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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们工人有力量 (2)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旷日持久的罢工,造成经济突然停摆的后果,是任何政府都负荷不了的。香港固然焦头烂额,但国民政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光是每月发给十几万罢工工人的津贴,就是一笔沉重的开支。政府本来就囊空如洗,截留关余和接收粤海关又不成功,唯靠大宗的鸦片税捐,以及微薄的丝捐、印花税和火油捐,聊以度日。工人禁止英货入口,但实际的查禁范围,扩大到对内贸易。一些从广州油仓出货,运往内地销售的煤油,虽然持有政府发出的特税票,也被纠察队查扣。商人们叫苦连天。

有人对全面封锁政策提出怀疑,建议改为“单独对英”,遭到邓中夏的激烈反对,但事实证明,罢工委员会对海外实行全面封锁,其实也是封锁了广东自己。广东的粮食、燃料一向依靠进口,现在全线告急。

政府从7月1日起,向全市征收租捐半月,以援助罢工工人。开始商民们十分踊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罢工不知要罢到寅年卯月,市面日益萧条,百物腾贵,商家无法做生意,他们不像罢工工人,可以获得政府资助,他们不开门做生意,一家大小就要“吊煲”。

商人对罢工开始抱怨了,原来在广州茶楼、酒馆墙壁上张贴着“优待罢工工友到本楼饮茶”的标语,现在都扯了下来。“什么封锁?简直是借故勒索!”“罢工工人简直比杨、刘兵士还凶。”这类怨言,在茶楼食肆,窃窃私语。

经济封锁是一把双刃剑,经济一旦崩盘,无论广东还是香港,都不免要“一镬熟”。鲍罗廷认为“单独对英”不失为一个好主意,“把刀转一下,让刀尖只对准香港,对准英帝国主义。”换言之,各国的船和货都可以进来,就是英国船和货不能进。

从8月14日开始,罢工委员会实行“特许证”制,凡不是英国货英国船及经过香港者,可准其直来广州。特许证由罢委会、商务厅、公安局、外交部共同签发。新政策实施后,上海、暹罗、安南的商船,闻风而来,每天有四十多艘抵达广州。

罢委会将“特许证”视为对商界同胞的让步,“体恤商艰,无微不至”,但商人却批评“特许证”手续太繁,手续费太重,呼吁罢委会予以取消。“特许证”制实行了几个月,在商人的抵制之下,无疾而终。罢委会不得不和四大商会(广州总商会、商界联合会、市商会、商民协会)商定善后条例,提倡“工商联合”。

革命,令全城弥漫着一种如痴如醉的狂热气氛,让人联想起法国大革命和义和团。人类历史进程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悲伤、愤怒与恐惧的残余,那些经历了漫长年代沉积下来的心理残迹,虽然神秘莫测、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像活火山一样,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一次次重新爆发。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

在铺天盖地、日夜不息的舆论宣传攻势之下,民众已深信罢工就是公意的代表,有着无限的权力,必须无条件地支持与服从。多数人的意志是不容置疑、不容反对的最高准则。支持罢工就是革命,不支持罢工就是反革命。一个普通人,之所以能够挺胸昂首在大街上行走,是因为他服从了公意,迎合了公意。否则,他就是牛鬼蛇神,只能躲在阴沟角落,或被打倒,或夹起尾巴做人。

罢工委员会的权威,有如君临天下,十几万罢工工人,脑子里只有罢委会,不知道还有一个国民政府,或广东政府。罢委会可以处置一切与罢工相关之事,广东政府不得过问。罢委会自订法律,不仅罢工工人要遵守,各界民众也要遵守。

省港罢工工人代表大会的组织,与俄国工人苏维埃是相仿佛的。他的特点,即在于代表是依据产业选举出来,以人数为比例,每50人选举一个。是真能够表现有真实意义的“普遍民主主义”的精神……省港罢工委员会俨然有一个小小工人政府的规模……所以我们敢于说罢工委员会是将来中国工人政府之先声。

什么是“真实意义的‘普遍民主主义’的精神”?不是看人多人少,多数人能够随意剥夺少数人的各项权利,乃至生命权利,并不比君主专制更好。政治的好坏,关键在于运用权力的方式、程序和受制约的程度。如果权力不受约束,没有限制,那么,君主专制与多数人专制,在本质上并无区别。任何人握有不可让渡的权力,无论他以人民的名义,或以共和的名字,都将以群首为始,以暴君为终。诚如西哲格特尔所言:“任何一种不受限制、约束的权力,哪怕是人民主权,都可能导致最彻底的专制。”

