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胡战士虽群龙无首,但个个是身经百战的骁勇战士。在他们的进攻下,奚毅防守的北中城如同纸糊,一攻即破,奚毅也被擒杀。北魏朝廷闻此大惧,元子攸急忙伸出橄榄枝,派人前往尔朱世隆处慰问。此战告捷,尔朱世隆志骄气满,又加上报仇心切,马上将来者斩首示众,以表与朝廷决裂之心,紧接着他又派尔朱度律前往洛阳城讨要尔朱荣尸首。尔朱度律一行千余骑,皆白衣素缟,浩浩荡荡杀向洛阳城。
见契胡兵士集于城下,元子攸苦于无兵可战,只得放下天子之尊,亲自登上洛阳城楼,做起了劝降工作:“太原王(尔朱荣)立功不终,阴谋篡位,已被正刑。诸位只要投降,为国效力,官爵依然如故。”此时契胡兵士皆报仇心切,义愤填膺,这种假大空的空头支票已没有丝毫用处。尔朱度律在城下慷慨陈词:“臣等从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归。愿得太原王尸,生死无恨。”此语说得掷地有声,沉痛无比,可话语未毕,尔朱度律突然言语哽咽,哀不自胜。此言一出,那批跟随尔朱荣出生入死的契胡武士也皆落泪,在城下号啕大哭,场景极其震撼人心。而城上的元子攸见此场景,也回想起尔朱荣的种种好处,为之怆然泪下。
本是剑拔弩张的一场战斗,此时却为了怀想同一个人,变成了双方共同的一场追悼会。可大哭完毕,洛阳城依然不相信眼泪;擦干眼泪,双方还是不共戴天的敌人。元子攸见空谈无效,又派手下赐给尔朱世隆免死铁券,以示诚意。此时尔朱世隆见城中无胆,更加气骄意满:“吾为太原王报仇,终无降理。”
至此,元子攸不再幻想,决意死战。他不惜血本,将国库财物的老底全部摆出,放置城下,以此招募城中敢死之士。洛阳城中之人对契胡人皆咬牙切齿,又惧怕城破之后遭受契胡人的血洗之灾,于是一日之中,竟有万人踊跃入伍参战。
然而打仗是非常残酷的,光有勇气和血性是远远不够的。洛阳之人早不习武,虽数倍于契胡战士,却屡屡败给这城底下的千余骁勇善战之士。面对这一千余人的挑衅,北魏朝廷竟然整日忧惧,计无所出,只得城门昼夜紧闭了事。
值此危难时刻,通直散骑常侍李苗挺身而出,在朝上慷慨陈词:“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烈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以一旅之众为陛下径断河桥。”此豪言不仅满怀激情,更是一针见血,直指尔朱世隆的要害之处。尔朱世隆兵众虽猛,但人数稀少,整日逡巡于洛阳城下;只要河桥一破,这几千契胡武士便会首尾难顾,遭受南北夹击,陷入进退两难之况,只要稍假时日,自然会逃散无遗。
元子攸本无计可施,见有人愿为国捐躯,连忙应承。李苗立即招募死士趁夜色绕道黄河,从马渚顺流而下,离河桥还有数里之时,便把备用之船点燃,火势弥漫河面,将河桥也燃烧起来。契胡士兵本在南岸,见河桥突然冒起大火,怕后路被断,皆惶恐不安,连忙回撤救火。一时众人争抢上桥,此时河桥已遭受火焚,承受不住众人拥挤,瞬时河桥断裂数段,契胡士兵溺死无数。李苗见大功告成,便停于黄河中的小洲等待援军接应。可援军却迟迟不至,尔朱世隆恼羞成怒,率兵急攻李苗。李苗率军奋力抵抗,直至手下全部壮烈牺牲,最后他自己也投黄河而亡,场面极为悲壮。李苗本为南朝之人,因其叔父有异图为梁武帝萧衍所杀,李苗为报家仇而投靠魏朝,一直对魏朝忠心耿耿。他此时为魏朝尽忠,也算是死得其所。
经此突袭,尔朱世隆也实力大损,再次胆寒,毫无恋战之心,忙率军北撤。元子攸暂时躲过了一劫。
还是尔朱家的天下
