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毅站在燕昭王面前求职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为一场名垂千古大戏的第一男主角。
燕昭王也没看出来。
燕昭王只知道,大戏快开演了,齐泯王将带着他的滚滚欲望,再次将燕国踩在脚下。二十八年前,燕国就在齐国的铁蹄下几乎尝到了亡国之苦。
所以燕昭王准备拼了。二十八年来,燕国韬光养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复仇雪耻,但燕昭王唯一不能确定的是——结果。
结果无非是两个:或复仇雪耻,或重遭耻辱。
乐毅向他保证是前者。因为他不是别人,他是乐羊的孙子。
但燕昭王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录用他。
不错,乐羊是牛,一牛人,可他的孙子一定是牛人吗?
乐毅开始说话了。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不是哑巴,人人都会说话。
但大部分人说的话都大同小异,听之无甚新意。乐毅却不是这样。
他从另一个角度说话。
当燕昭王问他,燕齐一旦交锋,胜负之算如何时,乐毅说齐国强大,燕国凶多吉少,但燕国最后将赢得胜利。因为存在一个战略同盟,他们都对齐国有讨伐之心。秦,恨齐国恨得要死,秦国不能容忍齐国日益做大进而挑战他的强势地位;魏,以前它和齐楚联合去灭宋时吃了大亏,对齐国一直有怨愤,再加上新近孟尝君做魏相,也想向齐王讨个公道,所以魏国会加盟;还有赵国,一直是我们的好邻居好伙伴,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它不会不懂。赵国参战了,韩国必从,这样加上我们燕国,五国联军共同对付齐国,应该说胜券在握。
很显然,乐毅说的话含金量相当高,因为他的话说完之后,燕昭王就拜他为亚卿了,职位排名还在德高望重的剧辛等人之上。
一场战争已是迫在眉睫。
战争的组织工作与乐毅所预测的情形几乎完全一致。
五国联军把齐国军队打得几乎满世界找牙。
最惨的一个人毫无疑问是齐泯王。
他不是满世界找牙,他是满世界找窝。
因为临淄这个老窝已是岌岌可危,将很快不属于他这个超级自信的男人了。尽管齐泯王曾经豪迈地表示,要让临淄成为世界中心的新坐标,他的两只龙爪,将死死地踩在新坐标的中心点上,一百年不动摇,可形势比人强,百年之事真不是凡人可以预测和掌控的。
正所谓一百年太久,只争朝夕。当齐泯王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后,他只争朝夕地做了两件事。
头一件,给楚王写鸡毛信,求他老人家出兵救齐国一把,作为交换条件,齐泯王将割淮北之地给楚国。骗你是小狗,在鸡毛信的最后,齐泯王将自己与动物做了一些关联或者说联想。
第二件事,找窝。齐泯王带了几十个跟着他逃命的官员,先跑到卫国去找窝。卫国是小国,国君也是真心实意地把齐泯王当天子来对待的,先是跑到城郊去恭迎,回城后又让出正殿请齐泯王上座。齐泯王的眼睛开始往上翻,因为他的感觉回来了,做天子的感觉。齐泯王同志对卫国国君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家奴一样呼来唤去,提出各种各样难以满足的要求要这位可怜的国君只争朝夕地去办,结果卫国国君只争朝夕地跑了——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折腾人的啊……
齐泯王也跑了。
他要开路是因为全体卫国官员都朝他翻白眼了。
当然,全体卫国官员翻白眼齐泯王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肚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有一个卫国政府接待办的人给他送吃的。
为了活命,齐泯王又开始了找窝的新旅程。他把下一个窝定在了鲁国。
很遗憾,鲁国国君竟然拒绝侍奉这位向他提出高标准严要求接待规格的“天子爷”,因为齐泯王要求在他吃饭的时候全体鲁国高官肃立一旁高呼万岁,包括鲁国国君。鲁国国君把城门关得死死的,用实际行动告诉不肯降低接待规格的齐泯王,他是不受欢迎的人。
齐泯王又跑了,这一回他跑到了邹国。
齐泯王跑到邹国没有什么错,错就错在邹国国君在他抵达的那一天很不识相地死了,举国乱成一团,齐泯王的接待问题无人过问。好在这时的齐泯王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甚至表示,要参加邹国国君的追悼会,以寄托他的哀思。
但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邹国新国君拒绝齐泯王参加邹国已逝国君的追悼会。
还是规格问题。
在这个世界上,做一切事情都是有规格的。接待有接待规格,追悼会有追悼会规格。规格体现了等级尊卑和权力意志。齐泯王的新闻发言人对邹国新国君说,我们齐天子参加你们老国君的追悼会,是给你们面子,你们别搞错了,一切按规格来。什么规格呢?天子下吊,主人必背其殡棺,立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于阼阶上面而吊之。
邹国新国君想了一下,哭了。说,爷,你还是饶了我吧,我们国家小,不敢烦劳天子下吊。
齐泯王心凉了,他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要别人给的,不能自己去要。
比如生命。
比如他的头衔。
齐泯王最后的归宿地是莒州。
