杨治国还是张凤翔,都没有找尊菩萨供奉起来的慈悲心肠,他们自然也不会对这些“胡子”有什么成见,不会跟着官府里的老爷们喊打喊杀,招安胡子,将他们纳入自己系统共同抗日,这成了河防军唯一的选择。

打着抵御外寇的招牌,招安附近的胡子,不肯接受招安的,全给张凤翔扣上私通外寇的大帽子,用洋枪洋炮和那些“汉奸”打招呼,“首恶”必杀,“胁从”一凡教育,打散了编入自己部队。效果还算不错,在极短的时间里,河防军实力不光恢复了,而且还大大加强了,部队很快扩充到一千五百人,接着又滚雪球般膨胀到四千人。原来的棚成了连,哨变成了营,而营也变成了团。

旧式的绿营、勇营以营为最高建制单位,营以上虽然有“军”,可那些下辖无固定数目营的所谓“军”,不过是用来表示这支军队归谁所有,镇压太平天国运动,让清朝原有的“兵为国有”大为动摇,湘军与淮军的崛起形成了“兵为将有”这种局面,而所谓的“军”,也就是表明这支军队归哪个军阀所有。

张凤翔对清军这种以“营”为最高建制单位的体系简直深恶痛绝!

河防军只有千人时,这种以“营”为最高建制单位的体系还能忍受,反正下面也就三个营,他完全可以照顾的过来,可军队扩充后,再以营为最高建制单位,难道让张凤翔直接管理十几个营吗?这不光不可想象,同样也是让人无法容忍的!

张凤翔可没有祖宗之法不可变的想法,同时日军对东北的进攻,又吸引了整个清朝官僚系统的注意力,他们光顾着攻击李鸿章了,哪想到龙兴之地有个汉人正要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军制必须改变!要改变,当然是按照张凤翔最熟悉的军制改变,指挥四个团不是比指挥十二个营更轻松?

于是杨治国升官为营长,他下面的棚长变成连长,什长成了排长。

升了官,杨治国的日子却并不好过。部队人数是多了,可你看看那都是什么人!一个营三百号人,原河防军老底子只有六十来人,连一个连都配不齐。其他的少数是营地周围村庄里,那些闯关东的苦哈哈,更多的——有两百多人——是呼啸山林的胡子。

那些勇士原来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他们习惯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官府的围剿使他们过着今朝有酒今朝罪,从不考虑未来会怎样。这些人从来不知道这世界还有纪律一说,何况有些人原本就对加入这支军队心不甘情不愿,抱着抵触情绪,又怎么可能遵守张凤翔制订的纪律?杨治国当上营长才几天的工夫,他下面的士兵就看中了驻地附近的姑娘,按照以前养成的习惯,当天晚上就上门跟人家洞房花烛了。

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河防军与日军相距并不遥远,军中外松内紧,早晚按时点名,不定时还要抽查,晚上休息时,发现少了个人,自是全营紧张,上下好一番搜索,那边还没爬起身,这边人已经堵上了门口。

这可真是河防军成立来——张凤翔他们空降河防军后——最大的丑闻!第二天一大早,消息就传遍河防军所有驻地,杨治国的营成了全军新闻人物,连带着杨治国的形象也跟着突出了。

为了挽回影响,强暴妇女的士兵是肯定要被枪毙了,这时候谈不上罪犯也有人权,更不用说什么法律上强奸犯罪不至死。这里是军队,不是走江湖的马戏团,军队自有军队的规矩。

公开审判,招集十里八乡的乡民前来观看,公审完后拉到山脚下,对着后脑勺就是一枪。

罪犯是一死百了,或着的人却还得继续受到折磨。作为反面典型,张凤翔差点把杨治国吃了,还一再威胁他的营要是再出丑事,他非要让杨治国去惩戒营去洗刷自己的愚蠢!

那时候杨治国才接手这个营不到十天……

杨治国和他的营发生的事情,司徒明来之前就已经听说过了,今天过来巡查,一来看看部队实际情况,一来也是张凤翔要“敲打敲打那小子”,过来提醒杨治国,他的营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枪毙了罪犯,就一笔勾销了,他记得很清楚,杨治国也必须时刻记住,想要忘却,那可不行。

“老张不信任我。他总是看我不顺眼,有事没事就给我双小鞋穿穿。”返回的路上,杨治国好象牙痛似的皱起了眉头。总是给人提醒,这滋味实在不好受,不光是他,还有他的手下,天天都有人跑过来看大熊猫一样的看他们,这感觉好象他们自己也是强奸嫌疑犯了。

“谁说的?他要不信任你,又怎么会提拔你当营长?”

