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爱心,那事例不胜枚举。这里,我只想说一说“文革”中严文井如何保护和爱护我们一批被打成“反革命”的年轻人。在那个疾风暴雨的荒唐岁月中,先是像严文井、郭小川、李季这样的老作家、老干部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倒。接下来,又是一批中青年干部被隔离审查。当时,在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我和阎纲、吴泰昌、杨匡满、汪莹等一批年轻人突然也被揪出,打成“五一六”反革命分子。真是天大的冤枉!就在我们被隔离审查的情况下,严文井、李季、郭小川几位老干部宣布“解放”。他们担任了连队(各单位都编为连建制)的连长和指导员。当时,我们干校文化系统的下放干部五六千人呢。其中哪位干部一旦被宣布“解放”,便有资格回北京探亲。被隔离审查的人,不但没有探亲的资格,连通信自由也被剥夺。所以我们这些人已有很久没给家里写信了,家里人肯定疑惑和不安。这时,严文井得到批准回京探亲。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在北京探亲期间竟去了我的家里,安慰我爱人刘琳说:“我们干校很忙,所以周明好久没有顾上写信回来,托我来看看家里。”刘琳疑惑地问他:“周明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严文井说:“他没有事,周明是个好人,你放心……”这些情况是很久后我“解放”了,回家探亲时才知道的。当时严文井先生回连队后并没有告诉我。反而是在一天黑夜里,他和郭小川在吃晚饭后,约我到连队食堂旁一个作为仓库的大棚子里谈话。我以为会像“专案组”一样又要逼迫我、训斥我。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谈话不是训斥,而是询问我是怎么被打成反革命的详细过程。我又感动又委屈地向他们哭诉了“专案组”逼供信的恶劣行为。他们安慰我说:“明白了。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问题一定会解决。真相会大白。”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行为!他们也刚“解放”呀,闹不好,会被人家扣上“右倾”、“立场不稳”、“同情反革命”的大帽子。.毛主席劝他吃红烧肉.直到1992年4月,我的家乡陕西电视台为了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50周年,计划在北京采访参加过“讲话”座谈会的老同志,其中就有严文井先生。
我同先生约好时间后,带着陕西台的朋友到了严家。那天文井先生精神很好,气色也不错。提起延安来,他兴致勃勃,谈锋甚健。他先向家乡人描述了我们在“五七”干校的往事,以及我上面叙写的那段感人故事。然后谈起延安座谈会讲话,他更是兴致很高。他说毛主席在发表“讲话”前,曾先后约了好多位作家、艺术家谈话和征询意见。找他的那次谈话是在枣园毛主席的窑洞里。两人谈得坦率而亲切,不知不觉间到饭点,毛主席留他共进午餐。能和领袖在一起谈话和吃饭,他感到幸运,但毕竟有些拘束。主席见状,把在他一边的红烧肉缓缓推到严文井的面前,直说:“不要紧张,吃,吃。”这是严文井在延安艰苦岁月中难忘的一幕。尽管时光已逝去半个世纪,回忆难忘的往事,仍然令文井老人兴奋、激动。那一年,参加过延安“讲话”的老同志已屈指可数。如今,严文井的离去和几年前先后去世的何其芳、陈荒煤、王朝闻,这些当年曾在延安“鲁艺”任教的青年教师,也就所剩无几了。
为了表达我深深地悼念之情,严文井先生辞世后,我去先生府上的灵堂,恭敬地向先生的遗像三鞠躬,请先生安息。我见先生遗像旁一对挽联上写着:风风雨雨稳站船头,坎坎坷坷走到彼岸。先生一生,正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一生,更是灿烂辉煌的一生。他的离去,留给我们无穷的思念。
2005年9月11日.
漫游在科学王国里
万里晴空。此刻,我们正乘坐在一架由昆明飞往首都北京的三叉戟民航机上,机舱中,一百多名乘客,有来自云南的少数民族,有赴京出差的干部,还有为数不少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国际友人。他们有的在愉快地谈话,有的翻阅着报纸和画报,有的在玩扑克,还有位国际友人正俯首迅笔疾书,也许在向远方的亲人报告中国见闻吧!