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自由比民主更加重要。简而言之,民主是人人有说“是”的权利,公民有投票选举政府的权利,有参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事务的权利。自由是人人有说“不”的权利,可以投反对票,可以不合作,哪怕我只是少数派,但我的一些特定权利和自由,不会因此遭他人的侵犯。民主与自由,必须有宪政的保护,国家才能达致共和。没有宪政约束的权力,不是倒向暴君专制,就是倒向暴民专制。

对于年轻的共产党来说,省港大罢工是一次机会难得的政权彩排,为日后真正执掌政权,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经验与教训。

香港和海外报纸,攻击罢委会是“第二政府”,一些工人领袖怕国民政府不高兴,也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其实在省港罢工中,中共已表现出非凡的政治操盘能力。进不了国民政府,就组织工人的政府,在一次群众集会上,邓中夏豪气干云地说:“敌人既然说我们是第二政府,这又有什么了不得呢?应该知道,我们工人阶级,是要有自己的政府的!” ③他的演说赢得了满堂喝彩。

邓中夏说,罢委会除了没有杀人的权力之外,一切权力都有了。现在他们打算把杀人权也夺过来。

在轰动一时的“林和记案件”中,工人逮捕了招收海员复工的“工贼”林和记,“群情激愤,皆曰可杀”,罢委会召集各工会代表共同会审,认为应判处死刑。广东检察厅以“尊重法律,保障人权”和“破坏罢工,罪不至死”为理由,向罢委会提出抗议。罢委会坚决回答:“天赋人权、个人主义之说已不适用于今日。”并以国民党一全大会宣言为依据提出:

该犯林和记承受香港帝国主义之命,招海员返工,直认不讳,证据确凿,即令现行法律在政府未明令修改以前,有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位,似该犯亦不应享受此项法律之权利,何则?该犯效忠于帝国主义之人也,卖国贼也,按国民党宣言,此辈不得享有此等权利者也。

只要大多数人认定此人是帝国主义走狗,他就不再享受法律的保护了;如何处置他,就已在法律管辖之外了。只要“群情激愤,皆曰可杀”,那他就是该杀的。罢委会指出:

敌国遣人以谋我,不论此人是否华籍或西籍,皆应以敌人视之。如实系情节重大,处以死刑,亦非常时期应有之非常手段也。

另一个重要问题是,如果发现工贼,由谁负责捉拿?罢委会开会讨论,付诸公决。有人主张由政府负责,“赞成的请举手”。只有几十人举手;另一部分人主张由纠察队负责,付表决时,有一百多人赞成。还有人主张人人都可以捉拿工贼,这个主张深得人心,70%的人举手赞成。最后决定人人都可以捉拿。

工人们的反应,其热烈程度,有如海沸波翻,裂岸决堤。坐车的、乘船的、步行的,全副武装的工人纠察队,瞬间布满了大街小巷、珠江河道,雄赳赳,气昂昂,四出搜查工贼、奸商,没收仇货。罢委会警告,一旦发现有艇家为英国船只和租界偷运人货,“须将全艇用火油烧之”。

有一次,纠察队在白鹅潭发现一艘悬挂英国国旗的快艇,企图驶向一艘英国轮船,立即展开围追堵截,开枪阻击。芳村、西濠口的纠察队,闻报增援包围。经过激烈驳火,快艇终于被迫靠岸,一名偷运劳工去香港的英籍船员被抓。

纠察队把那名船员拷在酷热的太阳下,像晒咸鱼一样,暴晒一通。工人们得意地说:“过去他们不把中国人当人,这回让他们也知道中国人的厉害。”然后,一名审判员和工人升堂,各工会派来的十几名会审委员监审,周围是纠察队员。那名英籍船员要求:“要审,可以让政府来审。”工人拍案而起,大声怒斥:“你要到哪里去?你犯的是破坏罢工罪,就得在这里审问!”

