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吉回到县城后,有一件很高兴的事:李上述出来了。
李上述出来,社会上反响强烈,有人以为他会被杀头,至少要个七年八年的,调查到后来,大部分问题属于集体负责,个人的过错降低到微乎其微,退了点钱,也就出来了。于是有人慨叹:“而今什么也把不准了。”
不管怎么唧喳,杨大吉相信李上述,李上述应该像他一样,也是个好同志。后来,他又略略有些不快,出来一段时间,为什么迟迟没有谋面?这与推想大相径庭,以为李上述一出来家可能不回就要寻他的,这半年来的经历亦云亦雨,是场劫难,甚至无异于死里逃生。他们应该一起叙旧、一起痛哭、一起扼腕。然而,他只听到了许多传闻,李上述干什么了、又干什么了,就是与他不搭连。
这个结是蔡鸣解开的,他记得杨大吉说的话,出来要接吃饭,饭没到位,这个结得解开。
蔡鸣说:“他不好意思见你,对不住。”
对不住?也许吧!李上述把杨大吉的退资也据为己有了。可是他那一句话值多少呢?杨大吉是好同志!这话多有力量,多么有价值。也许他没说,什么也没说,社会上胡乱传传?
人是一个矛盾体,按理,蔡鸣和李上述多少也该有点隔阂的,然而从蔡鸣的言谈中,似乎回到了过去,不,比过去还要黏糊。蔡鸣很羡慕李上述,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
李上述当上了董事长。据后面李上述一次眉飞色舞、踌躇满志之演讲:“我出来不会见你,我一定要有点面子。”那时杨大吉提了问:“你怎么那么快就筹划起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李上述说:“人家审我时,我哪有那么多交代的,就专注地想某件事,才熬过来的。”不管如何,李上述的房地产公司打开局面很快,他接手的一栋烂尾楼,建设销售同时推进,很是热火。
蔡鸣说,是来做说客的,李上述要他帮忙。
杨大吉说:“我?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图个舒服。”
蔡鸣说:“那叫舒服?那叫无聊,那叫消沉。”
杨大吉想了想,在乡里无所事事,惹出了一些不快,换个脑筋,未尝不可。豁然开朗后,杨大吉反倒怪罪起来:“这话我过去给你讲过,还用你说?”
蔡鸣说:“我以为,光给别人说,那只叫懂,要对自己说,才叫真懂。”
杨大吉眨了眨眼,表示认理:“有学问。”
蔡鸣反倒谦恭:“这是批评我,不该说了。”
杨大吉说:“不,你说得对。可我懂什么呢?他搞房地产,我一点也不懂。”
蔡鸣满不在乎:“他李上述又能懂多少?慢慢来吧。”他的口气也大了,应该是和李上述接触多了的缘故。不懂的东西慢慢来,杨大吉却像小学生拿捏不住这句话。
蔡鸣见他还在迟疑,又道:“你从乡里出来了我才说,你待在那里合不了伍,也叫人看扁,好像退下来,什么也干不了,该证明点价值。”
杨大吉道:“这么说,上述是拉我一把了。”
蔡鸣道:“那倒不是,叫有难同当,有甘共享。”
杨大吉心动了些:“具体搞什么?”
蔡鸣说:“副老总,说出去是帮打工,得转变观念才行,你的工作轻松,自由,爱上班上班,挂名也行。”
杨大吉道:“那不是吃干饭了?”
蔡鸣道:“不管怎样,多少有点扬眉吐气,我都在替你抱不平。”
后来就有了一场家宴。李上述的房子搬了,说是旧宅晦气。五室两厅的房子,有两百多个平方。好家伙,市场价值得七十多万。李上述却说:“凑合着过,修房的得住阔绰点。”
杨大吉耳听不顺,刚出来,这么显摆呀。
李上述的家人,杨大吉本熟悉,新添了一小人物,叫蔷儿,说是侄女儿。蔷儿很可爱,伯伯叫个不停,还给他和蔡鸣跳了一支舞,叫《茉莉花》。李上述说:“她家穷,跟我来了。”杨大吉顺手摸出百元大钞,递给她,蔷儿不要,得意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十多张:“我有我有。”李上述不逆杨大吉的意,叫收下,蔷儿才接了。杨大吉道:“训练有素呀。”
他们很快说到了公司的事,李上述试图定什么调:“老板啊,尽管你职务低于我,我会听你的。”
杨大吉明理:“你这是咋说,按规矩来。”