我和作家徐迟同志并排坐着。当我们兴奋地倚窗观赏了一阵太空迷人景色之后,都陷入了沉思……是啊,春城昆明,美丽、神奇、丰富的西双版纳,以及在这些地方战斗并做出了出色成绩的老一辈和年轻一代科学家的感人事迹,给了我们多么难忘丽深刻的印象呵!
“云南,简直太丰富了!太丰富了!”徐迟同志兴奋地说。
我说:“也是美丽、神奇的呀!”
这个美妙、确切的概括,也正是诗人徐迟在他1956年初次访问云南后所写的一本诗集的书名。我们说着,都哈哈笑了。
这时,徐迟同志又掏出他的笔记本,习惯地把一些感受和联想随手记下来。这已经是他多年的老习惯了。忽然,热情的服务员走过来了,挨个递给每个乘客一杯橙黄的橘子水。徐迟接过水杯时合上了笔记本。眼尖的服务员发现了笔记本上《人民文学》字样,便好奇地问:
“你们是《人民文学》的?”
“是呀。”徐迟回答。
“呀!这一期《哥德巴赫猜想》那篇报告文学写得特好!陈景润刻苦学习的精神特别感动人!我们都争着、抢着看,好多人都激动得哭了。”
“说说你们看了还有什么意见?批评意见。”徐迟诚恳地说。
“我们的意见就是刊物太少买不到。”
由于她正在工作,我们没有交谈几句。过了一会儿,她又找来一个伙伴,说她现在有空想专门和我们谈谈。她介绍说,她们俩都是机组服务员,一个是北京人,一个是上海人,都很喜欢文学,是《人民文学》的忠实读者。她们热情地向我们倾谈了对一些作品的读后感,特别是《哥德巴赫猜想》。“什么是又红又专?”“究竟什么是青年人的理想?”等等,引起她们的深思。说着,那位上海姑娘忽然问:“这篇报告文学的作者徐迟是什么人?也是个科学家吗?”我说:“徐迟是个诗人、老作家,现在湖北省文联工作。”她们吃惊地“啊!”了一声,说:“那他怎么那么熟悉陈景润?熟悉科学?真不简单呵!”
徐迟同志在一旁默默笑着。他示意我解答她们的问题,他仿佛没有发言权了。这时,那位机灵的上海姑娘,忽然看见徐迟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便用征询的口气说:
“老同志,把侬的采访本借给阿拉看看,好吗?”
北京姑娘也说:“那里面一定记下了不少吸引人的事儿。”
姑娘刚刚翻开第一页,看到签名,惊喜地喊出声来:“呀,您是徐迟同志?!”
“啊!徐迟!”
徐迟同志被这意外的暴露弄得不知所措。两个姑娘都高兴极啦。顷刻间,把她们对《哥德巴赫猜想》的读后感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还提出蛮好的几条意见哩!
飞机以每小时八百多公里的时速在万米高空飞行着。夜幕降临时,我们抵达目的地——首都机场。当我们向机场主楼走去的时候,在夜色苍茫中,还隐隐看见站在机翼下的两位可爱的姑娘,她们在向我们热情地招手哩。春夜的微风,传来了她们的喃喃的自语:
“啊,徐迟,这就是徐迟同志……”
是的,这就是徐迟。《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诗人,作家徐迟。他,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由于祖国四个现代化大好形势的鼓舞,最近问津于自然科学了,向科学进军了。他先是在地学、地质力学的领域里,跋山涉水好几个月,后来在数学,在解析数论的王国里,探索、奔波一番。这次,又千里迢迢、穿山越岭到西双版纳热带亚热带沟谷雨林中漫游一趟。仅仅几个月的短促的学习、访问、旅行,他觉得收获很大,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结识了许多科学界的新朋友。科学领域呵,风光如画,神奇美丽,人才济济,事迹感人。他,决心要行进,要探索,要攀登,要到丰富多彩的科学领域里去经风雨、见世面,放声歌唱!
