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的光线像一泓碧绿的溪流泻在书案上，照着我那北方工作的乡友的来书。厚厚的来书，大部分是我春节从家乡发给她的信。她说我给她捎去了故乡风俗人情的亲切回忆，捎去了家乡新长征路上前进的足音，整理一下，就是一篇散文。她不客气地质问我：“为什么不写写家乡？”
是啊，为什么不写写呢？我的家乡，有很俊美的山峰，有会唱歌的小溪，而我们的父老乡亲又是那么淳朴勤劳、热情如火。我生于斯，读于斯，每一次想起家乡，便有一股醇醇的乡情流过……然而，我的乡友，若将这向你汇报观感的幼稚的文字，寄给家乡的杂志发表，父老乡亲不笑话我吗？
第一封信
××：
你知道我爱静，喜欢在寒暑假静谧的环境中读书练笔。可不知为什么，在这春节前夕，我却不能安心于案头的工作了。是父母乡友一直来信催我回家团聚，还是自己对家乡有太深的眷念？我说不清。反正，我草草结束了年头的工作，匆匆踏上了归程。腊月二十八凌晨，我已经由火车改乘汽车，行驶在家乡的土地上了。
汽车，在微茫的曙色中行驶。我紧贴车窗，看着晨光穿过浓重的冬云，慢慢地勾描出山峰、田野和村庄的轮廓。闽西的山水多美哟！在这腊月寒冬里，你工作的北方该是天地皆白，呵气成霜吧，而我们的家乡，满山遍野，依然是醒目的绿，小溪依然拨动着醉心的琴弦；凛冽的朔风，只不过给她清秀的形象增添几分庄重罢了。
清秀而庄重，这是家乡冬天的特点，但还不是春节前夕家乡的面貌。春节前夕的家乡还是色彩缤纷的，充满芬芳和音响、明亮而欢乐的。车窗外，一座座新房，一阵阵早炊的香气迎面扑来。我的眼前，掠过一个个肩挑丰足年货的男女，掠过一群群穿红戴绿的赶集少女的身影，那喜滋滋的面孔，那如花一般迷人的笑，已经使人感到今年的春节不同往年了。在这欢乐的家乡土地上，我不能不想起曾为我们的笑声和幸福浴血奋斗的先辈，不能不想起那没有笑声和米酒的春节。我还想起你几年前的来信，你那时说：“咱们家乡像一个贫困家庭中的山姑，人长得极秀气，但衣衫褴褛，神情忧郁。”你巧妙地把我们家乡比喻成山姑，道出了她的质朴和健美，我很同意，“衣衫褴褛，神情忧郁”也大致能概括十年浩劫时家乡所承受的灾难和深深的忧虑。不过，我要补充的是：哪怕是在四害横行的日子，我们的山姑也没有丧失过生活的信心，也没有放弃过对美的追求；就像我们的父辈在革命战争最艰难的年月里，不曾丧失过胜利的信念，不曾放弃过真理的追求一样。因此，当祖国告别了十年的灾难之后，家乡便青春焕发地前进了。汽车在一个小镇停车吃午饭时，我特意浏览了一下集市的农副产品贸易，有鲜亮的木耳、香菇，有黄澄澄的冬笋，有鲜猪肉、淡水鱼、鸡蛋、蔬菜等等，丰富多彩、物美价廉。集市是农村经济的缩影，它生动地向我解释着，农村怎样走过了一段从末路到中兴的历程。你知道，粮食卖高价一时还难以绝迹，但你肯定没想到，现在高价米才三毛钱一斤，而几年前，六七毛钱还买不到呢！
当我在家乡小县城的招待所里，急不可待地给你写信的时候，我是怎样的激动啊！你记得四年前我们同路回家时的情景吗？你记得我们下车后又饿又累地走进一家饭店，买了一碗面条，便见一个乞丐走上前来，不好意思又万不得已地伸出手来的情景吗？我们都只挑了一口，就全都给了他。我们走出饭店时，我见你眼圈都红了。你问我：“报纸电台不是天天吹嘘莺歌燕舞，形势大好吗？怎么一路上讨饭的那么多？”我没有回答，那时我能说什么呢？值得安慰的是，这样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不时有几声清脆的二响爆竹在夜空里炸响。楼窗外，爆竹的花雨款款飘撒，像瓣瓣吉祥艳丽的花絮，随风飘洒在农家小巷深处。我不由地推开窗棂，凝神沉思了很久很久……
