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算啥?我有个同学初中没毕业,现在成大款了。我们市里所有的电台电视台的广告时段都被他成立的公司包了,每年先拿上千万到那些台里做压金,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爸是搞房地产开发的,用他的话说,几千万,他爸随随便便盖个狗窝都赚回来了。”小鱼儿说。
“靠他七舅姥爷的,他们是爹妈有钱,可他们爹妈的第一桶金不也是自己掘来的吗?我就不信,我们就不行!”小六说。
“你还别不服,还真不行。”一直不说话的汪军开口了,“我听原来公司的老总讲他的发迹史,当初他是在街上练摊卖袜子的,竟然积累了上百万的资产开了公司。现在你去练个摊试试,能赚口饭吃就不错了!那时计划经济,刚向市场经济转型,老百姓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有购买欲。现在行吗?能做的都让别人做完了,连点市场空隙都没有。老板的朋友发得比他还大发,北京刚刚兴建批发市场的时候,就是大红门。那时一个摊位才几百,他一下包了一排,现在躺在床上吃租金都够活到下辈子的。现在行吗?你去大红门搭个柜台的边角就得十几万。我们有那个实力吗?还有小鱼儿说的开发商,这个我知道,刚刚实行货币分房那会儿,的确是随便盖个狗窝都赚钱,现在呢?搞开发没有过亿的资产,你总得有几千万吧。所以说,我们没有那个机会。这世界有大把机会可以一夜暴富那会儿,我们还在学校里啃书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还在听老师家长念叨‘好好学习才能有大出息’呢,等我们读完了,走出学校,一看,原来这世界根本和我们听说的,和我们想象的不是一码子事儿。”
“对,太对了,我们就是被学校被现实愚弄的一代,‘好好学习,考大学,就有大出息’,我爸我妈从小就和我这么说,我也以为是真的。可现实证明,这是个最大的最可笑的谎言。其实也不是他们想骗我们,他们也被现实给忽悠了!”叫大东的男孩说。
“我妈说,砸锅买铁也要让我读大学,可是,读了大学又怎么样呢?要是不读那个狗屁大学,这四年,说不定我捡垃圾收废品都发家致富了!”小鱼儿的脸已经很红了,带着几分醉意。
我抬头望望了对面的小窗,外头起风了,几片白色的垃圾在窗口飘飘荡荡……是的,读了大学又能怎样呢?
“也不能这么说。”那好听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来。赵志浩拍了拍小鱼儿的手臂,“哥们儿,别太悲观。至少我们来了北京,至少我们还有机会,我们有的是资本,我们还年轻着呢。我就不信,这辈子还就等不着一两个时来运转了,千万别给我机会,一给我机会,我就……”
赵志浩有力地挥了挥拳头。
其他人的神情也跟着兴奋起来,室内沉重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
“就是,志浩说的对,我们有的是资本,我们还年轻着呢!”汪军说。
“对,千万别给哥们儿机会!”刚子也握了握拳。
我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向赵志浩。这个男生,他讲话的方式很特别,他的思维方式也很特别,在其他人兴致勃勃地谈论“美国大片”的时候,他把话题引到了无奈的现实上,而在所有人都沉入他带来的“无奈”中的时候,他却又举重若轻不着迹痕地使其他人振作了起来。我不能确定他这样做的意图,但这个比我大不了三两岁的男子,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就可以左右人的情绪……或者这就是他的真实意图,他喜欢别人跟随他,服从他。他就是那种天生具有领袖气质的人,搬到这里的第一次聚会,气氛就由他掌控,沉重压抑与振作激昂,全凭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赵志浩大约感到了我注视的目光,向我的方向侧过头来。我与他目光相接,心头竟猛地升起一阵慌乱,急急地,将目光看向丹露。
这一回,角色变换,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泊,久久不肯离去。
我感觉半边脸热辣辣的,不知会不会在泛红。
赵志浩不说话了,室内仿佛一下子空落了。那群原本七嘴八舌的男生,竟然也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啤酒从喉咙里咽下去的声音。
我把茶杯凑到唇边,才发现,不知何时,里头已经空了。
丹露向我笑了笑,笑容里仿佛有些特殊的内容:“汪军,弹首曲子听吧,挻长时间没听你弹吉他了。”
汪军如领了太后老佛爷的圣旨般,急急站起身,弯腰到床下拖了把吉他出来,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抹布,从门后的铁钉上拽了条手巾下来,擦拭着上头的灰尘。
他调了调弦、试了试音,问丹露:“想听什么?”
丹露还没回答,小鱼儿抢先道:“来个《窗外》,李琛的《窗外》!”
