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洋忍不住笑起来,他了解父亲,尽管父亲是个头顶无数大帽子的人,但他是个乐天派,不管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失去生活的信心,不会失去生活的勇气,他的精神面貌永远是那么健康、那么爽朗。
在父亲的身上,乔海洋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勇于直面生活、满怀信心去迎接未来的力量。
在北京烤鸭店,乔海洋边吃着烤鸭,边和父亲说着自己在边疆的见闻。
“路上的小咬扑人的脸,蚊子隔着衣服叮人,跟针扎似的,生疼!”
乔梅尘笑了笑,说:“我知道,爸爸去过!”
“还有,爸,你知道吗?狐狸没公的,它是狗和黄鼠狼配的!”
乔梅尘大惊,问道:“谁告诉你的?”
乔海洋说:“赛牡丹!我的师娘!她有好多稀奇古怪的说法,比如,她说鱼仔是草籽变得,蝙蝠的爹妈就是老鼠和燕子!”
乔梅尘听了哈哈大笑,这样的奇谈怪论,他实在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他很喜欢,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到外面去多长长见识,经经世面。
“爸,你绝对想像不到!”乔海洋又说,“那些地下演出有多热闹,像咱们的老戏园子——不,老戏园子舞台是舞台,观众是观众,可他们那儿没有这个界限,赛牡丹唱着唱着,就能把身边的什么人给编排进去;跳着跳着,就能拉上观众跟她一起扭!”
乔梅尘笑着点点头,说:“二人转一个很大的特点就是即兴表演。”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有一只脚是假肢,是个残疾人,可她浑身上下充满活力,走到哪,都像大明星,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
乔梅尘忍不住赞许道:“这是一个好演员!”
“对!只有在我们那个地方,才能出这样的演员!”乔海洋有些自豪,无形中,他已经把自己看成北大荒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看到儿子欣赏民间艺术,乔梅尘心里一阵喜悦,借着酒劲,他敞开了话匣子,“海洋,你可别小看二人转,能在现在这个时候,看到这么生动的地方戏,是你的福分,也是你应该汲取的财富!过去我去东北,看过二人转,你知道吗?二人转有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分柳腔和嗨腔,就像西洋歌剧里的宣叙调和咏叹调一样,里面的门道儿多得很哪。”
乔海洋应道:“我听赛姨也跟我说过!”
乔梅尘接着说:“艺术最可贵的,是它的内在精神,二人转从形式到内容,都表达了东北人面对艰苦的环境,积极向上的一种乐观情绪,是他们在与自然和生活环境搏斗的过程中,宣泄出的快乐。你看,生活越是艰苦,人就越需要有快乐,越需要乐观和自信!”
乔海洋点了点头,似乎更加深切地领悟到二人转的真谛。
那天晚上,乔海洋和乔梅尘都喝了酒,这是父子俩第一次在一起喝酒,在乔梅尘的眼里,儿子长大了,成了男子汉,可以和自己平起平坐了。
当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回家的时候,被庄会生看到了。
庄会生和叶晓帆马上就要结婚,正在布置新房。见到乔海洋,庄会生一惊,随即心里沉甸甸的。他怎么回来了?会不会来找叶晓帆?如果他们两个见了面,会发生什么事情?自己和叶晓帆的婚事会不会告吹?他越想越害怕,第二天,就催着叶晓帆去单位开证明,登记结婚。当他和叶晓帆拿着大红的结婚证走出街道派出所的时候,他感到心里有块大石头落了地,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都请哪些人参加咱们的婚礼?”叶晓帆忽然问他。
“你随便吧!”庄会生显得十分豁达。
云燕很快得知乔海洋回京治手的消息。她迫不及待地来到乔海洋家,看完他受伤的手之后,回到自己家里忍不住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郑云光见了忙说:“你看你,怎么像个孩子!哭什么?”
云燕抽泣道:“海洋完了!全完了!他的手烧成那样,还怎么拉琴?”
“嘿,他拉不了琴还可以干别的嘛!”郑云光不以为然地说。
云燕听了急起来,抬起头大声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老天爷对他实在太不公平!是兵团把海洋给毁了!像他这样的孩子,根本不应该去下乡!”
“你这是什么话?不能乱说!”郑云光一脸严肃。
“他是个小提琴天才!”云燕辩解道,“本来他可以扬名乐坛,成为一流的小提琴家,可是现在……”
郑云光的脸拉得更长了:“云燕,我看你思想意识还是有问题,怎么老想着让他成名成家?”
