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这样说,我的露露姐还应该嫁去当皇后娘娘呢。”我说。
露露笑:“我才不呢,我守着烨磊就很满足,真给我个皇后当我也不换。”
然后丹露给我说起了他们家的大画家。女人都是这样,只要你给她起了个头,把话题往她的男人身上扯上那么一点点,她自己就会喋喋不休、兴致勃勃地讲下去。
“瑶瑶,这回烨磊真的要办画展了,这次是真的,有人看好了他的画,要资助他开画展。瑶瑶,他终于等到机会了,他是真正的人才,不,是真正的天才!我就知道,他的天分是不会被埋没的!”露露姐兴奋地说着。
我的思想却开起了小差,有人给烨磊出资让他办画展,那个出资人是谁呢?会不会是我的老板,徐总?
一路上都是丹露在说,说他们家烨大画家的作品,他们家烨大画家的才华。到了大学村走进我们住的院子的时候,丹露说:“瑶瑶,明天周日,你跟我去烨磊的画室吧,好几个搞艺术的朋友都会去。他们要办一个小型的聚会,提前庆祝烨磊开画展,我带你过去,感受一下艺术氛围!”
我其实是不想去的,我对那些艺术家没什么兴趣,更不想见到那个烨磊;可看了看丹露姐在夜空下比星星还闪烁的双眸,我没忍心扫她的兴,于是答应和她同去。
第二天起床,朵朵早已不见踪影,最近她总是很早出去,晚上何时回来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回来太晚。朵朵的行踪对我来说是个迷,觉得她神神秘秘的,不过我想她多半又是去那些相亲会了。洗漱完毕,我去附近的超市买了两瓶红酒,既然是为烨大画家庆祝,总不好空着手去。
烨磊的画室原来并不在大学村附近,而是在四环边上,是一个小区的地下室。由于有过在地下室居住的一段经历,我一走进这种地方,就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还有种微微的恶心。我想我是对地下室有心理障碍的。
画室在地下二层,走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推开两扇粗糙的木质大门,眼前却豁然开朗。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地下室,甚至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房间,在北京、在华城都没见过。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这里原本应该是个地下二层的停车场,现在被分割成几个大间,从那些水泥立柱的间距上我觉得应该是。水泥立柱的间距很小,大约有两三辆车并排在一起的宽度,整个房间里大约有十几个这样的柱子,每个柱子现在都被涂上了不同的色彩,很抽象的五彩斑斓。所有的墙上目光所及全都是画,色彩浓重的大小不等的各种形式的画。
一面墙上有一架巨型风扇,每一个扇叶都有半个人那样高,黑绿色的,看上去有点狰狞。
靠左边墙角有一排长长的通铺,睡十个人也不会觉得挤。看来烨磊的画室是有很多人的,很多和他一样的艺术家,在这里集体创作。这是他们的天地,与世隔绝的只有艺术和酒的天地。除了作画的画架、工作台和床铺,这里最显眼的就是门后的一大堆酒瓶子了。我也是在酒吧工作过一段时间了,可我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酒瓶。
四张桌子被拼在一起,一群人坐在桌子四周,男的女的都有,胖的瘦的、奇装异服的、十只手指上抹着不同颜色的指甲油的、不着脂粉看上去清汤挂面的、留长发的男人、梳板寸的女生,甚至还有打扮得很“朋克”的……看得我眼花缭乱。
露露姐把我介绍给他们,那些人一齐向我看过来。我把两瓶红酒交给烨磊,说预祝他画展成功。烨磊很开心,笑着向我道了谢,然后指着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长得很魁梧脸上有条刀疤的男人说:“这是何力,很有影响力的画家,十年前就在国外开过画展,是我们的前辈,也是我们的老大。瑶瑶,来,坐力哥身边!”
我看向刀疤脸迟迟疑疑地站在原地,不肯过去。烨磊有点急了,以催促的口吻道:“快点过来啊,叫人啊,叫‘哥哥’!”
