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初的一天，正泰橡胶厂的气氛有点异乎寻常，突出的一点是：保卫科的全体干部显得特别忙碌、紧张。
杨少振向窗外瞥了一眼，继续喝茶、看报。
茶有点苦，他觉得自己的心也有点苦……
解放前，他作为正泰橡胶厂股份有限公司的实权人物，统辖五家厂、十三个分公司和六千名职工；回力商标享誉全国；日产胶鞋三四万双，回力车胎六七千副，而且已开始生产汽车轮胎……所以，人称“橡胶大王”。对这溢美之词，他没飘飘然，而是视为未来的奋斗目标。他相信，只要外部环境适宜，“正泰”必能进一步发展壮大，自己的声誉也必能水涨船高，不料国民党兵败如山倒……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那是公方经理打来的，通知他和另外三位私方副经理，半小时后去厂门口迎接市里首长。
市里来的首长当然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认识共产党，还是在他作为肉票被关在淞沪警备司令部看守所的日子里，那时他被敲去黄金四百两方得脱险。屈指一算，呆在大狱一天就得十六两金子，真够倒霉的。但也有大收获：他看清了国民党的腐败面目；在狱中还结识了缪剑秋、富华等几个共产党朋友。
老实说，“正泰”之所以不去台湾和香港，与他蹲大狱，与这几位共产党朋友朝夕相处大有关系。共产党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倒是“适宜的外部环境”的必要条件，他向往廉政必然要跟共产党走。既然跟定了，那就掏出心去，把在台北和香港的一百五十万美元的资财调回上海。当然，“正泰”在海外的资金远远不止此数，但当时只能调回这么多。他算是竭诚以待仁义之师了。
仁义之师也说到做到：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大至陈毅市长，小到缪剑秋等一般干部，几乎个个如此。
那就再掏出心去：“正泰”加入公私合营的行列，而且要成为排头兵。
“正泰”管委会成立了，杨少振成了公方经理的副手。他虽然不再统领“正泰”全局，但分管的科室仍有五六个之多，想想也够他忙的了。不料他不忙，越来越不忙，属下科长们极少向他汇报工作。渐渐他看清楚了，不仅他这个副经理成了摆设，其他私方副经理也天天喝茶、看报。
职工们看久了，就戏称他们是“正泰”的四头石狮子。
杨少振除了苦笑，还有悲凉之感，他才四十出头年纪，难道就以喝茶、看报终老吗？
他看看钟，差不多了，“四头石狮子”便向厂门口走去。
半路上，他忽然觉得今天“石狮子”应该开开口，就给一位管伙食的科长挂电话，要他多准备点菜，招待市里的首长。
有头“石狮子”笑笑：“少振兄，何必多此一举，人家肯定早布置下去了。”
“我分管的事，总得管一管吧，即使仅仅是摆摆样子……”
厂门口人头济济。
几辆吉普车鱼贯驶进院子，在热烈的掌声中，陈毅市长出现在大家面前。
公方经理偕“石狮子们”迎上前去。
“杨先生，久仰久仰！”陈市长与杨少振握手的时间比谁的都长，“我陈毅无事不登三宝殿，还请杨先生不吝赐教哇。”
“哪里哪里，请陈市长多多指示！”
口号声、鼓掌声一阵比一阵热烈。陈市长站到高处，向大家摆摆手：“同志们，我陈毅到上海当市长已好几年了，只参观过一家染织厂，这是第二家。为什么这么少？有个原因，我年轻时去法国勤工俭学，在一家厂子里做工。一天，当时的日本皇太子裕仁要来参观，法国老板就要我们中国工人停工一天。同志们，停工就没得工资呀，我们就向法国老板交涉，如果三天两头有人来参观，那我们吃什么！最后，法国老板总算答应工资照发，所以我轻易不参观工厂，就怕厂里不发工资，那你们还会鼓掌欢迎我吗？哈哈哈……”