可元子攸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环顾洛阳四周,这世界已是尔朱家族的天下。北边的山西之地是尔朱兆的地盘,他打仗勇猛无比,常亲自冲锋陷阵,可直接出兵南下,数日便可抵达洛阳;东边的徐州一带为尔朱仲远(尔朱荣的从兄弟,尔朱世隆的哥哥)掌控,兵众甚多;西边的关中为尔朱天光占有,他平灭万俟丑奴不久,兵锋正健。
相比这些骁勇善战的尔朱家族成员,尔朱世隆行军打仗的本事是最无能的,但他手下尔朱度律的千余骑兵便足已让元子攸焦头烂额。可如今这些豺狼虎豹全都聚在洛阳四周,对皇位虎视眈眈,元子攸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之中。元子攸此时明白尔朱荣虽然由于轻敌而命丧己手,可他依然给自己留下了难以逾越的障碍。
一听闻尔朱荣遇刺,尔朱家族的成员也反应不一。尔朱兆立即从汾州率骑兵占据晋阳,安顿完毕后,又疾驰至山西长子与尔朱世隆合兵。两人反意已决,便一不做二不休,推立太原太守魏朝宗室元晔为帝,以此另立朝廷对抗元子攸。元晔是太武帝拓跋焘的太子拓跋晃的后代,皇室血脉早已淡得快没了。而尔朱兆鼠目寸光,慌不择人,只要是姓元的,随手一拉,便另立中央。遭此乱世,这些拓跋族的公子王孙也只能任人摆布,完全沦为傀儡。
既然新皇刚立,那么肯定得表示表示,给这批拥立的功臣加官晋爵。于是尔朱兆被封为大将军,晋爵为王;尔朱世隆也一偿夙愿,被封为乐平王,终于过了把王爷的瘾;徐州的尔朱仲远也被封为车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而关中的尔朱天光却被暂时忘在一边,无人搭理。两人准备妥当后,便联络尔朱仲远一起杀向洛阳。
而尔朱天光见这次新立皇帝中,自己落得两手空空,非常恼火。他很不甘心,想捞回点政治资本。而此时元子攸刚好又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希望他忘记家仇,为国效忠。尔朱天光是极狡猾之人,不同于尔朱兆的有勇无谋,他采取了首鼠两端之策:一面向朝廷表示效忠,拥护朝廷铲除尔朱荣的举措,以此迷惑元子攸;一面又让手下不停地向朝廷吹风,密告自己即将进攻洛阳,想逼走元子攸,自己趁机再另立新君,以挽回政治上的劣势。
乱世中的高氏兄弟
面对尔朱家族的四面围攻,元子攸并未选择束手待毙,却是竭力挣扎,四处招兵买马。不管以前是干过什么强盗、叛贼这些勾当的,只要现在能为其所用的,他全都搜罗过来,准备拼死一搏。比如,在当时尔朱度律围攻洛阳城的时候,他便起用了河北的豪族高乾、高昂(高敖曹)兄弟,而这两兄弟以前却是典型的不良少年。
高乾的父亲高翼本是渤海(今河北沧州附近)豪族,充满侠气,为乡里敬重。后来由于遭受葛荣之乱,高翼率领族人向南迁徙到了河、济一带(今河北清河附近)。当时的北魏朝廷动荡不安,正是用人之际,便加封高翼为东冀州刺史,以此对抗六镇叛军。高翼本人倒是安分守己,对朝廷忠心耿耿,可他那两个儿子却毫不安分。
高翼共有四个儿子。高乾是老大,虽长得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年少时却经常意气用事,干了不少犯法的勾当。可他长大后便改邪归正,知逢乱世,轻财重义,以此结交各路好汉。
高昂(高敖曹)是老三,长得腰圆膀粗,胆力过人,天生一副黑社会保镖的样子,史称其“龙眉豹颈,姿体雄异”。儿子长成这种彪形大汉的身板了,要是高翼这位老爸稍懂得因材施教的教育理念,肯定会让他走上入伍参军的光荣道路。可高翼虽然自己在江湖上混,却盼着这个天生顽劣的儿子能读点书,干点正经事。于是他给高昂找了个管教很严的老师,让他每日寻章摘句学做老博士。