汪军一低头,专注地拨动琴弦。
前奏过后,小鱼儿的声音加了进来:
“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
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
悄悄地爱过你这么多年
明天我就要离开
……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我将要去远方寻找未来
假如我有一天荣归故里
再到你窗外诉说情怀
再见了心爱的梦中女孩
对着你的影子说声珍重
假如我永远不再回来
就让月亮守在你窗外
……”
这首歌的曲调不是特别的优美,歌词也少了几分清灵,过于质朴和写实,但这却也是它最大的好处,真实。我望着小鱼儿,他没有出色的外表也没有独特的气质,他只是个平凡的少年,来北京一年多,偶尔还会露出些乡下少年的乡土气。可就在这个傍晚,就在这样平实的曲调里的这样一个平实的少年,让我觉得,忽然地有种感动。
在他的家乡,也有一位“梦中女孩儿”吧?他可曾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那张狭小的床上,默默地,想念着她?
歌声停了,室内有一刻的沉寂。
“难怪小鱼儿那么起早贪黑地去跑保险呢,而且还那样节省,鞋底儿磨出了大洞都不肯花两元钱去补补,原来是准备攒了大钱‘容归故里’去找‘梦中女孩儿’呢!我觉得这办法不错,在北京赚钱攒钱,然后回去盖房子置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大东说。
“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没出息?”小鱼儿道,“既然来了我就没准备回去。这城市上千万的外来人口,有多少在这里买了房安了家落了户的?怎么不跟人家学学?真正有钱的北京市人才有多少?那些新贵百分之八十我看都是外地人,凭什么别人行,我们就不行?”
“好,有志气!”刚子接过话头,“可是,小鱼儿,就算你跑保险跑断了腿,一年赚下来的钱也不够买两平方米吧,而且现在的房价,可比刘翔跑得都快,就算攒个十年八年的,也只够买个卫生间!”
“卫生间怎么了,你没听过‘宁要北京一张床,不要乡下一间房’吗?”小鱼道。
汪军一拨琴弦,打断了几个男生的争论,向赵志浩扬了扬下巴:“怎么样,哥们儿,来一段?”平时见他在院子里削菠萝,总是低垂着头,脸上神情阴郁,从来没见过他的眼睛里,闪出那样一种光茫四射的神彩来。
赵志浩仰头喝了杯酒,把酒杯放在桌上:“好,来一个!”
“《蚂蚁天使》?”汪军问。
赵志浩点点头。
一段前奏令我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惊艳”之感,从来没听过这样的音乐,梦幻中带着种沉重,颓废中带着点激昂,明明是深沉压抑的乐声,却偏偏带着种残酷的温柔般的,挑动着人心里最最隐秘最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赵志浩的声音加进来,他唱的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歌:
光芒万丈的梦想
随遇而安,也未停止歌唱
支离迷茫漫步在繁华中央
自由展开翅膀
灰色国度里的天使
你是否看到如晚霞般璀璨的希望
沿希望而来,沉静或激扬
你我需要的阳光,献给现实的墙
血淋淋地撕下翅膀
你是否有勇气轻轻地问一声
家在何方
几经风霜
麻木哀伤
侵袭着容颜的清亮
物欲虚伪现实中绝望
你是否看见了那花瓣
默默地凋零飞扬
众人齐齐鼓掌。
汪军的脸上带出得意的神色,语气却有点哀伤:“这是我们自己写的歌,那时我们有自己的乐队,老四是鼓手,老三是贝斯手,现在他们都回去了,只剩下一个吉他手和一个主唱。”
赵志浩不说话,向汪军举了举酒杯,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他们再谈了什么,我就无法集中心神倾听了。我深深地沉醉在那歌声的余味里,有一种带着感动的莫名的惊异。那首歌,甚至不能用“好听”来形容,是的,只用好听来形容完全不够。
赵志浩的声音给了歌词最完美的演绎。他的音色与说话时的声音不尽相同,保留了那份有力,却更为深沉、苍凉;没有刻意的技巧,却是浑然天成,原始旷达;一吟一兜一颤一吼,都如行吟诗人闭目低诵着心中的禅道,让人升出种带着虔诚的颤抖来。像谁呢?那声音,像“Beyond”的主唱家驹,那个天才的、永恒的家驹。
心里有一种痛疼,不是用刀子划过的尖利的疼,而是一种被最粗糙的砂纸打磨过的、生生的痛,那疼痛慢慢地来,然后,慢慢地清晰。
他向我望过来,忧郁而明亮的眼神,这一次,我没有躲避……
那天回到我的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多了,朵朵已经回到了家,却没有坐在电脑边玩游戏,而是难得地老老实实地躺在被子里,屋里没有开灯。
我轻手轻脚地拿了牙具手巾,去院子里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回来时,朵朵还躺在那儿,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躺在朵朵身边,我了无睡意。隔壁的女生又在骂她的男友,声音嘹亮。朵朵却没有跳起来找茶杯去给那女人伴奏,她难得地安静,仿佛已经睡熟了。
可我知道,朵朵根本没睡,她和我一样,几乎彻夜未眠。
那一夜,我和朵朵没有交流。我却可以肯定,那天在朵朵身上也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像我又看见那双忧郁明亮的眼眸一样。那一天,对我和朵朵来说,都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