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典型的北京四合院。但有点类似王府式的比较豪华而阔大的一座四合院。高高的台阶,大红油漆门。有前院、中院和后院,以中院为主。院中植有红枣、白杨、核桃及丁香花木,四围有雕梁画栋的走廊,院里的走道均为精细石子所铺。据说,后院早先是一座大花园呢。
我想这座院子过去一定是不大不小某个人物的私宅或富贵人家的住宅。它的隔壁也是一座大院,但主楼是西洋式的,是冯玉祥将军从前的官邸。当时住在里边的是冯将军的遗孀、卫生部部长李德全。我们常常看见她,因为她每次上下班总要在胡同里走出走进,不在这段路坐车,车在胡同口外几百米处等候。她是位颇有平民意识的部长,常常利用在胡同里的漫步和群众搭搭话,问长问短,嘘寒问暖。要是胡同里哪点地方不干净,扔有纸屑果皮,她会捡起来投进垃圾箱去。
胡同西口后又住进了曾任外交部副部长、文化部部长的黄镇将军。和小羊宜宾胡同毗邻的东总布胡同,更是一条藏龙卧虎的了不得的胡同。当时,我们的主管单位中国作家协会就在东总布胡同的22号办公,这也是一座中西合璧的大院落,有洋楼,有长廊,有假山,有花园。根据陈香梅回忆录的描述,说她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北京东总布胡同的外公家,一座中西结合的豪华庭院里,我认为大概就是22号。23号住的是有名的“七君子”之一,当时的司法部部长史良,24号居住的更是鼎鼎有名的爱国民主人士张澜副委员长。张老先生逝世后,另一著名爱国人士,当时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沈钧儒先生住了进去。沈先生去世后,60年代初,班禅额尔德尼副委员长便一直住在这里,直到他由此离开不幸逝世于西藏。
在东总布胡同东口路南一座洋房里,长期居住着一位名声很大的“隐士”,即原北京大学校长、名教授马寅初先生。马先生曾因提出中国需要控制人口、需要计划生育而受到错误的批评后不肯再抛头露面,在此过着隐居生活,直到以百岁的高龄辞世。
再来回到小羊宜宾胡同。我前面说过,这个三号院可能是某位名人或富人住过,一般百姓,在从前是不可能住这般考究的、豪华的(以从前的标准)深宅大院的。也巧,有次偶读《鲁迅日记》,忽然发现鲁迅先生有一天记载:今日到东城小羊宜宾胡同访郑振铎先生。我就联想,会不会是郑先生曾居住于此?但无从考证。又有一桩奇怪的事情,即“文革”初期,忽然有一伙造反派从外地什么地方来,硬说这个院解放前的主人曾将大量金银财宝埋藏于地下,便莫名其妙地在院当中和厕所门前胡乱挖掘起来。结果好像什么财宝也没有找到,便悻悻然离开了。我们问:从前这个院住的究竟是什么人?那伙人没好气地说:大资本家!鬼知道究竟是什么人!
50年代中叶,中国文联大楼在王府井大街落成。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各协会陆续迁入。《人民文学》编辑部在50年代末,也由小羊宜宾胡同迁出,进入文联大楼四楼办公。小羊宜宾胡同3号改为5号,成为作协干部宿舍。当时我是青年人,分配住在后院,和诗人吕剑,教授王景山,资深老编辑肖德生为邻居。小院中仍种植有许多似锦的花木,还有一棵紫丁香,每到春季芳香四溢,格外喜人。
中院是大院,先是住着当时很有影响的作家秦兆阳、葛洛、黄秋耘、闻山、申述等。后来住进著名作家张天翼,直到“文革”下放“五七”干校离开。“文革”后,沈从文先生被安排住进中院东偏房。这么一位卓有成就、鼎鼎有名的老作家,就是因为当时还没有摘除强加在头上的“资产阶级黑线人物”的帽子,被屈居大院光线阴暗的一隅。然而沈先生却一贯与世无争,淡泊明志,始终怀着豁达、乐观精神,在小屋里白天黑夜开着灯,埋头于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沈先生说,这是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进行这项工程的。研究对象是自殷代——清代3000多年间中华民族的服饰。这是一项意义非凡却十分艰巨的任务。多年来,他非常专注和执著于专项研究工作。1964年底已完成初稿;1969-1971年对初稿作了修改补充;1978-1979年再度修改,并补充了许多新发现的珍贵资料。1981年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出版。当时沈先生正在对《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书稿进行修改、补充、加工过程中。他非常仔细、认真,非常投入,有时我去看他,他便兴致勃勃地给我指着边看边讲古代服饰的精湛工艺和无穷的艺术魅力,兴味甚浓,我知道沈先生完全沉浸在考古学海洋中了。他既是作家,又是一位营造文化宝库的清贫学者。
有时工作得累了,他就走到院子里散散步、散散心。有次,我刚好从后院家里出门去,沈先生高兴地告诉我说,刚才巴金来了,他又到北京开会,好不容易找到这个院子,我们好久未见了,谈了好多话。那时常有朋友们来看他,画家黄永玉是沈先生的同乡晚辈,常来。当时丁玲同志曾有一篇文章发表在一家刊物上,讲到他们的过去,老朋友们似都不便告诉沈先生,而他实际上早已知道,他一笑置之,只是淡然一笑说丁玲写的不客观,他告诉我说黄永玉看了很不平,早就拿给他看了。
沈从文,他就是这么一个豁达的人,淡泊的人。然而他一向却看重友谊,看重事业。
我在同沈从文先生、张天翼、黄秋耘、秦兆阳、吕剑、葛洛、王景山等前辈作家同院相处的若干年中,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宝贵的东西。这些人中,有的已经去世了,有的尚健在,不论怎样,不论过去了多少春夏秋冬,那段胡同里一座四合院中难忘的岁月和难忘的情谊却与日俱增,难以忘怀!