第二封信
××：
请你闭上眼睛，先想象一下，当一个久离故乡的游子，回到他热情如火的故乡怀抱，在贴着春联和年画的客家农家小院里，喝着甜甜的糯米酒，叙着长长的乡情，是一幅怎样的新春图……
主人不停地劝酒夹菜，在几家喝完酒回来，我已经半醉了。咱们家乡的好客你是知道的，又赶上这少有的丰年，不管到谁家，你不猛喝它几大碗，是会怠慢人的。
今天最后去的是在县城工作的老王家。没迈进门槛，老王和伯母就迎了上来。老王大声说：“我听说你不回家过年，心想，准是被城里的那个姑娘绊住腿了。”伯母接着说：“你在城里找对象啦？可别忘了生你养你的家乡！”
我笑着说：“还没找。不会忘。在我的眼中，姑娘也是家乡的质朴、漂亮！”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满满的一大桌，很多山珍野味是城里难得吃到的。其中有闽西的“八大名干”之一——家乡的猪胆肝，好几年没吃到它了，我夹了一块，实在好吃，又甘又香的，许久，还有一股香甘的味道留在喉头。
席间，老王眉飞色舞地向我介绍了农村经济政策调整后家乡生产的发展；讲他所在的生产队怎样改变了日工分值三四毛钱的状况，达到了年终人均收入一百二十元。当说到他那位勤劳能干的妻子的时候，那得意忘形的神情真会使人忘记他四十几岁的年纪：“咳，我那老太婆真叫我没说的，一家五口，只她一个劳动力，不但挣了一家子的口粮钱，年终还拿回三十几元现款。这钱我可不能花掉，我要给她买一套好衣服，腈纶、的确良也不光为城里人生产的嘛！现在……”
“现在可不像往年那样总是老实人吃亏了，只要不好吃懒做，日子就会好过。”不知什么时候，大嫂热了一壶酒上来，站在我的身边。她怪嗔地瞥了丈夫一眼，对我说：“前几年，我们生产没搞好，害得你们出门人一心挂两头，三天两头往家跑，奔谷借米的。今后，你们在外可以安心了。”
大嫂给我斟满酒，嘴唇动了动，像是还要再说些什么，可却化着一个温情的笑，充满期望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看着这个宽肩膀的家乡妇女离去的背影，我不觉心里一动，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往上涌。在过去革命战争年代，闽西妇女支前生产，站岗放哨，顶起了红色根据地半边天。如今，她们想的依然是搞好生产，让我们在外少分心。多么纯洁，多么坚强的女性！我感到：大嫂那温情的笑，那期望的眼神，以及那宽肩膀的背影是要长久地留在我记忆中了；我的心，与家乡的土地和家乡的人民，是永远不会分离了……
夜，已经很深了。陪坐在我身旁做针线的妈妈已再三催我休息，我不得不打住笔。我知道，我不躺下，她老人家是不会去睡的。可是，我怎么睡得着呢？
第三封信
××：
你还记得家乡的船灯吗？它不像别处那样只作为一个简单的道具，挎在身上歌舞。家乡的船灯，有四五尺高的船舱，舱面的装饰，颇为精致典雅，贴着很漂亮的现代或古典山水人物画。船舷垂着兰绸子，象征着河水。两头分别有一个化了妆的少男少女划桨，前面还有一个白胡子老伯伯拉纤。他们在优美的音乐伴奏下，行船、闯滩、对歌、猜谜，可以表现丰富的情节，充满着生活情趣。
