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去看望艾青老人了。还是在去年年初3月27日他85岁生日时我和朋友们去协和医院给他拜寿,当时,他只是静静地躺在花丛旁的病榻上,一言不语。对于人们向他祝贺生日,他只能微微点头,表示谢意。我们默默祝福这位人们敬重的诗坛泰斗能够早日康复。
时过不久,由于病情有所好转,他出院回家疗养。对于80多岁高龄的艾青来说,这无疑是一大幸事。因为在家里有贤惠的夫人高瑛的悉心照料,且不说能够吃、住得好,休息得好,心情也会是愉快的,而心境的好坏,对于一个患者来说,又是极端重要的。艾老病情的好转,是令人欣慰的消息。
时近严冬,一个阳光和煦的日子,我和来自春城昆明的诗人晓雪及其夫人、白族歌唱家赵履珠(电影《五朵金花》插曲的歌唱者)相约一同前往东四十三条胡同艾宅去拜望老人。我们走进他家后,只见老人端坐在客厅的一张木桌旁,见我们来示意坐下。碰巧歌唱家王昆也在坐。王昆又恰好是赵履珠当年在东方歌舞团工作时的老领导和指导教师。师生数十年后在艾青家相见,格外高兴!
高瑛大声向艾青说:晓雪夫妇刚从云南来,和周明一起看你来了!艾老直说:“谢谢,谢谢。”
我们刚一坐定,艾青不无感慨地对晓雪说:“一生认准一个人不容易。你年轻时就认准了我,写出了《生活的牧歌》。我一生歌颂生活……”他重复几遍这句话。
说得好呐,艾老!你的确一生热爱生活,歌颂生活,从你30年代最初发表的震撼文坛的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起直至1979年经过20年的沉默昭雪后,所发表的《归来的歌》、《光的赞歌》等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都是充分表达了你对养育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的无限深情。从你走上诗坛开始,就自觉地将自己与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围绕着“土地和太阳”这一中心意向,倾吐自己对祖国、对人民的热爱之情。
如今,艾青仍深深地关注着祖国的命运、人民的生活。他关切地询问晓雪云南边疆地区改革开放的发展情况怎样,少数民族生活改善得如何?当他回忆起50年代陪同智利诗人聂鲁达云南之行的情形时,他说:可惜,聂鲁达已故去。他还清楚地记得就是那次在昆明第一次见到刚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工作的晓雪。晓雪的毕业论文正是研究艾青的那本专著《生活的牧歌》。这是我国第一部研究艾青的诗论专著。写论文时,晓雪不曾见过诗人艾青,只是一名艾青诗歌的热烈爱好者。那次昆明相见,晓雪和艾青结成了忘年交,几十年来交往不断,友情愈益深厚。今天他见晓雪来,高兴地直说:老朋友了,老朋友了!
晓雪带来一件礼物送给艾青,是一座雕刻精细的缅甸白玉大象。艾青喜欢极了,他不断用手抚摸着大象,突然说:“这东西(指大象)很笨,但是鼻子很有智慧。”惹得我们都哈哈大笑了。
高瑛大姐热情地打开一本“艾青”画册,要我们和艾青一起欣赏。画册中详尽地记录了诗人写作生涯的漫漫历程。忽然,我指着一帧他们和外国友人合影照片上的高瑛,开玩笑地问艾老:这人是谁,漂亮不漂亮?艾青不假思索地诙谐地说:“是我的‘饲养员’。时间考验她是美丽的。”
说夫人高瑛是他的“饲养员”,这既幽默,又很准确。正是由于艾老有这样一位辛苦而精心的“饲养员”,他才得以延年益寿,能够不断给读者以精彩的新作。如此漫长时间的考验,也证明了夫人高瑛心灵美丽,我于是对高瑛说:艾老的话对你是最高的评价。高瑛不无欣慰地说:他是在鼓励我呢!
这时,王昆同艾青谈起延安时期的往事,有说有笑。王昆说:那时我们常常朗诵你的诗,现在,你是诗坛泰斗,可要多多保重哪。艾青幽默地说:我不是什么泰斗,是小菜一碟。
艾青关切地问起王昆最近在做什么?唱没唱歌?
王昆回答说:不断地唱着呢。今年是纪念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唱了许多抗战时期的歌曲。说着,王昆问艾青:你还记得不记得“大刀向鬼子们……”
不料,艾青激动地和声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前线抗战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王昆边唱边打着拍子,与艾青合唱,我们在场的人都受到深深的感染。反复唱了几遍后,王昆要他继续往下唱时,艾青却笑笑说:不唱了,鬼子已经打跑了!
艾老虽说在养病中,依旧关心着社会生活,且思维清晰,记忆力也好。言谈中,仍不失诙谐幽默,妙语横生。他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智者。同他在一起,不仅轻松、愉快,而且受到不少启迪,增长许多知识。
临近中午时分,我们不敢太多打扰艾老,便依依不舍地向他辞别,他紧紧地握着我们的手,直说:今天很高兴!高兴!
我们默默地向老人祝福,祝福他健康长寿。
1995年岁尾,京华.