“那是在这事发生前!”

“是的,之前。可要是改变了看法,你现在也就不是营长了。光一条管教不严,就可以让你去惩戒营。既然你没有去,还是营长,说明他还是信任你的。”

当然是信任,不光是信任,还有恨铁不成钢。至于杨治国对这个营还不熟悉,要是和平年代,这当然是逃避责任的托词,可现在是战争年代……

战争年代,一切都是非理性的,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的,承担不该承担的责任,这却很自然。

“你相信吗?自从到陆军,我每天最多只睡两小时!我记得拿破仑一天也要睡四个小时呢,发生了这件事情,现在睡的更少了,你看我的眼睛像熊猫眼吗?”

“不像,倒有些像骷髅。”司徒明笑了,杨治国懊恼的折下身边树枝,再将手里的树枝一把掰断。

“受折磨的不光你一个人,看的出来,全营将士都很受影响,恐怕你也没让手下好好休息吧?”

“没让。我让他们写检查,会写字的帮助不会写字的,每个人都要过关。要挖出自己心中邪恶思想,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一次检查通不过,就做两次,两次通不过就三次。一直到我认为满意为止。”

“你就不怕战士们跑了?”

“怕?才不怕呢!”杨治国终于高兴了一点,将手中折断的树枝丢掉,背着手昂首看着天边翻滚着的云团:“不怕,哪怕是最愚昧的胡子,到了我这里,只要三天,他们也不会跑了!”

杨治国当然不必担心他的士兵会跑光了。

自九连城之败后,鉴于部队大量逃亡这血的教训,时空穿越者头脑里“一切向钱看”的想法就悄悄发生了某种转变,之前王政委章司令一再来电告戒,语气再严厉,他们也不当回事,可现在他们却觉得拿金钱来诱惑士兵聚集在自己身边,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这个世界有些东西是钱无法买到的,明白这个真理,人们却要走很大的弯路,还要面对惨痛的事实。

军队为何作战?是为了京师金銮殿里的皇上吗?是为了保护土豪劣绅巧取豪夺的财富吗?敌人打来了,皇上可以跑到安全的地方,继续当他的皇上,土豪劣绅可以对新来的征服者歌功颂德,继续他的寄生虫生活,只有穷人要照章缴粮纳税,还有地主重达五到七成的地租。

军队作战,当然不是为了皇上和那些土豪劣绅。甲午年间说出这话,实在是大逆不道,又太过惊世骇俗。可张凤翔为了军队有战斗力,他真的说了,并且让下面的军官跟他一样告诉那些士兵,那些穿越者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们就这么做了。

不为皇帝,不为老爷,他们为祖国而战,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国人而战!

是所有的国人,而非少数老爷们,不管这些老爷是土豪劣绅,还是绅士善人,他们从来不能代表所有国人,少数人如何能代表大多数?大多数国人是谁?看看驻地周围的屯子,大家就知道了。

附近屯子里的住户大多是从山东而来闯关东的后人。谁不说俺家乡好?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恋土的国人也不会背井离乡,去外地讨生活。这些闯关东的,原本就是贫苦农民为了寻找生路,千里跋涉,到了东北早已身无分文,没有土地,没有工具,又无粮食,如何独立开荒?除了给地主老爷扛活或从事各种手工劳动,获取点微薄收入维持生计,他们没有其他选择。

扛活不用本,越扛越加紧。

地主总是少数,饥荒之年,闯关东的以百万计算,那些一无所有的关内百姓到了关外,为了活命大多当雇工,于是关外雇工极多,雇工多了,地主剥削起来自然也是极狠——爱干不干,要不想干,自是有大把的人手等着接替这份工!

附近屯子里这种扛活的人最多,地主最少,一个屯子里,除了扛活的、地主外,连贫农、佃农都很少,土地兼并让富者越富,穷者越穷。穷到无可再穷,不管怎么做也养活不了自己,那只有上山落草,做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了。

河防军士兵都是山东人,见到这些闯关东的,原本就“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些士兵在家中就是穷人——富人家也不会送亲人到河堤与扁担为伍——虽然自己也想当老爷,还是对这些异地的同乡一掬同情泪水。

为祖国而战,既然整个国家都面临危机,那么战争就不光是士兵的任务了,一切国人都该为了战争而出力,不出力就是汉奸,是卖国贼,是不爱皇上不爱大清,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臣逆子。

这顶大帽子在百年后算不得什么,不过现在却极为好用。

为了打败日本人的进攻,河防军驻地要搞全民动员,要减租减息,将地租从五到七成,统一降为二成五,同时严禁地主辞退雇工,反对?

