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丽走了,郑安安从脏乱的床上下来,准备接着画画。但是,他从自己脸上找不到一丝忧伤了,自己的表情变得有点灰暗,近乎虚脱,让他心生厌恶和绝望。他几把扯下乱摊在床上的被子和枕头,用力砸在地上,又看到地板上有纸团,上去狠狠踩了几脚。左丽向来是不收拾这些东西的,宁可跳过去也不会弯腰捡起来,完事后要毫不停顿地去冲澡,之后也不回到床上,而是对着镜子没完没了地化妆。分居之前并不是这样,那时候两个人都还是怀着共同理想的穷画家,而郑安安除了是左丽的情侣,又是她的导师,她向来是承认这一点的,她是因为崇拜他才和他走在一起的,她也崇拜他的床上功夫,所以那时候床事过后她总会缠住他,黏糊够了她才会去冲澡,还不准他起来,她端来热水蹲在床侧,一把一把地洗他,让他“做皇帝”。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眼下这样子的?当然,一定是她放弃画画,去经营广告设计公司之后。某一天,她突然认识到,自己的才华不足以做一个好画家,但经营一家广告设计公司应该没问题,于是决心下海,她一个人在商海闯荡,把自己的艺术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全力支持他,让他心无旁骛专心画画。一个留在岸上,另一个下海。这是一个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参半的大胆设想,结果,几年下来她的生意不能说很好,但也有利可图,有钱可挣,每年都有起色,资产七八百万是有的,而他呢,依然是天才画家的派头,只管画画,不问其他,画人体,或者驾着三菱越野车去野外画风景,画完,不是存进仓库,就是无偿赠给朋友,常常还要搭上材质最好的画框,买上专用的钉子,亲自给朋友挂在墙上。她呢,继续保持对他的由衷欣赏,对他的才气,也对他的做派,从来不限制他花钱,从来不在花钱问题上让他难堪。但是,她身为他的供养者的身份,以及商海弄潮儿的角色,不可能对她的姿态毫无影响,于是做完爱她再也不收走纸团了。
他发完火,来到鱼缸前。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是鱼缸里的鱼,被养起来的过着优渥生活的金鱼。他很喜欢以“优渥”一词来自况。他并不明了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从来没查过词典,但是,他本能地偏爱它,常常由它想起另外一些事物,比如塑料、玻璃、保鲜膜、蒸汽、纯净水、木地板、落地窗、金融危机、MP4、臭氧层之类。什么是优渥的生活?就是与上述所有词意相关联的那样一种生活。他本人的生活和鱼缸里金鱼的生活,都是优渥的。你看那些鱼,它们在水里面多么安闲,多么自在,多么无心于四周的玻璃和玻璃外的观赏。那种感觉实在优渥极了。有些鱼可以停在水里一动不动,水是鱼的天空也是鱼的地面,鱼可以在水里游动,也可以在水里静止,就像趴在软软的绒面上。那才叫静止呢,郑安安想。静止实在是另一种形式的运动。静止并不是死寂。静止本质上是动的。郑安安又想起了鹰,鹰在天上,翅膀一动不动,寂寂滑翔的样子,是真正的静止。“不过——”这个转折词十分有力,他想:“鱼的生活是优渥的,而鹰不是,不能说鹰的生活是优渥的,而只能说鹰是自由的。”这之后,他终于明白,优渥源于对自由的忽略。你不在乎自由,才可能优渥。
但是,鱼是不懂这些的。
“而你,郑安安难道也不懂吗?”这样的反躬自问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为,他早就深知,绝大多数责问是正确的,可是,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按照错误的方式生活。自从左丽做了生意,渐渐有钱可挣之后,他就辞掉了电影院美工的工作。一个志存高远的天才画家,每天画着俗气逼人的电影海报,这怎么可以?而且,自从电影市场走向衰微之后,所有的影院职工不再有美工、放映员和售票员的区分,无论是谁,都必须到处推销电影票,找门路,谈提成。一个人的关系网再大也是有限的,厚着脸皮跑过一两轮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屈尊登门了。这里还没有涉及郑安安“天才的那一面”——天才总是孤弱无援的,总是难融入社会的,总是撕不开脸面的,总是易于受伤的。郑安安如果不是天才,或不自以为是天才,处境也许会大不相同,和老婆一道做生意或者乐于被老婆供养,没什么不好。实际上,近阶段郑安安总是在寻找自己身上普通人甚至庸人的一面,有时还会暗暗培养这一面,比如,当他要求自己多一点俗人的气味时,很快发现,一个天才难以容忍的事情,在一个俗人看来则全无问题。常常,他听见自己在说:“让她养着吧,谁让她是我老婆呢?”借此他也便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俗人了。一个天才和一个俗人融合的结果似乎不错,令他对生活对人对事有了种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远不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