艾青:越过了时间的坚壁
一个我们极不情愿听到的噩耗传来:一代诗哲艾青同志,因久病医治无效,于五月五日凌晨四时三十分与世长辞。
文坛失去一位大师,失去一位杰出的诗人,人们深为悲惕和惋惜。
诗人遗言:丧事从简。夫人高瑛遵嘱只在家中客厅设置了灵堂。没有料到,报纸发消息后,许多亲朋好友、诗友以及仰慕诗人的热心读者却络绎不绝,来到灵堂,向诗人艾青作最后的告别和深深的哀悼。海内外雪片般的唁电纷纷飞至北京东四十三条艾宅。我在灵堂前看到一位曾深受艾老教诲和扶持的中年诗人向艾青遗像深深三鞠躬后,紧紧地握住高瑛同志的手,号啕痛哭!一时间,灵堂前拥挤的人群中也泣不成声。
这是一位在神州大地影响了整整几代人的文学大师呐!从延安革命摇篮中成长起来的著名画家李琦和冯真的挽联上就写着:艾青是青年走向革命的引路人。当年许多爱国的热血青年正是读了艾青的诗,选择了自己走上革命的人生道路。香港著名诗人、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犁青,每次到北京事情再多再忙,但必看望艾青。他对艾老怀有极为特殊的深厚感情。后来我们聊天中我才明白了,犁青之所以今天成为诗人,他说他是受到艾青的熏陶和影响。他在年青时代就对艾青的作品一篇不落地反复拜读,如饥似渴。他从艾青的诗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和获得鼓舞力量。类似的事例是说不完道不尽的。这就是为什么诗人之死,牵动了众多人的心,震撼了海内外文坛。
艾青的逝世,是社会主义文学事业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艾青,一九二九年曾赴法国学习绘画,归国后加入左翼美术家联盟。一九四一年赴延安,任延安《诗刊》主编。一九四五年任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副院长。建国后曾担任《人民文学》第一任副主编,时茅盾为主编。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艾青,从三十年代最初发表的震撼文坛的名篇《大堰河——我的保姆》起直至一九七九年经过二十年的多舛命运后,所发表的《归来的歌》、《光的赞歌》等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都是充分表达了诗人对养育自己的祖国和人民的无限深情。从他走上诗坛起,就自觉地将自己与人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围绕着“土地和太阳”这一中心意象,倾吐自己对祖国、对人民的热爱之情。即使到了晚年多病,诗人仍深深地关注着祖国的命运、人民的生活,关注改革开放的新的进展。
记得,去年冬天,我和从云南远道而来的诗人晓雪去看望艾青老人时,谈起他的诗,他反复说:我一生只歌颂生活……还关切地询问晓雪云南边疆地区改革开放的发展情况怎样,少数民族生活改善情况怎样?……我和晓雪深为感动。这就是艾青,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和诗人。
我最后见到艾青同志是在今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八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和吴福辉同志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向他去祝寿。不想,他是静静地躺在北京协和医院的病床上,挂着输液的吊针,正在接受心电图的监测,已不省人事。头天报过病危,被抢救了过来。我们仍然将鲜花怒放的花篮献上,并默默地视福诗人早日恢复健康。不料,一个月之后病魔竟无情地夺去了他的生命。然而,万恶的病魔并不知晓,诗人的诗魂将长留人间,长留千千万万读者的心间。
一代诗哲,千古流芳!
1996年5月5日春雨潇潇夜,急就.
丁玲在桑干河畔
难忘哪,1986年3月4日,上午10时,一代杰出女作家丁玲同志不幸病逝,永远离开了我们。
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在北京协和医院。
恰巧,头天晚上我还去了医院,她已经在急救室。几天前的2月27日上午我也曾去医院探望,她正处于昏迷状态,当时已报病危。医生正在采取各种措施全力抢救。
探望的人络绎不绝。有作家、艺术家,科学、文化界的许多朋友,有老一辈的革命家和她多年的战友,还有素不相识的热心读者。大家都祝愿她早日恢复健康。
然而病魔却夺去了她的生命。
但是她的名字和她用心血创造出的数百万字的文学作品,将会永远留在读者和人民心间。
丁玲,作为一名革命战士,一位人民的作家,几十年来,尽管她经历坎坷,遭难多年,但她却始终保持自己与群众的血肉联系。所以这次当她病重的消息传出后,她在战争年代生活过的桑干河,她在1957年遭难后下放劳动过的“北大荒”,都立即派了群众代表日夜兼程赶到了北京,赶到了医院,在她的病榻前,默默地、深情地表达了真诚的祝愿。
