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成和明全不一样,他也劳动,但是在辛苦的劳动中他找不到快乐。宝成的父亲摆小摊,下乡前父亲对他说,你成农民了,到那里要学上一门手艺,艺不富人艺不穷人,有了手艺好过日子,他记着父亲的话。葫芦村下村有一条街,溪石铺成的地面,宽丈余,两旁是连家店,有卖布、卖鱼、卖杂货,还有一家剃头、一家打铁、一家裁缝。每天收工吃完饭宝成就在这条街上逛,他和三家师傅都混得很熟,师傅叫他“白糊”。宝成是近视眼,戴一副黑框眼镜,我们这一带对近视眼都叫“白糊”,意思是大白天也看不见。葫芦村有个笑话,一个外地近视眼到村里人家吃饭,吃田螺不小心滚到地下,他俯头捡,却把一团鸡屎捡起来,放进嘴里,急忙吐出来,说你们葫芦村地气真热,田螺一丢到地上就臭了。白糊宝成文质彬彬,到师傅店里口袋却总会揣着一包烟,分给师傅抽,看他们做把式。剃头师傅50多岁,干干瘦瘦,脸色纸白,手指瘦长,骨节突出,看去像个长病之人。村人说他有哮喘病,哮喘发作时一阵阵喘得透不过气,病之根在剃头离不开给人洗头捂须,长年手在水中泡。万病湿为源,十个剃头师九个病恹恹,宝成便不想学剃头。铁匠倒是身体强壮,烧红一块铁坯,左手拿铁钳夹到铁钻上,右手抡铁锤乒乒乓乓敲打,铁坯退去了灼红,又放进炭炉里烧,拉动风箱,满屋烟尘,然后又夹出烧红的铁坯敲打,如此几番就打出镰、锄、刀,往身边的水桶一扔,吱的一声水面冒出泡。这活不碍身子,但是整天在火炉边烤,裹在煤炭中,人就像一个炭人,除了眼睛有白舌头是红,无处不是黑的,戴眼镜斯斯文文还会写诗的宝成显然也不想干这活。
宝成来到裁缝店,葫芦村裁缝店其实有两家,一家在巷里,没什么生意,师傅60多岁了,只会做腰头裤、斜襟衫、红肚兜等老式的衣裳,像翻领衫、直筒裤什么的他就做不出来。另一家在街上,师傅姓夏,50来岁,白润胖实,长得像弥勒佛,他读过书,能看裁缝书,会做各种样式的服装,城里流行一字领他做一字领衣服,流行大裤管他便做宽脚裤,生意十分的好。帮助车钉的是她女儿,叫琼芳,年方17,长得大眼细眉,樱桃小口,那皮肤更是白润如凝脂,坐在缝纫机前俯头车钉,看上去就像一幅宫女图。每到到晚间或下雨天,夏师傅裁缝店店里店外便聚满人,有来做衣服的,也有来看琼芳的。一个下雨天,宝成走进了夏师傅裁缝店,葫芦村人有礼貌,见宝成进来就让坐,宝成慌忙谢辞,说是来看夏师傅做衣服,站着就行。青年人就偷偷嬉笑,他们以为宝成是找借口来看琼芳,其实宝成根本不知道有琼芳,他是真来看夏师傅看裁缝的。夏师傅见来了生人,朝宝成点了点头,继续坐在高高的板凳上裁剪,宝成看着一块布料,在夏师傅画画剪剪下成了大小不一的布块,然后叠成一叠推到一边,再把裁缝桌上的碎布拢到一起扔进旁边的竹篓。夏师傅忙活得不紧不慢,悠悠闲闲,一副笑咪咪干干净净的样子,宝成觉得这手艺好,宝成就拿出烟双手递给厦师傅,也分给大家,他自己平时不吸烟,这时也含上一根。男人相互接上烟,就有了话说,夏师傅看宝成戴眼镜一副斯文有知识的相,觉得顺眼,就问是哪里来的客人,大家告诉夏师傅是城里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赵师傅哦了一声,说真难为你们这些学生仔,他看到宝成手上有一道伤痕。宝成就问夏师傅学做衣服可会难,夏师傅说一样的谷养百样的人,是吃这碗饭的学起来就不难。宝成又掏出烟,给店里大家分了一圈,给夏师傅点上烟,又问夏师傅你看我是吃这碗饭的吗?夏师傅显出警觉,夏师傅是不收徒的,就打哈哈说读书人怎么去学手艺,那是大材小用。