这可真是被压迫者和被剥削者的盛大节日啊。

上海方面的罢工,一直坚持到8月中旬,由中日双方协商,内外棉纱厂罢工案单独和解,日方答应各厂酌加工资;不得无故开除工人;厂内日人不得携带武器;抚恤顾正红家属一万元;赔偿工人罢工期间损失10万元;处分日方肇事者等条件。8月23日,由上海总工会向日厂工人发出25日一律复工的通告。罢工结束后,在奉系及孙传芳的压迫下,上海总工会被封闭,工会组织瓦解无余。

而省港大罢工则在国共两党及国民政府的支持下,方兴未艾。中英双方立场强硬,港英当局两度召开“公民大会”,呼吁伦敦出兵攻打广州。而罢工工人则在广州安营扎寨,准备长期抗争。

邓中夏曾深刻指出,由于“省港罢工委员会本身的确有独立的政权性质”,它不仅“使广东方面全省工人组织起来,全省农民(94县之中有85县)也组织起来”,因此,省港大罢工,为1920年代的民众运动,创造了一个样板。不久之后,闹得天翻地覆的湖南农民运动,就是省港大罢工的升级版。“所以省港罢工的意义,的确不能以‘罢工’的意义来解释的,因为它超过了‘罢工’的意义以上了。”

人死了,党也分裂了

把国民党分成左、中、右派,是共产国际与苏联定下的策略,目的在于加速国民党的大分化、大改组。但以前孙文是国民党的精神领袖,无论左中右、老中青,对他都尊崇有加。因此,他成了维系党内团结的纽带。

孙文去世,纽带断裂了。平定杨、刘后,国民党内部与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以廖仲恺被刺案为转折点,迅速全面开花。

1925年8月20日。廖仲恺在赴东堤中央党部开会时,突遭凶徒开枪行刺,身中四枪,随即倒在血泊之中。在送往百子路医科学院途中,廖仲恺已经断气了。凶徒被卫兵还击,负伤被捕,还没供出幕后主使便死了,只留下行刺用的大号左轮手枪,成为重要线索。

凶案发生后,胡汉民匆匆赶到许崇智处,商议应付办法。汪精卫也在场,他力主请鲍罗廷来。鲍罗廷来后,立即建议组织特别委员会,专责处理此事。当天下午,国民党中央党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召开紧急联席会议。

蒋介石情绪激动,誓言要“为廖党代表报仇”。鲍罗廷拟定了特别委员会的人选,包括汪精卫、许崇智、蒋介石三人,鲍罗廷为最高顾问,授以政治、军事及警察一切全权,应付危机。中央政治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及国民政府,各派一委员,列席特别委员会会议。这个特别委员会,有一特别之处是,胡汉民被屏诸局外。

革命、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这类早已把人耳朵磨出老茧的词汇,再次排山倒海而来,有如龙卷鱼虾并雨落。汪精卫慷慨激昂地说:“所谓障碍,即所指反革命、假革命、不革命等等分子,此等分子,在党内各处都有,而在军队中最多,其为障碍亦最甚。廖仲恺同志日日和这些反革命、假革命、不革命的分子奋斗,其死也亦即死于这些反革命、假革命、不革命者之手。”

然而,在这些铿锵词汇遮掩之下,却是残酷的权力肉搏。

蒋介石在第一次东征之前,仍然藉藉无闻,亦未有佩剑上殿,与闻党国大事的资格,但未及一年,却跻身特别委员会三委员之一,足见这颗政坛新星,凭着党军这一资本,上蹿速度之快,令人刮目相看。

廖仲恺之死,是继孙文去世之后,短短几个月内,国民党又一次陷于“得国常于丧,失国常于丧”的政治危机。各机关刚刚降下半旗,党内已经风声鹤唳了。大家都想借题发挥。汪精卫急于把胡汉民弄掉,以便独享孙文遗产;蒋介石则想把许崇智赶走,把军权从广东人手里夺过来;胡汉民想归罪于共产党,而鲍罗廷则希望对右派来一次大清洗。时任建国潮梅军军长的老同盟会员罗翼群回忆:

特别委员会名义上由汪、许、蒋三人负责,实则汪、蒋合作,许崇智不起作用。且廖案发生后,即有人指粤军将领中亦有人同谋刺廖,使许崇智不得不公开在《悼廖仲恺同志并告国人及本军同志》一文中表示引咎和负责追查。当时广州空气十分紧张,各方面群情疑骇,盼望政府尽速缉凶破案。

据邹鲁说,8月21日,鲍罗廷开了一份名单给特别委员会,指胡汉民、邓泽如、谢持、邹鲁等人,有重大嫌疑,请逮捕审查。“特别委员会看了这个名单,就问鲍罗廷说:‘毫无证据,怎样拿办?’他竟说:‘政治上只问政见同不同,不问证据有没有。’” 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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