我皱了皱眉,烨磊是南京人,而见了男人要叫“哥哥”见了女人要叫“姐姐”,就算那个人比自己小也要那样叫,是南京人的一个习惯。我记得烨磊的一个老乡来北京时,在露露那儿借住过几天,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见了烨磊一口一个哥哥地叫着,我听着都觉得反胃,而烨磊却自然而然地答应着。不只烨磊,露露大约也是和烨大画家生活得久了,对此也没有任何反感。可我就是觉得不舒服,就像听着烨磊口口声声地叫丹露“螃蟹”一样不舒服。虽然露露说,那不是“螃蟹”而是“盼兮”就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思,是南京人对女人的称呼;可我听着还是“螃蟹”,明明就是螃蟹嘛。
听烨磊要我叫那个刀疤脸“哥哥”还要我坐到他身边去,我就是打心眼儿里不高兴,假装听不到他的话,站在那里不肯移动半步,也不肯张口说话。
“嗨嗨,我说凡磊,人家不愿意到老大那儿去,你催什么催啊。”说话的是坐在刀疤脸右侧隔着个女孩子的小辫子男人,“人家肯定是看着老大脸上那条疤被吓到了,来,妹妹,坐我这儿来怎么样?”
我向说话的男人脸上望了望,他果然是没有疤的,而且皮肤非常细腻,不只细腻还异常地白晳,比女人还白,白得让我恶心。
刀疤脸也笑了,笑的时候一条疤也随着脸上的肌肉扭曲了一下:“是啊,小姑娘都不喜欢我这样皮糙肉厚的老男人,都喜欢小孟这样的小白脸。过去吧,妹妹,小孟还没女朋友呢,而且他可是很有才的,在这里,除了凡磊,就数他有发展了。你看看,那些都是他的作品。”说完向我背后的墙上指了指。
我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他有没有才华有没有女朋友和我有什么关系吗?我就是一大俗人,艺术对我来说,远没有生活重要。我对艺术只是喜欢,还没有到‘爱’的程度。我可不会为了艺术而牺牲什么奉献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我望了望丹露姐,想起了我曾经有过的一些想法。丹露,可能也包括这屋里我看到的还有一些我没看到的女人,她们,为了所谓的“艺术”去爱一个男人,去包容一个男人,去把自己的全部献给那个男人。其实,她们“奉献”的对象,她们深爱的对象,不是那些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她们被“艺术”蒙蔽了视线,如飞蛾扑火。
刀疤脸认真地看了看我,收起了嬉笑的姿态向我点了点头,说:“不错,这丫头有性格,而且够聪明,比你们都聪明!”后一句话是向着丹露说的。
我笑笑,不语,这个外表看起来粗犷的男人,竟然很聪明,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
“我是广东人,你就按我们家乡的习惯叫我‘阿力’吧。露露,找把椅子,让她坐你身边吧。”阿力说。
我再向他笑笑,笑容比以往温暖了些。
不一会儿桌上的气氛就热烈起来,每个人都在给烨磊敬酒,一轮下来烨大画家的舌头就有点儿大了。借着酒兴他大谈特谈自己以后的发展和理想,描绘着自己的宏伟蓝图,仿佛出国办画展、每幅作品以天价被各地收藏家竞相追捧、流芳百世已是指日可待;然后他又开始大骂一些在北京“混”得不错的同行,那些他口中的“伪艺术家”。他不断地诉说着:“那谁谁,不就是参加过几回画展吗?我去找他帮忙还说我的画没有现实意义,就他那点儿能耐,也就配谈现实了,跟艺术还沾得上边儿吗?他不就是画了几幅江泽民挥手、胡锦涛领头儿的画,然后就被那些办画展的挂在画展前头了吗?他画那些,人家当然给挂,还得往最前头挂。可那是艺术吗?他们还是艺术家吗?充其量不过是个画匠!”
