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富之道在于兴办实业,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但对升斗小民来说,最大的难处是缺资本,所以大多从别人不屑做的小生意做起。
民国初年,县城九亩地一带,有个青年名叫冼冠生,自制“陈皮梅”和“果汁牛肉”两样小食品,白天挑担叫卖,晚间则钻进戏园托盘兜售。由于风味独特,价格适中,一两年下来,已经小有名气。最突出的一点是,他每天在洋风炉上制作出来的产品,天天都能卖光。
新舞台名伶夏月珊、夏月盛表示愿投资相助,冼冠生集资三千元,建立作坊扩大生产;1917年又租下大境路上一间店面,打出“冠生园”牌号,经营门市与批发生意。
冼冠生生于1884年,1901年自广东南海县佛山镇来沪当学徒,学有一手制作小食品的技术。当学徒期间,他就有当老板的念头,于是辞别师傅自立门户,由研制陈皮梅和果汁牛肉而创出“冠生园”的一片新天地。
1918年,增资为五万元;1920年,增资为十万元……进入30年代,冠生园名噪沪上,远及全国乃至海外,一跃而为民族食品工业巨擘。例如,总店、分店几乎布满上海各主要马路;例如武汉、南京、杭州、天津设有分店分厂;例如在漕河泾购地五十亩,造了一大片厂房,里边还装了电梯……
从他抵沪之日算起,为时三十年;从叫卖陈皮梅和果汁牛肉算起,为时仅十五年。
成功的主要经验便是拾遗补阙。
冼冠生有自知之明,在上海,富华人尚可与洋人竞争一下,穷华人简直无从谈起,只能“乘虚而入”。例如陈皮梅等小食品,洋人等于是“瞎子”,一是想不起,也不屑做;二是即使做也做不好。而自己熟悉中国人的口味和市场,肯定比洋人强。至于与本国人比较,他也有胜人一筹之处,那就是肯钻研,肯吃苦,老老实实,以小本求小利,积小利而成大利。
没有“老老实实”,就没有夏氏兄弟的投资相助,也就没有“冠生园”了。对此,冼深信不疑。
后来,这条“老老实实”就渐渐发展为经营之道——三本思想和三种观念。
1931年,冠生园股份有限公司登报招考第一批见习生,当时就读于小南门清心男中高二年级的顾义新前去报考。笔试国文、英语、数学,作文题目为《浅论抗日救国》。不久,顾收到口试通知。冼冠生和颜悦色,着重问顾为何中途弃学就业。顾坦言相告:“我出身农民家庭,父母在近郊以种花种菜为生,家里人口众多,还要供养我读高中,两个弟弟读小学,家庭经济不胜负担。想到我读高中还需花家里许多钱,况且毕业之后升大学没指望,谋职业也困难,现在碰到这机会,不如先捞个饭碗,以后再挤时间读夜校求深造,这样对家庭对自己都有利。”
听了“老老实实”的回答,冼冠生频频点头表示赞许。从此,顾由见习生而历任要职,直至出任漕河泾总厂厂长。冼曾向顾亲授三本思想和三种观念。
“三本”即“本心、本钱、本能”。所谓“本心”,指事业心、责任心和道德心,突出“取之有道”,切忌损人利己。“本钱”指资本和资金,突出筹集和周转,要“一个钱”起到“三个钱”的作用。“本能”指业务技术能力,管理一流,产品质量好,并不断开发新产品。冼还联系实际予以讲解:
我制造陈皮梅、果汁牛肉,讲究清洁卫生,对顾客健康负责,这就是“本心”;我搞冠生园勤奋忠实,讲究信誉,人家看得起我,肯向我投资赞助,又肯把存款存放给我,这就有了“本钱”;我做的食品,配制得好,别有风味,所以受人欢迎,现做现卖,天天卖光,这就是“本能”。由此引出三种观念:质量第一,顾客至上,信誉如宝。
据顾义新忆称,有一回面包质量不好,冼就要厂长立“军令状”:
面包做不好,请厂长到厂里去睡;再做不好,请厂长到车间去睡;再做不好,请厂长到炉膛门口去睡;结果还做不好的话,只好请你到炉膛里去睡了。
也许,冼当年研制陈皮梅和果汁牛肉,自己也立过“军令状”的,层层加码,穷追不舍,结果出了起家的拳头产品。用时下流行话来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冼的“标准”是经实践反复检验过的,别人自然心服口服。
冼是穷裁缝之子,读书不多。但深明事理,一是用人唯才不唯亲。对此,顾义新有亲身体会,数十年后仍撰文指出:“在企业里,他也安插他的亲眷在工作,如他的儿子、女婿、女儿、堂兄、表弟等,但他们都被量才录用,安排在一般岗位上,没有一个占着重要职位,这是难能可贵的。”二是爱国。1932年爆发“一·二八”战争,“他积极参加上海慰劳前线抗战将士的活动,每天将冠生园制作的大量光饼、面包,亲冒矢石送赴前线,还多次捐款……”1937年“八一三”淞沪保卫战失利。政府号召工厂内迁,给冼的任务是把罐头厂迁往武昌,大量生产黄豆牛肉罐头,以供军需。
迁厂,必蒙受巨大损失,这是常识。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这也是常识。五年前,招考见习生,作文题《浅论抗日救国》就是冼出的,顾义新等在作文中捧出一颗爱国心,他的“本心”里有道德心,实际上也包括爱国心,所以,冠生园别无选择,必须与中国共患难。