李上述继续夸饰:“你的作用可大了,销售能出力,还有宣传,想把刘记者的资源也用用。”
蔡鸣笑道:“上述的买卖呀,总不会亏本。”
杨大吉还有一点担心,不搞则已,一搞事还得探探刘书记和张县长的口气,否则加入公司等于帮了倒忙。
李上述说:“不瞒你讲,不是他们我也出来不了,更办不成这房地产。”
言外之意关系也好。
出来的路上,杨大吉和蔡鸣大叹时势,对县里两位领导的高明颇为佩服,先打击,后提救,再扶持,像李上述这么讲义气之人,一下也就治住了。
果然如李上述说,第二天,张满园约杨大吉去县政府。杨大吉盘整了情绪,该怎么应对才好,想来想去,还是把种种推测和闻听搁在一边,见机行事,看菜吃饭。张满园很爽朗:“老杨啊,又该你出山了。”这是些客套,杨大吉支起耳朵听下文。张满园说:“县领导一人要联系一个重点企业,你就联系上述的隆兴房产,这担子可不轻。”杨大吉也不回避:“恐怕不行,我自己还有点心理疾病。”他还在为前面听到的一些谣传而困扰。张满园愕然一下,立马自如:“还有情绪,对我,是不是?那得沟通一下。”一沟通杨大吉又没了趣味,回到题目上来:“说实话,上述要我到那边帮点忙。”张满园说:“这不矛盾,一回事嘛,对那边来说你是雇员,对政府来讲,你是加强领导,这才叫不委屈你。”显然,李上述的安排他是早有底的。杨大吉还是觉得有某种不妥。张满园努力打消他的顾虑:“莫想多了,在我们看来,你就一个立意,帮助企业排忧解难,发展经济,为县里出力。”
张满园应该算诚心诚意的,还为他配了专车。前后多少有些矛盾,刚下来时,张满园说过车子不动的,只是杨大吉没要这份待遇,到后来也就自然消失。
后来杨大吉同李上述说,他不想用政府的车,李上述不同意:“得用,不是我给你配不起,政府的车号管用。”
再后来杨大吉更心安理得,那些人给他找出个事儿,也图了个清静。
杨大吉出马,果然立竿见影。
杨大吉跑的主要是一些科局,人们依然把他当做政府官员接待,财政局的江尧更高看一等,全部班子成员迎接,既是领导,又是老乡,弄得杨大吉还有压力。江明明正好也在场,喝得醺醺大醉后说:“杨县长,还是白成有远见。”杨大吉道:“别说他,说他我就烦。”江明明道:“中了,中了,真的如白成所说,他说你一定会这么说,你误会了,他觉得你在村里可惜了,想办法挤对你出来。”江尧止住:“别说啦,说村里那些鸟事干啥?”江明明连忙收敛,不敢多言。
江明明的话,在杨大吉心中击下不小的涟漪。静下来细一咂摸,其中也确有些蹊跷。这些年,他杨大吉也不止做一件好事,想必村子里的人对他是亲爱和友善的,江明明的话不会有假。也许一切是善意的吧?再有能耐的人,也只能属于一个世界,而像人们惯用的落实待遇的说法,就高不就低,不愁你不感激,他杨大吉只能属于城市这个有品位的地方!这么一想,又觉得村子里的一些事很为有趣,想打几个电话,问问他们想不想自己。先给谁打?杨白成?不给他打,毕竟有些不成规矩,那些下作之法怎能用在领导身上呢?后面就想不下去了。哎呀,回到城里,别想那些村中乱事了,眼前得把副老总当好,当出味来。
新鲜了一段,日子也就有些固定的程序。比在台上悠闲,比在村里位尊,感觉蛮好。杨大吉似乎并不是搞什么副老总,而是重新回到了行政圈子,只是聚合中少了过去的许多客套、防范。大家一致认为,杨大吉放开了,随和了。杨大吉道:“退下来不说,本来也没得架子,是你们封的。”于是人家更放肆道:“到乡里受够苦,才知哪些日子该过了。”更有一些人议论:“给李上述办事,不随和也不行。”后一种说法,杨大吉听了很不高兴,不过,这只是瞬间之恼,乌云一散,照旧一起玩乐。杨大吉在村里学的牌有用武之地了,他的技术让人称赞不已,往往赢多输少,满足而归。关于打牌,人们也有一种说法,说杨大吉小气,有时还斤斤计较,看来是在村里搞惯了。当然,这一点他绝对听不到,心情也就无所谓波动了。
在行走的单位中,论工作利益,收获最大的恐怕还是教育局。大昌县教师有七八千人,津贴一发放,教师手头宽裕了很多,想在城区买房的不在少数,是个很大的市场。教育局的邱局长提供了方便,那天食品安全会,着意安排房产公司到会进行了宣传,校长们带走一大堆宣传品。邱局长拍胸脯说:“几十套该不成问题。”
杨大吉道:“够朋友!”