三天后,宝成砍了个大猪脚,直奔夏师傅店,进了门递上猪脚,就双脚往地上跪,连叩三个头,大声叫师傅,慌得夏师傅画布的粉瓶都丢落地上,急忙用双手扶起宝成。夏师傅不收徒,一是担心手艺外传打了自己的饭碗,二是女儿琼芳会缝会钉,收个徒多个人反而碍手碍脚,现在夏师傅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得破了例。好在宝成是外地人,夏师傅明白这些知识青年在农村迟早要走。于是宝成白天参加劳动赚工分,晚上就到夏师傅店学裁缝,也跟琼芳练车钉。想不到这一来一去,宝成永远留在了葫芦村,成了夏师傅的上门女婿,只是宝成再也写不出诗了,他和琼芳谈诗,说到德国诗人歌德,琼芳说人是应当有德,宝成哭笑不得,琼芳才读到小学三年,听不懂这些深奥的东西。秋收里宝成写了一首割稻诗:晨风从远处吹来,吹动金黄的稻田,一株株弯了腰的稻谷,挂着晶莹的露珠。我们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广阔的稻田,举起手中闪亮的镰刀,收割无限的欢乐。宝成念给琼芳听,琼芳听不明白,琼芳说是割稻不是割欢乐,宝成又哭笑不得。琼芳对宝成说看你写诗眼睛都熬红了,诗又不能当饭吃,何苦呢?得不到美丽姑娘的鼓励,店里活又多,宝成终于放弃了那份爱好,专心学艺,在粉瓶的划线和缝纫机的节奏里诗便渐渐远去,宝成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手艺人。多年后恢复高考,宝成有些汉字的笔划竟然都忘了。
晨亮和明全宝成不一样,他没有完全融入葫芦村的生活,他像一只觅食的小鹿,走进园子却不愿生活在园子里,他需要更广阔的天地,他相信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葫芦村。晨亮知道古往今来生活在底层的人,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就是读书,科举制度造就布衣里的“士”。到了葫芦村,住进大厝,他每天5点就起床,背唐诗背宋词背史记,也背普希金、海涅、雪莱,夜间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写日记作读书笔记,他始终怀着一轮太阳一样的理想。在这轮太阳的照耀下,他的辛苦劳累不过是云是雾,肩膀上的伤口手心里的血水都在灿烂的阳光下悄悄淡去。有一次砍柴,他踩到一根被人劈成尖角的箭竹头,刺穿了他的脚背,他撕下衣服包扎了伤口,站起来,拄着柱杖回到大厝,他没有悲伤,没有哭泣,他甚至暗自高兴赢得这10天养伤读书的日子。他心中的太阳啊,光芒四射。
在葫芦村的日子里,他还怀端着另一个秘密,寻觅姑丈赵仕达的踪迹,寻找那只神秘的绿青蛙。祖父说的关于大厝的故事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因此闲暇时他像一个独行者,以大厝为坐标,绕着大厝转,远远近近的察看。大厝坐落在后门山坡地,比下村高出一道坡,像一只蹲立的狮子俯瞰着下村鳞次栉比的厝舍和那一片田野,四面山峦起伏,穆水溪傍村流过。按他读过的堪舆书籍之说,这大厝后有祖山,前有案山,两侧青龙白虎相对绵延,水路顺畅,龙脉清晰,实为盖厝的最佳择地。但是为了占据高地,大厝与葫芦村所有的厝舍坐北朝南不同,方位从坐北往东徧移,便显少日多阴,再加背依后门山,树竹阴蔽,因此晴日里站在远处山头看葫芦村,下村阳光明媚,大厝却阴晦黯色。这样的居厝有青蛙并不奇怪,青蛙喜阴湿,但为什么是绿青蛙呢,晨亮深深的思想着。