爱国心加上三本思想和三种观念,冼冠生在大西南又闯出一片新天地。到抗战胜利前夜,昆明、重庆、成都、贵阳、泸州等地都设有分厂、分公司、分销店,共计五十余处。
冼冠生的口头禅是,“三本思想是冠生园的根本”。看来,称得上是屡试不爽的经验总结。
冼冠生早已作古,但冠生园依然生气勃勃,也许还应该包括三本思想和三种观念。
张宝峰创建的爱尔康宝塔糖是又一突出例子。
宝塔糖不是食品,属于西药行业,专治小儿蛔虫病。
张宝峰14岁自宁波来沪谋生,做过多种小生意,如服装、煤炭、化妆品、电灯泡,甚至设摊修过钢笔,惟独与西药毫无关系,称得上是个门外汉,且很穷。
他的长处是创造市场。
旧中国穷人多,卫生条件落后,不少贫家儿患有蛔虫病,无钱治,就拖着过日子。
张宝峰想做出一种药,无需医生处方,哪儿都有卖,且价格便宜,孩子喜欢吃。
爱尔康宝塔糖就此问世。
就拾遗补阙,小本经营而言,他与冼冠生是相同的。不同的是他没技术。但宝塔糖技术性不高,其主要成分为山道年和甘汞。前者能驱蛔虫,后者是泻药,利于消积食。做起来也不难,先把砂糖磨成粉,拌进药料、蛋清、少量食用颜料和香精,搅拌成糊状,再将糊状物灌进一个纸筒里,挤牙膏似的挤捏出来,晾干后便成了色彩诱人的宝塔糖。
这不用多大本钱,也无需盖大厂房。实际上张宝峰起步时只租下天津路405号煤业大楼三楼的半间房子,打出“爱尔康西药行”的牌子,雇了两名工人一名学徒,再加上他的儿子,就正式开张了。
1945年秋到1946年夏,开张第一年就有赚头,自然要用于扩大再生产。张宝峰租下多伦路236弄两幢石库门房子,挂出“爱尔康制药厂”的牌子,以宝塔糖为主要产品,同时还生产麦精鱼肝油、止咳糖浆等家用药。设备也添置一些改进一些,比如本来每个工人日产宝塔糖三千颗,如今增加了一倍。不料接着便是产品滞销,打不开局面。
这时,张宝峰命学徒毛泉浩出马推销,许以职员薪金与奖金:“大药房暂时不要去,因为他们架子大。推销面可以扩大些,如中小西药房、国药房、糖果店、烟杂店都可以去,卖出付钱,你只要把回单拿回来交账就行,我另外派人去收款。”
毛泉浩全力以赴,不避风雨寒暑,每天一早出门,自行车前挂着装满广告牌的旅行袋,后边装着宝塔糖,几乎走遍全上海每个角落。两个季度后,宝塔糖全面开花,数以千计的小商店都多了两样东西:一是柜台上放着装有宝塔糖的圆口瓶,二是挂着宝塔糖的商标——一个张开翅膀的小天使。
张宝峰还制订了广告语:“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借助大小报刊、弄堂电台等大做广告。以致全上海到处是“爱尔康”,听到的看到的几乎都是“爱尔康”。
穷人再穷,给孩子治蛔虫病的钱还是舍得的,且价钱不算贵。一般平民更乐意掏钱。以上二者是上海人口的大头,于是,爱尔康生意越做越大,终于跨出上海,远销全国各地乃至南洋。
宝塔糖销往南方居多,那儿温度较高,孩子较易感染蛔虫病,所以设于汉口、广州等地发行所生意兴隆、利润滚滚汇来上海总公司。台北发行所也赚了许多钱。但据毛泉浩忆称:1949年春节过后,“始终不见货款汇来,由于两岸断航,养肥了两个职员”。
不过,这于张宝峰大老板来说,已算不得一回事了。
俗话说:一个好汉三个帮。升斗小民兴办实业稍有起色,大多要从学徒、练习生中物色好帮手,因为彼此是师徒师生关系,信得过,牢靠。
常州人许冠群办新亚药厂也不例外。1931年,他在常州招考一批学徒工,其中王若望考得第一名。王进厂后,天天做敲玻璃瓶的活,同时在量才图书馆以一元钱做押金(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寻了张借书证。由于宿舍晚间8点要熄灯,王便钻进一口大板箱里,点上蜡烛读书。读的书多了,便把有趣有益的知识写出来贴在厕所墙壁上,名为“新亚乐园”。每星期出一期。《豁拳闲话》即其中之一篇,王还投寄给了《新闻报》。
不料,《新闻报》登出来了,还给了3块钱稿费。
许冠群知道后很得意,他当初评王为第一名表明自己眼光准,如今果然文章上了名牌大报纸。从此,许把王调到消毒间工作,并私下要赵厂长注意培养。
但中共上海地下组织也注意上了小学徒王若望。一天,会计科的屠先生约王与自己的堂兄屠廷容会面。未几,王参加了“左翼作家联盟”。联系人改为小宋,此人即解放初上海市委组织部长王尧山。
在复兴公园,左联知名作家何家槐找王谈过话,称墙报“新亚乐园”为“厕所文学”,要王办好这个无产阶级文学。
看来新亚药厂许老板对小同乡王若望的培养没抓紧,因为王在《新闻报》不断发表文章的同时,参加了CY(共青团),后又考进了“长城书店”,离开新亚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1934年5月,王参加英美烟厂的罢工斗争,被抓进国民党监狱。法官问他几岁?十六岁的王报十四岁,但依然被判处十年徒刑。
数十年后,王若望观看电影《林家铺子》后说:“我差一点成为寿生。”可见,如果他当时不离开新亚药厂,他也会像顾义新、毛泉浩那样,为自己的先生、为自己所在的工厂尽心竭力、奔忙不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