“对,对,凡磊说得对,现在太多人披着画家的皮,不干画家该干的事儿。比如画家村有些人,我就瞧不起丫的,个儿顶个儿的会做秀会宣传会包装,上杂志、报纸、电视,弄得自己跟个戏子似的!”小白脸说。
“他们?他们也算艺术家?”一个大胡子接过话头,“他们的心早就被铜钱给熏黑了。真正的艺术家就是要保持灵魂的纯洁!”
“来,我们为了真正的艺术干一杯!”有人提议。
一杯过后,他们的话题又从烨磊的画展上漫延到对“伪艺术家”的批判和鄙视上……再然后他们讲一个外国女艺术家,说她的画本来就是超现实主义的,她自己又不肯承认,搞得很“蒙太奇”;接着他们说《梦境》、谈一个艺术大师的名著,说那才是真正的超凡脱俗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艺术,那幅画就挂在墙上最醒目的位置,当然是复制品。画上有很多很多人,所有人都是鸟头人身。他们说那位外国大画家的鸟死了,同一天他的妹妹出生了,所以他的画里,都是人身鸟头。他觉得,自己的妹妹是那只鸟变的。他们齐齐向那幅画望过去,带着异常的、仰慕的神情,仿佛那不是一幅画,而是他们的精神图腾。
我却觉得,画那幅画的人一定是疯了,就算没疯彻底也是有幻想症之类的精神问题。这屋子里的人也一样,也是一群有精神问题的人。
聚会进行了两个多少时,快要结束的时候,烨大画家忽然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女朋友身上。他跟大伙说,他的“螃蟹”可也是很有本事呢,是个歌星,虽然现在在酒吧唱歌,可以后说不定就成了明星了。然后他非要让丹露给大家表演一首,仿佛为了证明他说的话是真的,除了事业上的成功之外,他还有另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有个既爱他又漂亮还会唱歌的女朋友。
丹露姐落落大方地站起身,唱了一首张信哲的《白月光》。丹露姐其实没有什么唱功,也没有现在最受欢迎的甜美嗓音,但她的女中音实在是特别有感情。在酒吧里听她唱一些中低音的情歌,尤其是张信哲的《爱如潮水》之类的经典,往往有种静美、深邃的感动,像是唱着一场特别特别动人心扉的恋情。
可烨磊好像不太能欣赏露露姐那充满感情的歌声,才唱了两三句,他便一挥手打断了露露:“这什么破歌啊,凄凄凉凉的,别唱了别唱了,换一个,换一个,唱那首《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
露露姐很听话地换了歌,收起了原本的女中音,做作地用尖细甜美的声音唱着:“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噢,我的哥哥你的心里究竟爱谁……”
这是一首很老的歌了,可我并不陌生,虽然我只听过一两次,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因为,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最恶俗的歌曲。
一首终了,烨磊首先带着头大声叫好,其他人也都跟着大力鼓掌。
丹露姐笑盈盈地望向她的爱人,笑容里带着几分邀功讨好的味道,大约是在为了自己得到了烨磊的“赞赏”而欣喜吧。我的心里却酸酸的。露露姐,你何必这样啊,你是在降低自己的身份你知道吗?他们,这里所有的人,包括烨磊,他们完全看不到你真正的好,他们完全不懂得欣赏你的美。其实,他们都是一群特别特别恶俗的人,只不过披了一层艺术的外衣。他们甚至不如酒吧里那几个常给你送花的被你说成“满身铜臭”的男人高尚,和他们在一起,你是在浪费自己的青春,磨灭自己的美丽。
露露姐,聪明如你,智慧如你,怎么连我都能看得清楚、想得透彻的事,你却糊涂了,而且糊涂得那样彻底?
我和丹露姐打车去酒吧的时候,烨磊那群人大多数都已经半醉了。男男女女的开始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些亲昵的不雅的动作,说一些暖昧的或明或暗的带着颜色的胡话。坐在出租车上,我有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我发誓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要进地下室,再也不去和那些艺术家坐在一块儿,最好,再也不要见到那个烨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