客家人酷爱艺术，并有相当的艺术欣赏和创造能力。即兴的山歌是他们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抒发思想感情的方式之一。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很多人就是唱着山歌去当红军的。而船灯，只在春节盛行，它是一个有鲜明地方色彩和极大表现能力的优秀民间艺术品种，在几乎没有背景的情况下，能通过人物的表演创造一种强烈的气氛，展现虽是无形却有形的生活场景，甚至还能塑造人物性格。孩提时代，每逢正月开墟或元宵节，我总是尾随着打船灯的队伍，去墟上观看。我常常咬着一截甘蔗，坐在人群的最里头，痴痴地看着划桨男女柔美的姿势和拉纤白胡子老伯刚健而又有些滑稽的跳跃，冲着他们傻乎乎地笑。是的，那时，我还不很看得懂，只感到有趣、热闹；但我敢说，他们是我艺术上的启蒙老师。遗憾的是，我开始懂事的时候，它已被当做“四旧”破除了。多少个开墟和元宵日，我眼巴巴地望着通往墟场的路，像盼望来约会的恋人一样，等待打船灯的队伍出现，然而却总是久等不来……
如同在艺术的沙漠中跋涉了一千年，我们终于迎来了充满色彩和音响的绿洲，客家船灯也和其他优秀民间艺术品种一样，挣脱了精神枷锁的束缚，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
几百瓦的大灯泡下，全村老少围了一圈又一圈，悄悄地等待着演出开始。
竹笛飞出一串圆润的音符，乐队奏出了行云流水的声音，老纤夫一声呼喊出：“小妹子，开船啰……”
“开船啰……”船头船尾的那对青年男女应声对视一笑，划起了船桨。
哦，真美！我被这乐声和柔美的动作带到了汀江畔，静影沉碧的汀江被他们左一桨，挑起一簇浪花；右一桨，牵出一条银链。看哪，船头的少女正对着江镜梳妆，唱起了优美动听的歌。小伙子也唱起来了，拉纤老伯也唱起来了。这春风一般轻柔、太阳一样明亮的歌，赞美着劳动的欢欣、生活的光明、爱情的美好，犹如瓣瓣落花，在柔风中轻轻飘洒，洒在清澈透明的江面，洒在人们的心灵深处……
观众的心全被这动人的场景摄住了。谁家的婴儿哭了一声，马上被母亲奶住了。情调健康，富有地方风味的民间传统艺术有多么强大的魅力！我不禁想起了那没有歌声和音乐的春节，想起那些谈不上有艺术享受的不堪回首的年月，想起我回乡劳动时演出的观众寥寥的“忠字舞”……啊，我的祖国，但愿这样的悲剧永远不再重演！但愿我们的生活永远伴随着歌声和琴声！
突然，乐声急骤起来——江水哗哗，浪涛飞卷，船到滩头了。在拉纤老伯的号声中，桨桡流星般地舞动，船缓缓地、艰难地向上游前进。终于，险滩闯过去了！观众中爆发一片热烈的掌声。
是的，险滩终于闯过去了。我们花费了十年时间和昂贵的代价，然而，终于闯过去了。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又是一个阳光灿烂、花红锦簇的世界……
当我整理着这几封春节从家乡发出的信件的时候，农家小院那一次次倾心交谈的情景，父老乡亲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那一阵阵歌声笑语，又出现在我眼前耳边，那么清晰，那么使我动情！我深深怀念家乡的土地和家乡的父老乡亲。啊，我的父老乡亲，别来无恙乎？我的家乡，春天里你变得更美了吗？
春风从窗口伸进手来，翻动着我案头的一张张稿纸。风啊，请你捎去我对家乡人民的问候，也给我捎来家乡的捷报！
1981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