杨治国奇怪的看着守财奴:“国难当头,京师里的皇上为了打败日本人,连内库的银子都掏了出来,也没埋怨什么,你这土老财还死抱着地租不肯撒手?”

一般把几百公里外的皇帝搬出来,那些没什么见识的地主老财就要打退堂鼓,诺诺而退,要是还有连皇上都不怕的……

“皇上说了,战事一开,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人人皆有抗战之责。你不肯减租减息,就是破坏皇上抗日大计,就是勾结倭寇,破坏抗日的卖国贼!”

自古民不与官斗,地主老爷再有钱,他也只是“小民”,而杨治国却是朝廷任命的武官,武官也是官,拿起官威吓唬吓唬平头百姓,效果很不错,更何况他手中掌握着枪杆子,那也并非吓唬二字就能解释过去。

地主老爷的争辩,到了杨治国这里,全成了违旨的叛逆行为,不管老爷们说什么,杨治国左一个大清,右一个皇上,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一顶顶大帽子批发出去。天高皇帝远,这些土财主又怎么知道紫禁城里的主儿每天说些什么?他们总不能跑到皇宫,去询问小皇帝有没有说过杨治国转述的那些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里不是江南,附近百十里地范围,连个童生都没几个,秀才更是少之又少,连嘴皮子了得的秀才都拿当兵的没辙,这些财主说,说不过杨治国,要暴力反抗,可拳头又没人家硬——杨治国的拳头不算太硬,但他和他的手下,手中东西可不是烧火棍——于是要钱不要命的地主老爷不光命丢了,连钱也没保住。

出于切身利益的考虑,每个人都关心自己家庭的未来。河防军与收编的胡子,都是苦哈哈出身,就算有几个富裕点的,一听上前线打仗,不是拉肚子,就是头痛脑热跑回了家,张凤翔他们大搞减租减息,这正合了士兵们心愿。

说起减租减息,虽然实施起来还没几天,却也有说不完的故事,如真正的雇农与流氓,地主与中农,连地主家尿罐也搬走与白天分了粮食,晚上又给地主送回去,等等等等,总之,有着说不完的话,杨治国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驻地,吃了饭,拉着司徒明钻柴草堆——这里可没有空调,也不会有什么鸭绒被、睡袋之类,能有柴草堆好钻,这已经不错了——夜谈,还在兴致勃勃说着拿来的土地改革。

“知道吗?我们原以为你吃不了苦,过不了三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家。”

杨治国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没了,司徒明走了一天,早就累了想早点休息,却硬要承担语言疲劳轰炸,实在困极了,司徒明强打起精神,将话题岔开。

再让杨治国说下去,精神高度亢奋的他说一个晚上都不奇怪,那样司徒明可不必睡了。

“为什么?”果然,杨治国被司徒明说的话吸引过去了:“你们为什么会这样以为?”

“有什么好奇怪的?危机关头,只要一天就能分辨出一个人的本性,大家和你接触又不是一天两天,写点东西是一回事情,打仗,”司徒明闭着眼睛嘟囔着,说到打仗,司徒明撇撇嘴:“又是另外一回事情。”

杨治国不忿地说道:“你们就这么看不起人?!”

“是啊,谁能想到你不光没回来,上了战场,冲杀在最前面,还跟着队伍转战在这冰天雪地,拉泡尿也会马上结冰的地方,现在,你还靠自己努力成了营长。”

虽然司徒明承认低估了他杨治国,不过被人低估,本身就很让人不满。杨治国涨红了脸,眼里透出一股狂热,好一会儿,杨治国脸上潮红渐渐退去,眼中的狂热消散,显出一丝茫然。

杨治国支起身,堪堪能躲避风雪的木板屋里,卫兵点燃的篝火还在烧着,将墙壁映得通红,身边的司徒明闭着眼睛睡着了。

谁知道呢?还没打呼噜,或许并没有睡着,只是快要睡着而已。

杨治国用手指戳了戳司徒明腰间:“睡着了吗?”

“睡着了。”

“那就是还没睡着。”杨治国嘿嘿笑了两声,见司徒明没回话,自说自话:“睡着了的人怎么会说话?”

司徒明没好气道:“说梦话呢!”

杨治国仰面望着篝火映得屋顶忽明忽暗,叹息一声:“你们没错,我是很怕死,到这里的第一天我就想回‘世昌’号了。”

司徒明翻了个身,奇怪的望着杨治国:“那你怎么不回去?”