大厝前是大坪,坪下是一片荒草地,荒草间兀立着四根贞节牌坊的残柱,拨开荒草可以看到废弃的花岗岩石道,断断续续,残残缺缺。劳动收工时晨亮常独自顺着这条道走,晨亮知道姑丈从前常晃着假辫子走在这条道上。有一次大晴天,晨亮看到石道上居然漫流着水,他觅水察看,发现一条荒废的渠沟,沟宽一尺,积着土,隐约可见那些石彻的渠岸。渠沟居然是通向大厝青砖墙脚,这石道上的水就是从墙根冒出来,沿着被堵塞的渠沟漫到路面。晨亮震惊了,厝基行水,这是建厝之大忌呀,姑丈赵仕达怎么会犯此大错呢?晨亮想起祖父说的地基里的绿青蛙。可是第二天当晨亮再次走到这条石道,石道却干干爽爽,渠沟也不见水走,仿佛昨天所见只是梦过一场,晨亮惊诧不已。
在葫芦村云岭古道边有一座小庵,庵叫静心庵,环境清幽,庵里的和尚法名释照,是我一个远房伯伯。他有妻小,却在40岁时剃度出家,到这庵里当了和尚,一晃20来年。小时候我同祖父到过庵里玩,庵后门天井有一棵蔷薇树,用手搔动树干,枝叶就会摇动,有花落下,拾起花用草茎穿成串,很是好看好玩。伯伯释照和尚曾经教我拿上一杯水,念进咒语,说是可以化刺,我没试过。这年我伯伯释照61岁,晨亮在释照和尚61岁生日这天中午走进静心庵,庵里的泥菩萨全都被砸碎了,释照在后佛堂置张桌子,正对蔷薇树,桌上放着佛书笔墨,他坐在桌前解线结,解的是一条蓝苎麻线上的一个死结,线只比头发粗一点,释照用缝衣针在细心勾动。他见晨亮进来,就递给晨亮,说青年人眼睛好,帮助解开,他自己起身去泡茶。晨亮用针尖看着结的方向挑勾旋动,过了好一阵终于解了开。释照和尚很高兴,给晨亮倒了一杯茶。晨亮后来才知道,释照和尚解结一是练手练眼,二是炼心炼性,递给他解,则是为了试探他有无恒心毅力。晨亮喝着茶向释照和尚说到大厝,释照和尚说他看到晨亮天天绕着大厝转知道晨亮会找他说大厝,他对晨亮说这条人工渠沟当年是为了引厝基之水。晨亮说明知湿潮之地,为何还要盖厝。释照和尚说这就是赵仕达。释照和尚问晨亮读易经吗,晨亮说有读。释照和尚说易是说事理说变化,人生乃吉凶吝悔之循环,谦悔者则少凶多吉。赵仕达不知谦悔,不敬畏天地鬼神。晨亮说师傅是说赵仕达违天地,强建厝,所以凶。释照和尚含目稍思说其实不仅只如此,《黄帝宅经》云:“夫宅者,乃是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非博物明贤者未能悟斯道也”,他沉吟片刻又说“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道天地,故不可独信命,亦不可独信宅也”。听至于此,晨亮恍然大悟,双手合十叩拜释照和尚,口呼大师。晨亮原以为风水便是地理穴位,经释照和尚点拨他顿时彻悟,宅之立饱含人之道德心性。释照和尚一席话语,成了晨亮此后世界观认识观形成的基石。释照和尚送给晨亮两本佛书,含上双目拿起佛珠。
我堂伯释照出家前是教师,饱读诗书,到静心庵后他学法坐禅,了悟人生,道行高深。平时他很少说话,信众问事他单字回答,目光不看人只看自己脚尖前三尺远,今天大概是因为晨亮帮助解开了线结,或者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说了很多,晨亮知道师傅累了,便默默退出。
“非博物明贤者未能悟斯道也”,释照和尚之言让晨亮明白博物明贤方能悟道。他更加专注静心读书,闲时到静心庵坐坐,看看释照和尚写字、打坐,看看那棵蔷薇树。有一天他坐在大厝厅堂读一本西方论建筑思想的书,书中说建筑不仅具有灵魂,房屋应当像植物一样,是地面上一个基本的和谐要素,从属于自然环境,从地里长出来,迎着太阳。他这时合上书望着那档住阳光的高高的青砖墙,听着后厅传来后门山籁籁的竹树声,想起释照和尚说的“夫宅者,乃阴阳之枢纽,人伦之轨模”,他不禁叹了口气说,大厝如姑丈之命也。
