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曾经有过多少任灰汉?不可考,也没人能说清。可是,大家众口一词,都认为银锁一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位灰汉了。
其实,小学四年级之前银锁以聪明著称,有一张聪明可爱的小黑脸,所以,人们亲切地称他为“黑宝”。银锁有个哥哥叫金斗,比银锁长一岁。两人却是同一天开始上学的,班里的第一名、第二名长期被哥俩承包了。有趣的是,第一名向来是弟弟。弟弟银锁总拿满分,哥哥金斗却免不了总要丢掉七八分。哥哥丢分的原因永远不变,就是性急、粗心、喜欢第一个交卷。而弟弟总是磨蹭到最后才交卷。
弟弟银锁还有个绝活,一笔下去就能画出一匹马或一头驴,要多像有多像,无论马还是驴,一概是静美斯文、乖顺听话的样子。银锁自己也恰恰是这样的性格,寡言少语,一说话就脸红,总是一个人缩在墙角,伸长脖子向人伙里偷看,一个字,就是“瓤”!这很像一个必要的伏笔,令他后来成为灰汉不显得突兀。哥哥金斗则相反,用人们的话说,他是“五伦不入”,从小就是“啃不动的牛筋”。哥哥金斗还经常打骂弟弟银锁,打了骂了还不够,还要用偷来的粉笔在地上画一个圈,让弟弟站在里面,不许“擅自离开”。于是弟弟就会真的乖乖站在圈内,哥哥不发话就绝不出来。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小事情,从根本上改变了银锁,使银锁成为另一个人,一个后来有资格被推选为灰汉的人。
哥俩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谷,是全校唯一的女老师,也是唯一住校的老师,她喜欢弟弟银锁,反感哥哥金斗,而且毫不掩饰其好恶。于是,哥哥金斗设了一计,让谷老师和弟弟银锁各吃了一点亏。这位谷老师,非常爱干净,因为女老师就她一个,学校就按她的要求,把女厕所里最靠边的一个蹲坑用砖墙隔起来,安上门,成为单间,供她一个人专用。门上挂了一把锁,一把坏锁子,轻轻一拉,锁簧就弹开了。哥哥金斗找机会钻进去,把蹲坑两边踏板下的砖头抽掉,让蹲坑表面看上去好好的,脚一旦踩上去,就会立即陷进满是蛆虫的化粪池里。果然,某一天上午课间,全校师生都听见了谷老师骇人的尖叫。于是,全校停课,追查元凶。有三名同学讲了一样的话:“银锁干的。”从现场找到的鞋印也有力地证明,是银锁,不是别人。银锁本人也承认是自己干的。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银锁每天都站在三十多摄氏度的高温下,接受惩罚,用校长的话说:“你狗日的不是黑宝吗,干脆把你晒成黑狗。”连谷老师都不知道心疼他,她从他身旁经过了好几次,冷冰冰的,看都不看他一眼。这之后,银锁的成绩就由第一名滑到第五名,后来干脆滑到了第十名。而全班总共有十一名学生。半年之后的另一件事情,则彻底改变了银锁。时间到了冬季,连续下了几天雪。雪停了,哥哥金斗和弟弟银锁在村头的路边堆雪人。雪人的肌肤是雪,骨架却是一捆玉米秆。随即又把中央的玉米秆点着,外面的雪渐渐化掉了,里面的玉米秆大部分只是烧黑了,于是四处都是雪白的雪人,唯独金斗银锁弟兄俩的雪人是黑色的。当晚,深夜从村外归来的村支书和黑雪人撞了个满怀,以为是鬼,吓了个半死。次日,哥哥金斗溜之大吉,弟弟银锁被人揪了去,围着黑色雪人和躺在车子里、面容蜡黄的村支书,一遍遍地敲着锣,用令人怜惜的童音给书记叫魂:“书记,回来……书记,回来……书记,回来……”书记后来正常了。遗憾的是,下雪不冷化雪冷,银锁感冒了,高烧不退,随便吃了几颗药,没管用,结果把一半的聪明烧没了,烧成灰了,从此变得半傻不傻,打死也不去念书了,一心要跟着爸爸做羊倌。村里的羊圈不在村里,在距离村子三四里路的山顶上,站在羊圈门口大吼一声,村子里隐约能听见。放羊的好处是有事干,能挣工分,又不和别人打交道。
父子俩在北山顶上放羊,不参加村里的其他农事,倒也清静自在,没多久,银锁的脸更黑了,看上去纯然是一个放羊娃了。
某一天深夜,爸爸把儿子叫醒,说:“我听见泉水结冰了,咱们去看看,明年的庄稼好不好。”银锁问:“明年的庄稼还没影子呢,怎么看?”爸爸说:“走吧,爸爸教你怎么看。”到了离羊圈不远的泉眼旁,看见涝坝里果然结冰了,白银银的一层,爸爸蹲在边上,用石头轻轻一敲,冰就破了,爸爸捞出一块冰,用手在反面摸,说:“你来摸摸,摸起来一粒一粒的,明年的庄稼就能长好,摸起来光光的就麻烦。”银锁蹲在爸爸旁边,摩挲那冰的背面,心里就一咯噔,因为背面滑得像娃娃屁股。恰在这时,有个黑影从对面蹦过来,直接扑在银锁的脸上,银锁啊了一声,仰翻过去,爸爸看清是一只红色的狐狸,来不及动手,它已经迅速跑远了,不见了踪影。爸爸把儿子拉起来,忙摸儿子的脸,没摸到伤痕,就急忙拉上儿子回羊圈了。进屋后,什么话也没说,就睡下了。紧接着银锁就听出爸爸呼吸不正常,嘴里还咕噜着胡话,试试额头,湿淋淋的。
至今村里人都记得,那天凌晨,天还没亮,平时不说话的银锁,却在山顶上吼叫:“快来人啊,快来救命,快来救命啊——”
银锁的爸爸就这样死了。
“是被吓死的。”人们都说。
怎么会被一只狐狸吓死?
人们深信,遇见狐狸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