当时的齐国境内,除了莒州和即墨以外,其他地方都被乐毅的部队给占了。
即墨路远,齐泯王只得带领同志们往莒州跑。
莒州,成了齐泯王最后能找到的一个窝。找窝行动到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柳暗花明。
因为淖齿来了。
楚大将淖齿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带着二十万楚军来的。他的身上,背负着楚顷襄王的欲望:接收淮北之地。
齐泯王隆重地接待了他,并在孤城莒州慷慨地封淖齿为相国,并规定齐国大权皆归于齿相国。
淖齿笑了。
他是为一个画饼而笑。
齐国还有什么大权吗?除了孤城莒州,除了孤王齐泯王。
最要命的是淮北之地也拿不到手了。
不是齐泯王不肯给,而是他给不了。
都被燕兵占领了。
淖齿突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
一切皆有可能。
一把刀。
一把锋利的刀。
轻轻地搁在一根苍老的脖子上。
脖子的主人是齐泯王。
刀的主人是淖齿。
淖齿之所以要成为杀人犯是因为这根苍老脖子上的脑袋有价值。
值半个齐国。
在此前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晚,淖齿和乐毅秘密见面,就共同瓜分齐国及如何处置齐泯王等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广泛交换意见并形成行动纲领。要了齐泯王的狗命是行动纲领的内容之一。
淖齿一刀下去之后,有了两个收获,理论上拥有了半个齐国——另半个齐国归燕;理论上拥有了燕国国君的头衔。
他决定不回楚国了。这样的时代,有兵就是草头王。
何况他有二十万兵。
但是这样的时代,有兵未必就是草头王。
因为还有民心。
齐国人民造反了。
在齐大夫王孙贾的率领下,他们蔚为壮观地露出了左臂,然后冲进宫中,以他们所能想象的残忍手段,让淖齿从人间消失。
仇恨的因果轮回是如此之快以至于淖齿还没明白是什么回事就停止了呼吸,临死前他只知道自己死于一群暴露狂之手,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暴露,为什么要使用极端手段,淖齿想不明白。
死也想不明白。
相信别人的嘴巴,屁股会很痛
乐毅想明白了。
乐毅想明白的一个标志是对即墨围了三年,却始终围而不打。
不仅围而不打,而且怀柔有加:即墨城中的老百姓有出城办事的,一律放行。同时对穷困人士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送衣送米,嘘寒问暖。
骑劫却看不下去。
骑劫是燕国大夫,兼革命评论家。他认为乐毅同志能在半年之间连下齐国七十多城,却在三年时间里拿不下即墨和莒州二城,这里面大有文章!
文章是什么?文章就是乐毅有野心,想当未来的齐王。骑劫对燕国太子乐资说,乐毅之所以对即墨城怀柔有加,完全是在收买人心。所以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乐毅。
乐资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从来没听到过这么一针见血的评论。作为燕国太子,乐资需要对革命形势有个正确判断,特别是对革命人有个正确判断。毫无疑问,他认为骑劫对革命人的判断不仅是正确的,而且是非常及时的。
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把乐毅从前线撤回来。太子乐资蠢蠢欲动。
燕昭王采取了断然措施。
结果是乐资的屁股上出现了很多鲜红的鞭印。
他老爸打的。
燕昭王以此断然措施告诉与骑劫走得很近的儿子,任何时候,都要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要相信别人的嘴巴,否则屁屁会很痛的。
这场触及皮肉的教育确实让乐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就是,在老爸眼里,他不如乐毅来得重要。这样的比较让他最终产生了两种情绪。
悲凉。
愤怒。
但是乐资只能将这两种情绪深埋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在等待,等待一种时机的到来,可以宣泄这两种情绪的时机。
时机终于到来了。
因为燕昭王顶不住了。
热。
内热。
难与人言的内热在他体内产生了可怕的摧毁力量,令他轰然倒下。
这是燕昭王很多年来滥服丹药的结果,目的是为了长生不老。
只是人世间的很多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燕昭王走到了长生不老的反面,被许多来路不明的金石夺去了生命。
乐资上台了。
这个被后世称为惠王的人上台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乐毅召回国,同时让骑劫取代他的职务。
乐毅没有回来,他中途溜号了。
乐毅如此举动让惠王很伤感——因为他再也没有机会惩罚这个牛人,那些打向他屁屁的鞭笞算是白挨了。
骑劫没有伤感,而是充满自信。
革命评论家第一次成了革命家,骑劫渴望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建功立业。他慢慢地将右手举高,高过头顶,然后向下猛劈——这是发动总攻的意思。
但是,总攻未遂。
骑劫渴望出现的千军万马攻进即墨城的情景没有出现。
即墨依旧固若金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