可高昂很明白自己是块什么料,他虽多次遭受老师体罚,却依然贼心不改,把经书扔在一边,整日舞刀弄枪。稍大点更是和他大哥在乡里四处抢劫掠夺,为非作歹,乡人躲之唯恐不及。由于他们兄弟倾家荡产招揽勇士剑客,手下兄弟众多,家族势力庞大,又时逢乱世,所以当地政府对他们这个黑社会团伙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昂是读书无用论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的口头禅是:“男儿当横行天下,自取富贵,谁能端坐读书,做老博士也。”后来唐朝李贺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诗里那种尚武贬文的豪气倒是与其如出一脉。当时中原汉人一般只知种田耕地,认为舞刀弄枪、行军打仗天生是鲜卑人的事,自秦汉以来传承的尚武豪气在数百年的异族统治下早已消失殆尽,弱同游丝。而高昂兄弟虽为汉人,却有此豪侠之气,算是秦汉尚武之风在中原汉人中的一次短暂苏醒。
而他们中最小的四弟高季式在胆气上也与这两个哥哥相当,只是当时年纪还小,所以这些东抢西夺的事还轮不上他。这四兄弟中,只有二哥高慎出淤泥而不染,对经史学问颇感兴趣,为父亲高翼最所钟爱——老高心里总算宽慰了些,家门里还是冒出了点书香味。
由于老三高昂经常在外惹是生非,又有着万人不敌之勇,所以高翼对老三的所作所为是又惧又喜。惧的是这愣头青哪天不知天高地厚,干出点无法无天的事,害得自己被灭族;喜的是这儿子勇猛无敌,在这乱世中必然会建立盖世功业,光宗耀祖。不过他的虚荣心终究还是战胜了担忧,这位高爸爸逢人便吹:我的三小子,如果不让我灭族的话,那肯定不会只窝在州里称豪称霸。
老高虽然自己出息不大,可眼光倒挺准,他这个顽劣不堪的儿子后来的确扬名立万了,算是替老高家争了口气。
高家南迁不久,北魏马上发生了“河阴之难”,整个朝廷为之一空。高乾兄弟一下子失去了组织的关怀,于是身上那种不良少年的毒素便马上爆发——他们索性率领族人造了反,接受了葛荣赐予的官爵,明目张胆地和朝廷干了起来。这群黑社会的队伍经高氏兄弟训练后,也勇猛异常,屡屡打败了朝廷的正规军。转眼元子攸坐稳了天下,而高乾本与元子攸私交甚好,便接受招安,一下子被提拔到朝中担任黄门侍郎。
可高乾兄弟的仕途之路并不一帆风顺,他们很倒霉,遭受了当时最高实权者尔朱荣的忌恨。尔朱荣虽然爱惜人才,可高氏兄弟却与元子攸走得很近,不甘心为己所用。尔朱荣便逼迫高乾解官回乡。而回乡的高乾并不老实,与高昂继续招兵买马,阴养壮士。尔朱荣闻此更加厌恶,便设计诱捕了最勇猛的高昂,把他关在晋阳。尔朱荣倒是很看重高昂,这次入洛,也一直将高昂随身携带,关在洛阳的驼牛署里。
如今尔朱荣被刺身亡,高昂自然是猛虎出笼。他连忙披甲执戈,在洛阳城下与契胡人猛战,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元子攸和大臣们本来连遭败仗,士气低落,可现在高昂如此勇猛,所以一个个在城上都看得目瞪口呆,赞叹不已。而高乾在听闻尔朱荣被刺后,也是立马驰赴洛阳,颇有忠臣之心。可高昂虽有千夫不挡之勇,终究是孤身一人,知道难成大事。两兄弟便向元子攸请求回乡招募部曲。元子攸正急于四处培养亲信,连忙加封高乾为河北大使,高昂为直阁将军,命他二人回乡召集勇士,为国效力。
此正是用人之际,元子攸非常器重高乾兄弟,竟亲自送至城外。临行前元子攸更是言语切切,说了一大通掏心窝子的话,最后竟然动情地连遗嘱都说了出来:“京城倘有变,可为朕河上一扬尘。”
皇上如此赤诚相待,高乾兄弟也皆深受感染,而此时两人的举动已截然不同:高乾已变得温文尔雅,垂泪受诏,一副国家重臣的中规中矩之样;而高昂依然野性不改,拔剑起舞,以示必死之心。高乾兄弟回归本乡后,又是一呼百应,四周勇士皆欢跃而至。元子攸虽如此求贤若渴,苦心栽培高氏兄弟,但后来风云突变,元子攸已来不及从高氏兄弟这里享受到什么好处,倒给后来的高欢得了不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