“回去?”杨治国苦笑道:“我第一天就哭着喊着要回去了,可咱们的顶头上司说哪里也不能去,要去也只能去惩戒营。对了,我还没对你说什么是惩戒营。”

“不必说,我知道,在军部他们已经跟我说了。我奇怪的是陈总交代过张凤翔,只要你真的不适应,就把你送回去。”

杨治国一骨碌爬了起来:“陈总跟张凤翔说过啦?那他还……还……”

“还什么还?”

杨治国又慢慢的躺倒,长吁口气:“算了,我是怕死,但我也不想当逃兵。”

“能战胜恐惧,这也值得大家佩服。战斗中冲在最前面,这可不是怕死的人能做出的。”

“冲锋在前?嘿嘿,嘿嘿。”

“你鬼笑个啥?”

“知道吗?我当时是被人逼着跑在前面的,当时我两条腿都软了,好象下一秒钟就要瘫得跟烂泥一样。可后来鬼子的大炮一响,逼得我不得不加快速度,冲的距离鬼子越近越好!”

“对鬼子的仇恨刺激的?”

“哪儿啊!鬼子的炮兵不敢打近了,怕误伤自己人,越接近鬼子,挨炸的可能越低。倒是落在后面的,吃炮弹的机会更高些。和鬼子比拼刺刀?那些家伙比我矮一头!看清鬼子的个头,身边身后都是自己人,我会怕跟鬼子拼刺刀?”

“至于当这个营长,一个是队伍扩大了,一个是当官的牺牲这么大,不管有没有能力,逼得老大先提拔了再说,这点我还是很明白的。和鬼子面对面也不是一天两天,我总感觉这些日子比我以前所过的所有时日加起来都要长,真的感觉是度日如年了,现在至少自己能吃几碗饭,我还是知道的。”

司徒明良久不语,杨治国以为他真得睡着了,司徒明开口了:“老杨,我们真的小瞧了你。总是拿以前的你,来认识现在的你,以老眼光看人,难怪会看错。就听你刚才这些话,给我的感觉,你成熟多了。”

“成熟啥啊?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战争离我们又不遥远,鬼子就在附近晃悠,谁知道哪天把命丢在这里?不管是成熟的,还是不成熟的,到时候还不是白骨一堆?算了,不提这些了,早点睡吧,明天早上给你开开眼,看看我带的这些兵怎么样!”

“今天不是刚看过了?”

杨治国不以为然:“这算什么?无所事事,除了挑水搞搞军民鱼水情外,就是瞄着线头练瞄准,这看不出一支部队精神面貌!我这里隔一天就要全营集合练队列,队列前还要拉歌呢!”

“拉歌?你这里还拉歌?唱什么?打靶归来吗?那些士兵能理解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吗?还是把毛主席改成光绪帝?”

“这个不唱,反正拿来主义,什么合适唱什么,谁吧,反正明天一早你就都看到了。”

说完杨治国翻个身打起了呼噜,倒是司徒明,给杨治国说的睡不着了。

一大早,太阳刚刚升起,司徒明被杨治国拉着站到了木头垒起来的台子上。

杨治国拿来主义做的不错,下面红旗招展,放眼望去,眼前一片狗皮帽子,狗皮帽子下是一张张或老或少的面孔,这么冷的天,也没谁袖着手跳脚,都很是精神站在那里,横看成林侧成行,倒真有点身在四野的感觉。

“一连的,来一首!”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场上最右边的队伍吼着嗓子唱开了,站在台子上的司徒明差点乐趴下。

天哪,甲午年间的大清军队里居然唱起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些前些日子还是民夫、胡子的士兵,是否知道歌里面唱的人民战士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否真的能做到歌里面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别的不说,至少身边站着的这位跟着一连一起唱的,看起来面带笑容的杨治国,他就做不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里面唱的不许虐待俘虏兵,这杨治国要是抓到鬼子俘虏,他能不虐待?不一枪崩了,这已经算是俘虏给佛祖烧了几辈子高香了!

司徒明偷乐的时候,一连的歌已经唱完了。曲子是否跑调,这算不上是大问题,要的是声音要大,嗓门要高,要吼,像男子汉一样把吃奶的力气也吼出来!从附近围观的那些百姓脸上笑容,就能看出他们唱的效果不错。

唱完的一连士兵没有安分下来,而是齐声高呼:“二连的,来一个!二连的,来一个!”

