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一眨眼又消失了,似乎再也想不起来了。它的匆忙消失正如它的劈面而来,似乎是什么人有意为之,故意与他为难。
她是谁?
她是谁?
祖玲,这个名字突然闪出。
其情形正如某一根死掉的神经,意外地复活了。
祖玲,是她!
他的大学同学,勉强可以这么说。
那是一所师范大学,他是美术系,她是历史系。她是师姐,比他高了两级。他几乎是进校后的第一顿饭就发现了她,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她在相邻的一个窗口,从他的位置一侧身就能看见她,她的肤色让他想到了玻璃,他不喜欢这样的联想,但是他觉得她的面容和玻璃之间有种奇妙的联系。后来他想,玻璃给人的感觉,大概是有光泽的,是脱尘绝俗的,是易于破碎的,甚至令人产生触摸的冲动。她走路时总有一种懒洋洋的颓废极了的感觉,而表情却是异常平静的,懒洋洋的平静,快要睡着了似的平静,看透一切而又宛然视之的平静,圣母般的平静,处女般的平静,让他想起想象中的或者神话里的希腊雕像,爱琴海畔的希腊雕像,以千年不变的迷人姿势面海而立。变幻不定的海水,将各种各样的波光写在她脸上,无论是彩色的波光,还是洁白的波光都不能改变她与生俱来的平静,也不能改变她固有的睡意。后来他知道她确实嗜睡,她的美容格言就是一个字——睡。“美丽是睡出来的!”她说。于是她所在的那个宿舍里,八个女生个个能睡。
他和她在同一张桌上吃过饭。那几乎是他和她唯一的近距离接触。还是在学生食堂,他一个人先在一张桌子上,后来她和另一个女生来,坐在他对面。她和她一直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有时会笑,另一个女生笑声很大,而她的笑更像是出于不得已,出于礼貌,简简单单,露齿而已,但就是如此简单平常的露齿一笑,让他觉得三生有幸,让他终于毫不吝啬地要把“尤物”二字暗暗送给她。他还看到了她进食的样子——他不愿使用“吃饭”二字,是由于他觉得这两个字比起实际情形来,实在通常极了,而“进食”也不是最恰当的说法,只不过这个词的书卷气勉强能体现她送饭入口时的优雅口型和随后默然咀嚼的样子。尤物啊尤物,他不断地在心里这么赞叹。等他率先吃完饭,不得不离开时,禁不住贪贪地看了她一眼。她虽然埋着头,却似乎知道他要走,抬头看了看他,散淡的目光里有一刹那的郑重。他装模作样地走远时,内心的悲观油然而生。
他的日记里写满了这样的话:
美总是令我悲观。我的悲观源于对美的崇拜。只要美存在,我永远是个悲观主义者。所以,我大概不会娶一个尤物为妻。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他比她低两级,他是个小男生,几乎是乳臭未干。在大学里,低两级就像整整低了一个辈分,很少有低年级男生追求高年级女生的,除非情况刚好颠倒过来。而她还是校花,是全校男生共同的情人。
她始终没有男朋友,到了大三大四,仍然总是一个人,偶尔能听到关于她的一些离奇传说,但它们总是相互矛盾,不攻自破。
他印象中,每天只要准时去吃饭,就有可能遇到她。他推测,她大概是每顿饭都吃的,她好像从来没像别的女生那样,因为减肥而省掉晚餐或只吃几口而把大部分扔了。自从那次偶然同桌用过餐之后,他觉得他对她的认识大进了一步,尤其是,他觉得他可以借着她辗然启齿的瞬间,自信而自由地揣想她的一切:
她和食物的关系,是一种健康而互惠的关系,她用食物充饥,并用自身的美,包括进食之美,来体现和感谢食物的美善。她可能略略有些偏食,爱吃甜的东西。她可能爱吃苦的东西,比如苦瓜。她一定不爱吃葱花饼,因为,葱的味道太俗气。她一定不会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的。她一定喜欢早晨洗澡,洗来洗去,尽力洗尽一夜的慵懒。她在宿舍里一定穿着一双白拖鞋。她床上一定挂着白净的蚊帐。她一定略略有恐高症。她肯定经常去邮局,通过邮局和某个遥远的神秘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联系。还没有一个男人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她一定会嫁给一个浓眉大眼的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