“不想成名成家我教他干什么?”云燕反驳道:“我是要为国家培养人才!”
“好,好,我不跟你争!”郑云光先让步了,他走到一旁坐下,停了一下,又说:“你就别难过了!你看那个乔梅尘,前两天我见他穿得西装革履的,像个没事人一样,脸上还乐呵呵的,他当父亲的都不难过,你哭什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难过?”云燕在乔海洋家见过乔梅尘,她知道,他心里的悲情绝不愿意外露,尤其是在人生低谷的时候。
“看他那副样子就能看出来!”郑云光喋喋不休,“你看他刚从干校回来,就不是他了,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人家怎么了?你是不是盼着人家总是倒霉你才高兴?”云燕的话也变得尖刻起来。
郑云光忙站起来:“云燕,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最好!好了,我不跟你说了!”云燕擦擦眼泪,站起来,穿着外衣。
郑云光忙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找个好大夫,给海洋看看他的手!”
第二天,云燕带乔海洋去了医院。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云燕和那位熟悉的医生单独进行了交谈。
“我可以为他做一次肌肉扩张手术!”看过乔海洋拍的片子,
医生说,“但他的手部力量会减弱;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做一次植皮,也就是把别的地方的好皮肤切一块,补到手上来,美化手部的外观!”
云燕面露喜色:“太好了!”
“可是……”
“怎么了?”
“病人的手,不管做怎样的手术和修补,都难以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可支配度、灵活度,都要受到很大的损失。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影响不是很大,但是对于一个拉小提琴的人来说,恐怕是毁灭性的!”
云燕一听就急了,忙说:“张大夫,您能不能再想想办法,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学生,他很有天赋!”
张大夫摇摇头:“我们要面对现实!”
在办公室外面的走廊里,乔海洋焦急地等待着。他见云燕从里面走出来,忙上前问:“大夫怎么说?”
云燕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没什么!他说可以给你做手术肌肉扩张和植皮手术,到时候你手指的功能会恢复很多!”
“能像以前那样吗?”乔海洋担心地问。
云燕犹豫了一下,说:“那肯定不可能了,不过,只要你刻苦练习,以你的基础和天赋,干专业,也许还有希望!”
乔海洋听了没有说话,默默和云燕走出去。
乔海洋知道,自己的手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灵活了。他回到家中,拿起一把小提琴试了试,手指僵硬,根本不听使唤,他拉了几下,将琴放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眼泪默默涌上来。
对于儿子的心情,乔梅尘能够理解。但是他不愿意看到儿子就此消沉下去,他准备和儿子好好谈一谈。
这天晚上,乔梅尘和儿子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问起他去医院的情况。
“医生说,无论如何,我的手也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了!”乔海洋情绪低落,声音也很低。
乔梅尘望着他,没有说话,任由压抑的气氛在空中蔓延。
“爸,我这辈子,拉不了琴了!”乔海洋的声音有些颤抖。
乔梅尘皱着眉头,轻声问道:“你准备放弃了?”
乔海洋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说:“我的手伤成这个样子,就是再努力拉琴,也只能是很一般的水平,不会有什么成就,还会让人家看着可怜,我不想那样!”
乔梅尘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海洋,我尊重你的想法,我只是希望你能够保持对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你的手虽然不适合拉琴了,但你还年轻,还可以学习一些别的本领!”
乔海洋微微一愣,抬头看着他。
“人活一辈子,总要做点事情,否则,就是吃得再好,穿得再好,体壮如牛,安逸悠闲,又有什么意义?衡量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让自己得到了什么,而是他让别人得到了什么。他为自己的国家,自己的民族,做了什么有益的事情?”
乔海洋默默地望着父亲,他知道父亲在跟自己做一次重要的谈话。
“这一点,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状态下,都要经常问一问自己!”乔梅尘的表情有些严肃。
乔海洋轻声问道:“爸,您说,我还能学什么?”
乔梅尘一笑,说:“可学的事情很多,不能因为现在你在兵团,就放弃了学习!工作要干,但不能放弃学习!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进行选择,我看,你的音乐感觉不错,不拉琴还可以搞别的!比如说作曲!”
乔海洋有些吃惊:“作曲?!”