风趣、亲切，大家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接着是参观车间，然后在会客室座谈。
陈市长招招手：“杨先生，请坐近点……我有个感想，你们很不容易啊！……”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谦虚是必须的，何况在陈毅市长面前。
“哎——我陈毅不是随随便便这么说的。‘正泰’走过来的道路很不平坦，要与敌伪周旋，又要受三座大山压迫，你们能把工厂保存下来，容易吗？……”
杨少振感到温暖，毕竟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见过世面，了解历史和民情，说话就切合实际，就像他亲眼看见“正泰”
是怎么走过来似的。别的不说，想想光敌伪时期的风浪就够你受的。“八一三”战火还没熄灭，日本浪人就强占正泰厂。他委托日本朋友去百般疏通，“正泰”才幸免于难。但不久，日本商界的大流氓伊藤雄太郎来到上海，在礼查饭店（即今浦江饭店）摆下“鸿门宴”，要杨少振赴宴。“菜单”是：中日合办“正泰”，日方占股权百分之五十一。伊藤满脸横肉，强迫杨少振立即签订城下之盟。如果签字，“正泰”等于拱手送人；不签吧，又怎么过关？看来只能置生死于度外了。那就拼个鱼死网破吧！总算侥幸，网破了个小洞，鱼儿未死，从小洞溜走了……
“听说解放前夕，国民党拉你们去台湾，英国人拉你们去香港，可你们哪儿都不去，硬是留下来迎接解放，杨先生，这也容易吗？……”
杨少振的鼻子阵阵发酸，他不想哭，但眼泪不听话，他只能掉过脸去。
“杨先生，我们共产党没带什么财产来，我们带来的是一颗为人民服务的心，怎么样，我们互相交交心可好？”
“那当然好，当然好！”
“这里有一份名单，是我们邀请的客人。从明天起，每天开半天座谈会，连续开两天，要谈就谈个痛快嘛！”
陈市长话音刚落，秘书就宣读名单。其中有私方人员、技术人员和老工人等。公方人员则一概不请。
“好了，我陈毅告辞了。”陈市长向大家挥挥手。
杨少振忙上前：“陈市长，便饭已准备好了，请！”
“杨先生，我陈毅不说客气话。你想想，我工作需要，到各处走走，如果到处吃饭，三盆六炒，那行吗？……”
“可是就清茶一杯，未免……”
“哎——你们用龙井茶招待规格够高的了，明天你来市委做客，我恐怕要请你喝白开水呢，哈哈……”
开会地点是延安西路33号。人到齐后，果真每人一杯白开水。
陈毅等领导来到会议室，向大家挥手致意，接着就来个约法三章：今天不要歌功颂德，要多提意见，多讲缺点，因为我们共产党搞社会主义改造，对私营工商业搞赎买，没有经验，缺点错误在所难免。在座客人，恐怕都有亲身感受，希望畅所欲言，帮助党和政府总结经验教训……
“好，我陈毅诚心诚意征求意见，大家可要给我一点面子哟，哪位先带个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几乎全集中到杨少振身上，似乎说：合营前你是我们的头，现在发言理应你带头。
杨少振使出闪避战术，来个昂首看天花板。
总算有人出来打破冷场了，那是“正泰”的董事周建培，六十多岁了，绍兴人，他一开口就大唱“绍兴高调”，说赎买政策如何如何好，他如何如何开心，等等。似乎不把陈市长的约法三章当一回事。
众人都注视着陈市长，要看看约法三章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市长发话了：“这位老先生，你分到红利了没有？”
周建培忙站起：“还没有，暂时还没有分到。”
“那你开心啥子呀？……要实事求是。明摆着有缺点不讲，只讲好听的，这不利于建设我们的国家。良药苦口利于病……大家讲嘛！……”
陈毅的目光是真诚而殷切的。
众人的目光仍投向杨少振。
杨少振觉得不讲不行了，太对不起陈市长了，他决定讲两件小事。