1977年10月,徐迟所写我国著名地质学家李四光事迹的报告文学《地质之光》在《人民文学》发表,引起读者的广泛注意,反应极为强烈。是呵,为了进行《地质之光》的写作,徐迟做了充分的准备,下了很深的工夫。他首先广泛收集和阅读研究了李四光同志的著作、讲话记录和有关资料:中文的,外文的,大约二三百万字之多。其中很多是地质学的专门学问,他不懂就硬钻,或者向专家求教,或者查阅资料。这是一方面,是研究“死”的材料。还有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即掌握“活”的材料——他访问了李四光同志的女儿金属物理学家李林同志,李林向徐迟热情介绍了许多重要的情况,还将她母亲生前所写有关她父亲的回忆录全部给徐迟看了,这为徐迟全面了解李四光提供了重要资料。
说起来很有意思,徐迟第一次到北京西郊登门拜访李林时,是1977年8月1日,那天正好下大雨,他在路上淋得全身湿透了,活像个落汤鸡。李林呢,在家门口接他,见此情景,十分感动,他们很快建立了感情,谈得十分融洽,她给了他很大帮助,徐迟很感谢她。
同时,徐迟还到国家地质总局访问了李四光的原秘书,访问了地质力学研究所所长,了解李四光思想、工作和科学成就的某些具体情况。经过一段时间的消化、酝酿和构思,很快,写出了一个初稿。他念给李林听,征求意见。李林除发表肯定的意见外,还建议要写建国以后李四光担任国家地质部部长期间的工作成果。原来,李四光根据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指示,和他自己多年从事地质力学科研的实践经验,作出了新华夏体系的第二沉降带,松辽平原、华北平原、江汉平原和北部湾有希望出油的判断。1954年,他亲自抓石油勘探,首先抓松辽平原的勘探,经过四年的艰苦奋战,终于在大跃进的1958年发现了大庆长垣构造,从而掀起了惊天动地的大庆油田会战,拿下了一座大油田。
“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判断,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发现!”
徐迟深深地被打动了。这对于描写李四光,对于歌颂李四光为国家作出的重大贡献,是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啊,这怎么能丢掉或是舍弃呢?不能。为了深入调查研究,取得更直接的材料,徐迟当即决定到华北油田去!当我陪同他驱车前往的时候,在路途上,我忽然发现他的手提包里鼓囊囊地装满了书,其中有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有毛泽东选集,还有大量的李四光的各种版本的著作。我随意问他:“都读懂了吧?”他笑笑说:“有的攻下来了,有的还正在攻,还需要求教。咱们到油田去,那里老师多的是,还有油田的‘实际’,可以学到不少东西的。”他充满了信心。他从来都是一个乐观、有信心的人!
汽车,高速度地行进在广阔无垠的华北平原的原野上。笔直的公路两旁整齐地矗立着高高的白杨树,组成一条美丽的绿色的长廊。徐迟同志的情绪一直很兴奋,他说,他在写《地质之光》时,除了大量学习和研究李四光的地质学著作之外,还着重学习了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的第五章,这一章是讲自然科学家的。学习的目的在于想运用马列主义的观点来观察和分析李四光的主观与客观是如何统一的。当然,在他看来,李四光,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又红又专的科学家,他的主观与客观统一得是好的。因为李四光是个唯物主义者,所以他在科学上的判断就比较正确。……我们谈着谈着,车子已开进任丘县城。啊,华北油田到了!
徐迟同志在华北油田生活了10天。华北油田这一段生活的补充对他的创作是重要的。在这10天里,他抓紧一切时间看、听、问;采访一些先进人物,看了一些油田现场,还和几位石油专家作了长谈。晚上他睡在床上就拼命看书,研究材料。他想把这篇文章尽可能写得好一些。他认为:创作创作,就是创新之作。怎么能重复别人的东西呢?文学作品是要有新的东西的,应该给予读者一些新的思想和新的启示。在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深深感到他内心里有一团火!在他一改再改的辛勤劳动下,《地质之光》发表后终于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