我怀念那段岁月,我怀念那段岁月中历尽沧桑的人们。
1995年冬末.山河永恋
今年的春节我照例收到了崔蓉芝女士寄自美国的漂亮的贺年片。我十分感动,蓉芝女士真是重情义,不忘新朋老友。应该说我是她的新朋友。我们认识是在三年前——1989年5月我在美国旧金山出席一个会议时,她听说来了一批中国内地和台湾的作家,热情地邀请我们聚餐、聊天。那天欢聚一堂者除了大陆去的我们几人外,还有香港诗人犁青、卡桑,台湾作家柏杨、张香华,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等。后来她又和陆铿先生一起陪同大家去芝加哥游览,给我们留下难忘的印象。之后,我们经常通信,她来北京我们总要聊聊天,大多是谈文学,叙友情,相见甚欢。所以如此,究其因,大概由于两方面缘故:一是她为人热诚友好:二来也因为她是作家江南(刘宜良)的夫人。江南这个名字我想大家是熟悉的,就是在大陆颇有影响的那本书《蒋经国传》的作者(最近他的遗著《龙云传》也由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发行)。正是由于这本书,江南在美国惨遭暗害——这是1984年10月间发生的事。当时我大陆作家纷纷致电声援,表示愤慨和同情。崔蓉芝女士深为感动。
江南的被害,使崔蓉芝十分悲痛。因为事情发生得离奇、突然。然而毕竟人是离去了。她想唯一可以安慰死者的办法,就是让他叶落归根,能将江南的骨灰归葬于故土。
那么葬在何处好呢?她接受了故乡安徽父老和朋友们的建议和安排,决定将江南的骨灰安葬于风景秀丽的胜地——黄山龙裔公墓。这个公墓是安徽省为华侨和港澳、台湾同胞以及海外人士辞世后归葬故国准备的。它位于黄山夫子峰下风景湖北岸,依山傍水,景色秀丽。
去年四月我收到崔蓉芝一封信。同时国内一些朋友也收到同样内容的信,就是她通报朋友们,她将和子女于5月份回国,预定于5月27日在黄山龙裔公墓为江南举行葬仪。我知道她为此事曾不辞劳苦地奔波于大洋两岸,总算落实了。
她希望朋友们能去。我因当时北京有会,不能前往,感到遗憾,便发了一封信去,以表示对江南先生深深的悼念。
葬礼完毕后,我收到崔蓉芝一封信。信中她除了客气地表示感谢外,还简单地介绍了葬仪的情况。她说,当日的葬仪按中国礼仪进行:安放灵骨、封穴、献花、上香烧纸、默哀、燃放礼炮,然后全体出席人士绕墓一周,瞻视江南的汉白玉雕像,并欣赏嵌刻在灵前大理石碑上吴祖光先生的题字:山河永恋。
是日,阴云密布,细雨霏霏,乃“天哭江南”矣。参加葬仪者计70余人,还先后收到发自北京、上海、昆明、大连、海口、怀宁、台湾、香港以及日本、美国各方友人的悼词、挽联、唁电、花圈近两百件。
办完这件事,崔蓉芝了却一桩心愿。因为江南先生作为江苏人,他生前心怀家园,死后得能长眠于黄山之麓,这不仅满足了他山河永恋的情怀,也表彰了他为人间正义献身的精神。
我想,这一切对死者是永久的安慰,对生者将是永远的激励。
1992年春追记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