乔梅尘点点头:“你刘刚伯伯曾经跟我说过,现在我们国家作曲人才奇缺,你不妨在这方面下下工夫!你有生活,又有音乐基础,可以试试!”
“家里还有你刘刚伯伯写的书,我找出来给你看看!”说着,乔梅尘站起来,走到书架上寻找着。
刘刚是刘北上的父亲,原来是文化部艺术局的副局长,本身是个作曲家,在“文革”前,普及音乐知识的时候,写过一些作曲方面的教材,曾经送给乔梅尘。现在,乔梅尘转给了儿子,他倒不是真希望儿子今后能成为什么作曲家,只是想让他能发挥自己的特长,学些有用的东西,不要荒废了年轻的时光。
那天晚上,乔海洋躺在床上抱着一本《作曲基础讲座》读起来,他一下就读了进去,直看到后半夜。
庄会生和叶晓帆的婚礼准备得差不多了,订好了一家饭馆,大约要请四五桌客人。当庄会生看到叶晓帆把写好的请帖交给自己,一直藏在肚子里的话终于忍不住讲了出来。
“晓帆,有一个人现在也在北京,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请他来?”
“谁?”叶晓帆问。
“乔海洋!”
叶晓帆听了大惊。
当天晚上,她就来到了乔海洋的家门前,看着楼上的灯光,她几经犹豫,还是没有勇气走进去,最后,她找到云燕,想问问乔海洋到底因为什么回到北京,是不是已经考入了沈阳军区文工团。
云燕把乔海洋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叶晓帆听了如雷轰顶,她万万没有想到,乔海洋的左手毁了!
“晓帆,别难过了!他已经这样了,尽量治吧!”见叶晓帆哭起来,云燕含泪劝道。
叶晓帆擦了擦泪,说:“明天我一定要去看看他!”
“你不是正在准备结婚吗?”
“那我也要去看看他!”叶晓帆执著地说。
云燕看了一眼叶晓帆,问道:“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他?”
“我……”叶晓帆犹豫着,看了看云燕,最后鼓起勇气说,“我是没有办法,我出事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云燕忙问:“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叶晓帆只好讲出自己和段军的事。
“什么?你被他强暴了,还有了孩子?”
叶晓帆点了点头,抽泣着。
云燕的心里一阵酸楚,她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姑娘,竟然遭到如此悲惨的命运,她把手轻轻地扶在叶晓帆的肩膀上,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宽慰她。
“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了海洋!”叶晓帆含着泪说。
云燕有些急了,责怪道:“你真糊涂!你应该把事情的真相和海洋说清楚!他能够谅解你的!”
叶晓帆没说话。
“我知道,海洋很重感情!他对你,很上心!你和他分手的时候,他受到很大的打击!心里很难过!”云燕想起乔海洋曾经给自己写过的信。
听了云燕的话,叶晓帆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你和庄会生结婚,就是想躲避海洋?你真爱庄会生吗?”云燕又问。
“他、他对我很好!我原来想,海洋进了文工团,会很有前途,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今后我们两个会不平等!我不愿意这样!”
云燕叹了口气,说:“既然你已经走了这一步,和庄会生登记结婚了,我也不好再劝你什么!不过,晓帆,你要知道,真正的爱情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它很珍贵,人这一辈子,也许只有一次!在这方面,我也有教训!”
叶晓帆抬头看着云燕,心中一阵酸痛。作为一个女人,她认同云燕的话,但现在一切都晚了,她已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法定的妻子,她和乔海洋的爱情已经彻底画上了句号。
从云燕家出来,叶晓帆心情极其压抑,她想马上去看望乔海洋,去看看他那双自己熟悉的手。
庄会生在半路上等到她,他对叶晓帆一人出来不放心。叶晓帆只好打消了去乔海洋家的念头,和庄会生一起回到他们布置好的新房。
当天晚上,云燕却忍不住内心的激动,风风火火地来找乔海洋,告诉他叶晓帆找过自己。
“是吗?她还好吗?”
“还好,马上就要结婚了!”
“结婚了?和谁?”乔海洋有些惊讶,但尽量平静地问。
“庄会生!”
乔海洋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叶晓帆会嫁给他!
“她知道你的手伤了,没有去成文工团,她心里很难过!”云燕的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她跟我说了过去的一些事情,我才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离开你!”
乔海洋听了忙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