站在二连最前面的——司徒明记得昨天杨治国介绍过,这位膀大膘圆的是二连连长——冲着二连一挥手:“弟兄们!一连的弟兄唱的好不好?”

百多号汉子发出一个音:“好!”

“咱二连怕不怕和他们比比?”

这次是异口同声的两个字:“不怕!”

“老杨,你怎么挑连长的?好象每个连长嗓门都是连里最高的?”

“那是!”杨治国得意的低声笑道:“要的就是这个嗓门大!你想想啊,要是嗓门低了,吼一嗓子弟兄们跟我上,连身边的人都听不到,鬼才跟着他冲锋!那种娘娘腔的,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到老子这里,老子全把他们编入敢死队,什么时候正常了,什么时候出来!”

司徒明偷偷竖起大拇指:“行!你小子,有一套!”

说话工夫,二连也唱起来了。

“祖国儿女们……预备——唱!”

“祖国儿女们,快快拿起枪吧!

你看那河山,已是遍地豺狼。

外国鬼子卖国贼,要让国人去做奴隶。

忠诚华夏儿女,为了祖国而战!

快快跑向前,敌人就在前方!

所有的顽抗,我们给予嘲笑。

用力的刺向敌胸口,敢于见红才是好汉。

地上敌人污血,是田里好粪料!

中华好儿男,决不苟且偷生!

民族的独立,指引我们方向。

先烈们前仆后继,鲜艳的红旗血染红。

为祖国而死,是军人至高光荣!

保卫自由权,捍卫民族尊严!

如果命运让,我牺牲在这里。

自有那后死者们,踏着我的身躯向前进。

用我的尸骨,铸成血肉长城!”

开始是二连在唱,只唱了两句,一半的人都在唱,一段唱下来,司徒明,全场的军人都加入了大合唱行列。歌声在山谷里回荡,所有人按照节拍,用穿着自己做大头鞋的右脚不停跺着雪地,数百人整齐的跺地声汇集成最和谐的伴奏。

司徒明被这种群情激昂的气氛震撼了,久久无法回过神了。歌声最后一个音符停下,司徒明转过头不能置信地看着杨治国。

杨治国刚才也加入到合唱行列里,他的右脚刚才用力跺着台上木头,太用力了,一停下来,隐隐感觉有些麻木。

“这歌……”

杨治国自豪的挺起胸:“我写的歌词,才三天,弟兄们都学会了,怎么样,还凑合吧?”

“是是,”司徒明诺诺称是:“不愧是写小说的,脑袋瓜子一转歌词就冒了出来,要是我,打死我也写不出这东西——歌词还成,不过这曲子……?”

司徒明刚才光听个开头,脑海里就冒出成排的身着黑军装年轻大鼻子,不断跺着皮靴——面前这些有些年轻,有些不年轻的人,同样跺着脚,不过他们脚上穿的是自制的大头鞋——齐声高唱“Ob's

sturmt oder schneit,Ob die Sonne uns lacht”。

“装甲兵之歌嘛,有什么问题?”

“是,我知道是装甲兵之歌,不过这可是纳粹的军歌啊!”司徒明清楚的知道,二战时候,纳粹士兵正是唱着这首歌,踏着节拍让欧洲各国生灵涂炭。就司徒明所知,杨治国并不哈德,他虽然有些要让日本人尝尝二战时,中国人的遭遇,可他并不是军国主义分子,他甚至很反感纳粹,可今天却在这里听到纳粹的军歌,虽然只是曲子,却也……

杨治国振振有辞:“这有什么关系!歌曲是无国界的!我只知道这首歌是唱给男人听的,并且创作这首曲子的德国佬现在没出生!或许吧,或许还没出生。总之德国现在肯定没有这首曲子,我这里用了,这就是中国歌,和纳粹德国又有什么关系?”

司徒明只有苦笑:“你老大……牛。”

杨治国却并不觉得自己该受到谴责:“这有什么奇怪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就是德国军歌的曲子?我这里也是拿来主义,合用的才不管他什么国家,哪怕是日本人创造的,只要有点用场,我也照样用!弟兄们!大家再来一遍刚才唱过的怎么样?!”

杨治国走到台子最前面,双手伸向前方:“祖国儿女们……预备——唱!”

“祖国儿女们,快快拿起枪吧!你看那河山,已是遍地豺狼……”

雄壮到让人热血沸腾的歌声再次回响在长白山。

司徒明虽然还不会唱杨治国写的歌词,随着众人越唱越响亮,他也不由自主轻声哼起曲调,右脚按照节拍,有节奏的跺着木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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