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了几十次朵朵的电话,都是关机。打了电话到公司去,说是还没见她去上班。于是我更加地焦急,无数次想要出去寻找,却被志浩和丹露拦下了。志浩一个劲儿地安慰我说没事,朵朵不是小孩子,不会有事儿的。丹露说,这么大的北京市,你上哪儿找她去?
是啊,朵朵在这个城市里无亲无友,除了我们的小屋和公司,她能去哪儿呢?除了我,她还能和谁在一起呢?对了,她的那个男朋友,朵朵说过,他是北京人,叫韩峰。可我也只知道他的姓名而已,他住在哪里,工作在何处,我一无所知,真痛恨自己为什么不“三八”点儿,多问问朵朵韩峰的情况。
谢天谢地,中午的时候,朵朵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朵朵没说她现在在哪儿,只是说她有事儿,这两天不能回来了。然后说“小兔公主”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啊,别总吃面条儿,乖乖的,等我回来。声音欢快里带着种娇憨。
我没说我病了,也没提我这一上午的焦急,我只说了句,朵朵你也好好照顾自己。
放下电话,我的眼眶有点热。
病算是大概好了,可身子还是发虚。丹露给我做了鸡汤面。志浩不会做饭,这在独自来北京闯荡的男生里算得上是个异数了,可放在志浩身上却让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诧异,这个男人,仿佛一切与柴米油盐、人间烟火有关的事儿都和他不沾边儿。
不能亲自给我做吃的,他就经常从外头的小餐馆买些饭菜回来,红烧肉、炸鱼,都是油油腻腻的,却说给我补充营养。我吃不下,他却吃得津津有味儿,志浩是肉食动物,基本上无肉不欢。
他夹了块瘦肉给我,我放入嘴中却是又干又苦,吃不出滋味。我索性不吃了,抬头看他。我想吃小黄瓜,那种新鲜的、嫩绿的、泛着水光的小黄瓜。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也是发烧,半夜父亲抱着我往医院跑,母亲时时伸手抚我的额头,吊了水后两个大人坐在床边守了我一夜,一脸的关切。早上烧退了却不想吃东西,母亲列举了数十种我平日爱吃的食品,我却只是摇头。父亲披了大衣跑出去,寒冬腊月,几乎跑遍了华城所有市场,买回了几根新鲜的小黄瓜。那时反季蔬菜还没普及,尚属凤毛麟角。父亲洗好了端到我床前,我果然食欲大开。母亲和父亲吵,说太凉了吃了对胃不好。父亲说吃凉的去火。两个人就站在那儿吵来吵去,我也不理,我没空儿,小黄瓜太好吃了,我忙着呢,一会儿功夫已经吃下了三根。
我想家,我想爸爸妈妈,我想吃小黄瓜。
可是,我却没跟志浩说。从那一天晚上,那件事之后,我觉得我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变化,一种小小的、没有太大影响的变化,像是扎进肉里的一颗细小的刺,对整个人的身体机能不会有任何影响,很多时候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是,偶尔地,它却会忽如其来地让你难受一下下。比如在吃饭时我们的指尖不经意地一触,我便会带着点惊慌地缩回手指;坐在地铺上他离我近些,我便不自然地向另一边移动身体。而在那以前,我也会靠在他身上任他把我拥在怀里,可现在,我却特别害怕这种肢体接触。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远离他,我觉得心有余悸,在我的感觉里,那个熟悉的身体里有种陌生的东西潜伏着,一触即发,那让我害怕。
于是在那次肌肤之亲以后,我对志浩反倒有了种“警惕”,这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仿佛回到了刚刚接触时的样子。
三天后朵朵回来了,齐齐的刘海儿、韩款小西服、大大的帆布包上印着卡通小人儿,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我就是觉得朵朵不一样了,神情间带着种小女人的娇柔。那娇柔令原本样貌普通的朵朵,散发着一种不一样的气质,一种女性的美。
朵朵大力地拥着我,贴着我的耳朵说:“瑶瑶,我要搬走了。”
“搬走?”我呆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是搬去那个韩峰那里?”
朵朵点头:“是的,他在市区有个单间儿,我这几天就在他那儿来着。”
“那你没去上班?”我问。
“那份工作我辞了,韩峰说让我先在家里休息下,工作的事儿他找人给我安排,以前的工作太累,他看着心疼。实在没有合适的,就待在家里,他养我。”朵朵甜蜜地笑。
“噢,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我说。
“我很开心,瑶瑶,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和一个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是那样的快乐!这几天,他也请了假,我们就待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原来,相爱的两个人,可以不上网、可以不逛街、可以不看电视,只要有彼此,就那样满足、那样丰富!”朵朵的目光里全是微醉般的痴迷与神往。
“那真该恭喜你,朵朵,真高兴你能得到这样的幸福……还有,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说。
“可是你就要一个人了,没人照顾你了,我放心不下。”朵朵又靠过来,贴着我。
我知道,她是真心的,就如我也放心不下她。强忍住冲上眼眶的酸涩,我回头捏了捏朵朵的鼻子:“你个小白痴,我还用你照顾?你连面都不会煮,以后做了人家老婆,我看你怎么办?”