从这天起,晨亮常把大厝的铜钉铁板门开得大大的,他对同学说大厝太阴了,要接纳阳光空气。大厝的门敞开了,有一天翠枝休假,便又像猫一样溜进去,知识青年住进大厝后,她已经很久不敢进去了,翠枝爬上楼,她记挂着那根不同色的横梁,不知这梁是否有蹊跷,她搬来一个木墩,爬上去,抱住柱子探出头想看个仔细。想不到这时亦军居然提前回大厝,她听到楼上有动静,便奇怪地往楼上去,她看到抱着柱子探头探脑的翠枝,便大喝一声:地主婆,找什么?翠枝吓了一跳从木墩上摔下来。亦军想起看过的揭露地主反革命的书,书里说这些地主常藏着变天账,有朝一日想反攻倒算,便喝道你是在找变天账,晚上我叫支书批斗你。翠枝自从来了丁洁后便不那么怕事,她坐在地板上感觉好像左脚崴了,很痛,站不起来,翠枝冷静地说是老渔头叫我来看看他的椿木桨。亦军果然看到大梁上绑着一把桨,亦军见翠枝搓着脚,也不理她,说了句以后你这地主婆不准到大厝来,便扭头而去。翠枝扶着木墩站起来,却挪不开步,她扶上板壁单跳着一只脚往楼梯去。晨亮这时也回来了,听到楼上动静,上了楼见到翠枝崴了脚,便扶她下楼回到柴草房。翠枝的脚活动了几下便可以着地了,她踮着脚去给晨亮泡茶。晨亮便坐下,晨亮一直惦着丁洁,惦着她那葵花一样纯情的脸,和那双忧郁的眼睛,晨亮很久没有见到丁洁了,自从亦军说了丁洁后,丁洁再也没来大厝,路上遇到他们知青就远远地躲开,晨亮问翠枝丁洁呢?翠枝说去绣花了,也快要回来了。翠枝问我看你天天绕着大厝转,找什么呢?晨亮没有正面回答,他问翠枝你都是住在这上村,可有见到过绿青蛙。翠枝惊讶地说,你是找绿青蛙?晨亮说我只是想知道这大厝有没有绿青蛙。正在这时丁洁回来了,在门外就叫着奶奶,翠枝应着说来客人了。丁洁走进门,见到晨亮,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晨亮笑着站起来,说我等你好久了。有事吗?丁洁低着头问,丁洁在晨亮面前总十分拘谨。咱们是一中同学,没事就不能过来看看你,晨亮十分大方,晨亮看丁洁拘束着,又问丁洁平时都看什么书,丁洁搓着手说我什么书都没有。什么书都没有?晨亮显出惊讶,那你夜间闲暇干什么呢?翠枝接话说,她两手勤着,争着帮我干杂务,再闲着就逗蚂蚁玩。逗蚂蚁?晨亮像一个大哥哥举手抚抚拘谨地站立着的丁洁的头发,你真还是个孩子呢。丁洁低着头,呆呆站着,像面对着一个老师。晨亮说咱们不会一辈子呆在农村的,要读书,要有知识。丁洁摇着头,丁洁才读到初一便开始文化大革命,像小山羊一样无忧无虑的她还真没有走进书籍走进知识,现在没有了妈妈,在葫芦村这片简单的土地上,她更是一天一天远离了知识,就犹如宝成远离了诗歌。晨亮说过两天我回城里给你带一套中学的课本,我辅导你读完中学课程。
第二天晨亮便回城里,他收集了一套从初一到高三各科的课本,还带来了一部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夫》。他特地到静心庵搔挠着蔷薇树干,看桃红色的蔷薇花纷纷落下,然后拣起来用线串成一个花环。这天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晨亮又一次走进柴草房,把沾着雨水的蔷薇花环戴到丁洁头上,把一叠书放到桌子上。晨亮和丁洁那时都不知道蔷薇花代表着爱情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