他并不知道,他其实在自虐,用想象力自虐,习惯成自然的自虐,小小的不伤大雅的自虐,看不见的自虐。这样的自虐无损于他的健康,倒是让他因为忧伤的气质而有别于那些庸庸碌碌左顾右盼青春痘横生的呆傻男生。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好处:忧伤使他和她有了某种内在联系,她是忧伤的,他也忧伤,忧伤使他和她像是同一个人,或者形同姐弟,像是一母所生。他甚至不否认他其实在模仿她的忧伤。
他从来没想过走近她追求她。
他也没有试图了解她更多。
他也从来没想过请她做模特,哪怕是奢想。很多外系的漂亮女生都给美术系的学生做过模特,她没有,似乎没任何人想过请她。
她太平静太懒洋洋了。他敢肯定,任何人,从她身边走过,都如他一样,会感到心悸。因为,她的平静和懒洋洋太像一面镜子,照见谁谁就会心悸。在她面前,一切都是世俗的。请她做模特这样的事情,也是俗不可耐的。
她当然是孤独的,这一点有时候会让人怜惜,让人难过。但是,让人怜惜,让人难过,正是她存在的意义,正是她的力量所在。
很多人想,为了对得起她的美貌,对得起大家对她的关注,毕业前她应该出个事,就算不那么骇人听闻,也要让人大感痛心。
这个学校的美女迟早都出事了,或是在楼道里偷欢时被修暖气的撞着了,或是肚子大了,或是在公共车上被流氓侮辱了结果还跟上跑了,或是站在全校最高的楼顶喊叫着要跳楼了,或者是跟老师上床了,等等。
而她竟以优异的成绩正常毕业了,像风一样飘出了校园。于是,开饭时间准时出来变得毫无意义了,甚至连吃饭都变得多余了。走遍校园的角角落落,再也不会碰到她了。校园里再也嗅不到一丝忧伤的气息了。他记得,她走后他得了厌食症,有时一整天都不去吃饭,每次看见食物就觉得恶心。走在校园里也总是懒洋洋的,想让自己变成瞎子,因为,校园里的一切都像是假的,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上,但一切都像是仿制品,一切都脱不了一个“假”字。至少,一切事物,活的和死的,站立的树,活动的人,都像是被抽离了精气神,只剩下空壳。图书馆左前方的那棵大大的梨树,正披着一身垂垂的梨花,她在的时候,看上去是多么壮丽耀眼,她走了后,他再看它,却是一身寒酸和孤冷。虽然有整整一个年级的学生毕业了,校园里似乎变得更加拥挤了,芸芸众生,幢幢往来,个个脸上写着假苦行主义、伪享乐主义、幼稚的好学精神、胡闹的艺术气质。还有恶的花,丑的云。总之,一切看上去都变了味,走了样,一切都倒他的胃口。他的生活几乎陷入了混乱,相继有了失眠、记忆力衰退、偏头痛等症状,几乎到了退学的边缘。
但他仍然没有找她的打算。
他从来没想过追求她,这甚至不令他感到奇怪。那么,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某一天他写下这么一些话:她走了,我感到了自己的轻贱,我几乎不能活下去了,我发觉自己原来是一个瘾君子,两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灵魂所依赖的轻微毒药,而我却不自知,可我丝毫不想打听她的下落,不想追随她而去,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我多么想留在我的身后,看清我命运的肩上到底负着什么。
好在很快就是暑假。
新学期伊始,他就和同班同学左丽恋爱了。似乎是祖玲离开之后,他才可以谈恋爱。要么是,他和左丽的恋爱,只是为了用一次新的恋爱代替一次旧的恋爱。无论如何,那算是一次恋爱,起码是一次和幻觉的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