其实我在心里说,我的朵朵,你照顾了我太多,也陪伴了我太多。初到北京的这段日子,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过,我真舍不得你离开我。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朵朵笑了:“可不是,每次都是你煮面给我吃,还有洗床单收拾房间,这些都是你做的,没有了我,瑶瑶你还能少干点活儿呢。而且,瑶瑶,你的那个他也不用看我一下班就开溜了,以后这小屋就是你一个人的,他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现在有他陪你,我也比较放心了。”
我低头,微微地笑。
边收拾东西朵朵边又像个即将远行的小老太婆一样唠叨:“瑶瑶,你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无论我在做什么在哪里,只要你需要我立刻回到你身边。有事儿多找找丹露姐,她是个好人,又热心,而且毕竟出来闯了四五年了,比我们见得多也成熟些。那个孟小霜你少理她,太精了,精得十个猴儿都不换,要调工作那会儿天天来找你补习,升了官儿连个人影都不见。总之瑶瑶她再来找你,你也别理她,她就会利用人,就你那实心眼儿,她把你卖了你还替人家数钱。听到没?瑶瑶。”
我边点头边说:“朵朵,你真像我妈……”
收拾好了东西,朵朵把流氓兔抱枕交给我:“这个留给我的小兔公主,让它替朵朵,陪着你。”
我紧紧地捏着毛绒绒的流氓兔,使劲地捏,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和志浩一起送朵朵,走到小市场,一个男孩儿迎过来,接过朵朵的大背包,把她拥在怀里。
朵朵提议一起去吃顿饭,让韩峰请客。
坐在饭馆里不到五分钟,我就更加地确信,这个韩峰的确是北京人,而且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
首先,他的衣着不太讲究。北京虽然是个国际化大都市,商场专卖店里的服饰有很多都是在外地见不到的顶级品牌最新的款式,但只要在北京的街上逛过三圈,在这个城市里生活多过一周,你就会知道,街头巷尾那些衣着入时、甚至是比较“乍眼”的,一定不是北京本地人。北京人有种泰然的自若,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这种自若与自信令他们不屑于在外表上过多地修饰自己,不屑于用新潮的服饰来吸引别人的眼球。他们衣着普通到平庸,无论男人女人都一样。
其次是对待朵朵的态度,北京男人都有点儿大男子主义,对待女士不太有绅士风度,尤其是对待与自己关系亲近的女人更是如此。他们不是呵护型,而是呵斥型,即便是关切,也要用呵斥的形式表现出来。比如,朵朵要点一个红烧鱼,韩峰就说:“现在天气这么干,还吃过油的,你还嫌脸上的痘痘少不是?”朵朵连忙就换了清蒸的。服务员上了啤酒,朵朵要为韩峰和志浩倒酒,韩峰皱着眉头瞪朵朵“看这碗筷上面全是油,也不知洗没洗过,你也不知道擦擦,这能用吗?”
朵朵放下酒瓶,把四个人的筷子碗碟全都集合过去,用茶水清洗。
然后韩峰向我们展示了北京人的另一个“特征”,就是自负与骄傲。北京人与生俱来的,不必培养和训练的自负与骄傲。
先是体恤下情般地询问我和志浩在大学村居住的情况,得知志浩居住的屋子是六个人同住的时候,先是仿佛无意般说起了自己那间五十几平的单间是怎样的“狭窄简陋”,好在他父母另有房产,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新小区,位置绝佳。购房款父母的单位出了大头儿,自己家只拿了一小部分。介绍完了自己居住的情况,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志浩身上,很是关切般地问志浩:“六个人一起,那可怎么住啊?”
志浩闲闲地说,人多热闹,住那儿也就是为了和朋友一块儿,用北京的话讲,就是“聚堆儿”。
韩峰理解般地点了点头,说:“是啊,聚堆儿,不过北京人一般是不太聚堆儿的,就像我就不愿意和朋友往一块儿扎。不过外地人不一样,在北京混不容易,不靠扎堆儿提高不了人气,而且一个人人单势孤的,心里也没底儿,不像北京当地人,没有生存压力啊。”
我看了看志浩,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抿了抿,我想只有我能明白,韩峰的话刺伤了他那敏感的自尊。
韩峰却意犹未尽,又把话题引回了父母的房子上,一百多万的房子,自家只出了三十万不到。然后引伸出北京“本地人”所能享受到的当地政府给予的“特殊照顾”,退休人员的工资要比全国平均水平高出近百分之三十、老年人乘坐公交车免费、就医等方面对本地人都有特殊照顾,就连逛公园只要出示了“本地人”的身份证明,票价也只有正常票价的百分之二十甚至是百分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