第一件事：橡胶行业不可或缺的炭黑，一直依赖进口。解放后，帝国主义对我国经济封锁，炭黑来源断绝。“正泰”决定自力更生，委托卢工程师试制。好不容易试制成功，就办了个炭黑厂。合营不久，炭黑厂发生爆炸，那是电焊工操作不当造成的，但上级派来一位工人干部当厂长，这人不懂技术，硬说卢工程师办的是危险工厂，又硬说卢工程师是私方人员，要大家别听卢工程师的话。最后，卢工程师被撵走了，炭黑厂也下马了。蒙受损失的是谁？是我们的国家呀！
第二件事……
“杨先生，你调查过？”陈毅问。
“是，我参与筹建炭黑厂，也调查过这件事。”
陈毅点点头：“这不是缺点，是错误。这个人不能当厂长，要马上调走！”
杨少振害怕了：“陈市长，这位同志年轻，缺经验，是不是原谅他这一回……”
“他不懂政策，也不会算账，当厂长怎么行呢！杨先生，请接着讲第二件小事……不，我看事情不小，大得很呐！”
第二件事要从解放前讲起，“正泰”为了发展壮大，先后派三名技术人员赴美留学。其中有位工程师名叫杨世铭，在美国刻苦学习，不几年成了制造轮胎的专家。这时，新中国已诞生了。他想回国，签证机关要他去问联邦调查局。他去一问，联邦调查局的特工根本不回答，还对他冷笑。最后，杨世铭是从加拿大、英国绕圈子好不容易才回国的。他来“正泰”报到，公方代表派他去管合理化建议。天天与几百张小纸条打交道，大多与节约有关，与他的专业不对口，杨世铭就有了点牢骚。公方见他发牢骚，干脆派他去做鞋子。这位轮胎专家更不服了，就去交通大学联系，交大教务长正好需要这样的专家，杨世铭很高兴，就向公方代表提出要调单位。但公方代表自己不用这位轮胎专家，也不肯放他去交大。
这时，杨世铭激动地站起身：“公方代表不但不放，还对我冷笑。这冷笑与联邦调查局的冷笑简直一模一样，实在令人寒心哪！”
杨少振一听此言，浑身阵阵发冷。这个杨世铭，说话太不知轻重了，怎么能把公方代表与联邦调查局相提并论！一个是共产党干部，一个是帝国主义的特工，阶级性是绝对不同的，你硬把他们的冷笑混为一谈，你自己站到什么立场上去了？唉，杨世铭呀杨世铭，陈毅市长再大度，也不会允许你这样胡说八道的，你等着挨整吧。
偏偏杨世铭还要说话，杨少振急得去拉他。
“不，我要说完。”杨世铭泪光闪闪的，“陈市长，我学成一心想回国，为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想报效国家，报效‘正泰’。联邦调查局对我虎视眈眈的，我冒的风险是很大的，公方代表却这样对我，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
杨世铭声泪俱下，众人无不动容。陈市长却声色不露，两眼愣愣地望着窗外天空，简直莫测高深！
杨少振生怕陈市长一表态，杨世铭便倒霉，就站起来作检讨：“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当时开会讨论杨世铭的工作问题，我内心觉得不妥当，嘴上却随声附和。后来发现杨世铭有抵触情绪，我也没找他谈话。我请求上级给我适当的处分……”
“真是越扯越远了！我陈毅今天不是来处分人的，何况我并没发现在座各位有什么错。我倒是要谢谢你们，让我知道了这些情况，只是还不够，希望继续往下讲……”
杨世铭都平安无事，那就讲吧。
整整两个半天，众人反映了不少情况，基本上能符合陈市长的要求。哪能只讲缺点错误，共产党干部的优点也俯拾皆是、有目共睹嘛。
会议结束，陈市长作了简单的小结。他感谢大家对党的信任，希望大家今后有情况随时找他反映，他不在市委的话，那就找陈丕显。
不久，中央明令见报：陈毅调中央工作。
杨少振屈指一算，离那次开会才几十天，他猜想：陈毅大概是要向中央汇报，特地在离任前开会摸情况的吧。他这一走，看来杨世铭只能继续做鞋子了。
不料，数天后杨世铭接到调令，去交大当教授。
“这就是陈毅！了不起，真了不起！”
杨少振的眼睛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