邱局长道:“别说,你在位时,对教育一直没忽视过,我们不能忘了你的情。”
杨大吉接着话道:“你还别讲,这一块我一向重视,教育附加费一分不少给了你。”
邱局长说起就心烦:“不说了,再说会讲出是非。”
显然他现在为难了许多。
他们正要转换话题,杨大吉接到了李上述的电话,听说这边的情况看好,李上述叫给邱局长一些表示,杨大吉说:“还是另外找人方便吧。”过去是局长们给他拜年拜节行礼,一下还是转不过脸来。李上述那边也就罢了。
邱局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而找些更亲近的话题,谈到杨大吉村里的教育,赞不绝口,说是杨县长带出了好的文明之风。杨大吉谦虚说:“这不是我,全凭你教育局的支持。”
此时邱局长眼睛眯了眯,语音低沉了些:“可你这次回去,做了一件事让人费解。”
杨大吉问:“哪件?”
邱局长说:“有个姓高的吧,一个强奸犯,说是你保着留村里了。”
杨大吉哭笑不得。
邱局长道:“本来与我无关,听人事上的人讲,他对我们的小蔡校长造成了精神伤害。”
杨大吉听说过高碧海给他打电话的事,什么都懂了,道:“那把蔡校长调出来就是了。”
邱局长双手合十,表示诚恳和敬畏,说:“你杨县长交代了那还用说?只是人走麻烦不一定会走哇。”
杨大吉这就明白了更多,一是蔡月牙在邱局长心里有了谱,二是邱局长也给他下达了一个任务,要把高碧海从蔡月牙身边拽开。他含含糊糊地说:“不至于吧。”
邱局长也许觉得太急切了些,忙道:“好说,什么都好说。”
杨大吉回到隆兴房产,李上述即来商讨教育局这边联系的事。杨大吉开宗明义,说他不会干拍拍送送的事,李上述有些不快,也不强打他的脸,道:“老县长,以后这些事还多,你给是不方便,可你给他们才不至于推呀!不瞒你说,这次我没垮,反转来搞这么大的事,还有一批人不服气,你出马就不一样了。”
杨大吉还在心烦邱局长讲的事,李上述察言观色的水平更有精进,想邀他吃晚饭消消闷,杨大吉哪有情绪,也不要车,自顾自走了。
从隆兴房产回家有两里多路,途中要经过商业区沅林路。灯光次第打开,五彩斑斓,人影恍惚,杨大吉却有些凄凉之感。他搜索一下快餐店,想拣个地方将就,却见一辆公共汽车刚刚起身,而有个赶车的倩影像是蔡月牙。他未思索给高碧海打了个电话,高碧海已上了牌桌,说:“我赢了好多。”杨大吉才不关心这些,高碧海那边又像想起什么事,要离开牌桌慎重地讲件事,杨大吉无来由心悸一下。高碧海是说过去挨打可能与蔡月牙真的无关,专打他的手,是有人怕他做县长打牌的帮手,那他越要多赢点钱,让村里人全穷死才快活。他们各自关心的话题显然不同。杨大吉说最重要的是和蔡月牙沟通,别误会就行了。高碧海说,说是说了,她而今对这些老不挂心了。杨大吉问:“那她关心啥?”其实他一直关心的是她的去向。高碧海说,不知,他终于补了一句,说是疯到县里开会了。杨大吉岔了一句其他的,挂了。开啥会?县召开的安全会是中学校长会,她有啥事?再想到邱局长的话,杨大吉不觉担起心来,要是她年少短识做出什么事来,他总认为自己是罪魁祸首。
杨大吉正在踌躇要不要直接和蔡月牙联系,她的电话打过来了,说是第二天到县里来,杨大吉想,还用同我兜圈圈,有意义吗?后来她又说刘澜也会从鼎州到大昌,她是专程从村里来会合的。杨大吉想到宣传的事,也想见见刘澜,道:“那好哇,那好。”
杨大吉走到自己的门前,已经是九点了。他突然觉得,这屋也该换了,像李上述一样,该换!
刘澜来大昌后,第一站就到了隆兴房地产开发公司。蔡月牙只是作陪,显得安分些。杨大吉老是分心,猜想蔡月牙先晚睡于何处。刘澜和李上述的谈兴很浓,比过去的关系显然突进一层。刘澜恭维:“看得准啦,国家虽然对这一行在控制,那是指大城市,在这小地方还大有可为。”
李上述还谦虚:“这不就是请你美言嘛。”
刘澜道:“那是。”她心里装的是全鼎州宣传也无大意义,赚他一把又何妨。
说了一阵,蔡月牙也掺和了进来,问有没有小户型的。李上述道:“有,应有尽有,你们教育局的局长还宣传了的。”
蔡月牙激活一般,似乎想着真与自己有了某种联系,心里生出一些憧憬,刘澜则鼓劲道:“留一套,留一套,什么小户型,至少得百二十来个平方。”
蔡月牙忙阻拦:“啧啧,想也不敢想。”
杨大吉言语不多,似在局外,恰时手机响了,县政府打来的,说是有许多人上访,恳求他去化解一个重点对象的麻烦。
李上述说:“真是,还要你干这事,真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