这件事使我深受感动。恰巧,这两个地方我都曾经去过;桑干河,不但去过,1959年我还在那里下放劳动锻炼一年,所在的村庄正好是在丁玲同志土改时生活和写作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那个温泉屯村。小说里叫暖水屯村。《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所记述的人物和故事大体都是发生在这个屯子和这一带地方的人和事。我们在那里时,村里的人们都把小说中的人物和他们本村的某些人“对了号”。称呼那些人的姓名时,也是用了作品中的名字。我们当然并不赞成“对号入座”。但它说明,这部小说赢得了群众喜爱。也说明,它是来自生活,来自群众。是人民群众火热斗争生活的及时反映,真实描绘。
后来,这部小说荣获“斯大林文学奖”。丁玲派专人给温泉屯村送去了大量的书和这本书的稿费、奖金,帮助村里修建了一座漂亮的文化站,设置了文化设施。为了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促进新中国的农民提高文化,我们曾在文化站办夜校,举办演出活动,等等。村里的农民们都把丁玲同志亲切地称为“老丁”,说老丁是个有名的作家,听说还在大上海待过呢,又到过延安,但却一点都不摆架子,和俺老百姓打成一片,对待乡亲们可真亲、真好呐。
人们谈起来情意绵绵。使我这个涉足文坛不久的青年,也深受感染,深深感到一个人民作家能够赢得群众的如此爱戴,是多么值得自豪。当时我是和作家宗璞、闻山、郑文光一起,下放这个村的。忆往昔,20多年了,这个在解放了的灿烂阳光照耀下前进的温泉屯村,和桑干河畔淳朴、忠厚的翻身农民都使我多么难以忘怀!自然地也难以忘记在那烽火连天的战争岁月里深深扎根在群众中的作家丁玲同志感人的事迹。呵,想起了桑干河,就会想起丁玲,想起这位人民的作家。
同样,远在祖国边陆的北大荒,则是丁玲同志流血流汗、劳动和生活了12个春夏秋冬的又一个故乡。她和密山,她和汤原的农工们、战友们在风风雨雨中,在共同劳动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她曾说:“北大荒的战斗生涯,锤炼着我的一颗红心,人民哺育我,教育我,在严寒中得到的温暖最暖,在烈火中打出的刀刃最硬。”她说,在北大荒“我有新的成长,我更为稳定。多谢老百姓呀,我永远不能忘记他们”。同样,北大荒的老百姓们又怎能够忘记曾与他们甘苦与共的作家丁玲呢!所以当病重住院的消息传到北大荒,传到桑干河后,那里的乡亲们便立即派出自己的代表前来探望和慰问。当这些老乡亲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站在由于做过手术已经不便讲话的病人面前时,经陈明同志大声介绍后,对这些地方怀有无比深情的丁玲同志,嘴角微微蠕动想说什么却不能够出声了,她的眼角露出了泪痕。
还有河北蔚县的老县委书记也赶来了。这里是解放战争时期丁玲同志战斗过的地方,她和那里的群众也结下了不解之缘。去年秋天,蔚县的同志还特地为丁玲准备了一幢可供她写作的房子,热情邀她和陈明去那里写作和重游故地,那里的老百姓可是很想念她呀!本来丁玲准备秋天去的,不巧,7月里她却病了,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几个月,未能如愿。但她对于此行却时在念叨中,希望实现。老书记于今在她的病床前旧话重提,然而丁玲已经无能为力了,报之以他的又只是满眼泪痕。
这时,我想起,当年在延安,在全国解放后,丁玲同志曾经鲜明地提出并强调过的一句口号“到群众中去落户!”“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这也就是提倡作家深入生活的问题。几十年来,她正是用自己的行动实践着这一倡导。而这,也正是作为一个人民作家所必须坚持的正确方向。我想它同样也适用于我们今天。当然今天我们的作家到群众中去、深入生活的方式完全可以多种多样。在这个问题上随着时代的发展,出现了不少新形式、新趋势、新问题。完全可以并应当按照各人的习惯方式进行。但是作家需要和必须深入生活这一点,犹如鱼之于水,不可须臾脱离,是不会有太大异议。在这方面,应该说,丁玲同志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蓦地,我的思绪回到了去年春季。那是阳春三月的一天,我们邀请丁玲同志为首都文学爱好者开一次讲座,她欣然答应,我们高兴极了。那次是在巍峨壮观的首都剧场,面对1000多渴求文学知识的青年,丁玲以自己亲身的创作经历,告诫青年朋友们:写作,要向社会学习。她辞恳意切而生动地讲述说:常常有人问我,你当作家经常读什么书,受什么书的影响?受哪位作家的影响?我想了想,我就读了一本书,读了社会这一本书。到现在,我也这么想着:我就是在这个社会里,跟着社会滚,滚了几十年,滚到现在。我就是一个社会的人。我写东西不是从书本上来的,不是从幻想中来的,都是从我眼睛里见着的,社会里经过的,或者与他做过朋友,或者与他斗争过的,就是这样的一些人。我没有离开这个社会,永远是在社会里,跟着社会跑的,就是这样子的一个。……总之,不要脱离生活,要经常深入到实际中去,到火热的现实生活中去,到群众中去!
听众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她的这番话、这件事,使我联想到了她在重病时,桑干河、北大荒何以专门派人来慰问她,这说明什么呢?自然可以说明许多问题。但最重要的,我以为这是丁玲同志作为一个作家,长期以来同人民群众同呼吸共命运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