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贺拔岳却没有觉察到这种变化,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而此时,那位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夏州这个重镇的刺史。贺拔岳在出征前,依然派人征询他的意见,得到的答案是——曹泥孤城阻远,未足为忧;侯莫陈悦,贪而无信,宜先图之。
可这回,贺拔岳没有听取,他还是召唤了侯莫陈悦共同出兵。侯莫陈悦带兵来了,两人会于高平(宁夏固原)。贺拔岳很相信侯莫陈悦,数次与他私下会谈。而他的长史雷绍已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建议贺拔岳要时刻提防,可劝阻并不起效。
贺拔岳立马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了代价。刺杀的过程非常老套,毫无新意。侯莫陈悦先作为前锋部队跑在前面,突然又邀请贺拔岳前来谈论军情。等贺拔岳甩开大部队,轻装赶至侯莫陈悦营中坐定后,他便装作腹痛离去。然后水到渠成,他的手下趁贺拔岳不备,砍死了贺拔岳。
一代豪杰贺拔岳就这么被高欢暗算掉了。侯莫陈悦这心腹之患不除,却急于做除掉曹泥这种搔痒的活,光从这点来看,他远不是高欢的对手。
事发突然,一时群龙无首,贺拔岳的手下都各自散开,四处逃命。这些武川籍的军官虽然勇猛,但都很年轻,在主帅无故被害的情况下都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唯有都督赵贵还算镇定,对众人涕泣道:“仁义岂有常,行之者为君子,违之则为小人。吾等受贺拔公国士之遇,怎可与众人无异?”他收拢了五十人,前往侯莫陈悦营中诈降。侯莫陈悦受降后,他又言辞慷慨,请求收葬贺拔岳之尸。侯莫陈悦为其壮举所感,也应承下来。赵贵收了贺拔岳的尸体返回平凉,又和年纪最大的寇洛纠合散众,商议给贺拔岳报仇。
群龙无首的武川人,忐忑不安地在平凉城等待着。他们身旁躺着的是贺拔岳冰凉的尸体,他们依然惊魂未定,急需一个新的首领带领他们走出困境。
力挽狂澜的宇文泰
可以领导这群年轻人的人物很多,最有机会的当属侯莫陈悦。他在刺杀贺拔岳后,完全可以取而代之,收编这群武川军官。可这庸才放冷枪暗箭在行,关键时刻却不知所措,在面对这群六神无主的年轻人时,他同样昏昏沉沉。胸无大志的他唯一做的事,只是派人向他们解释自己是奉旨谋取贺拔岳,与众人无关。当那群年轻人相信他的鬼话后,他却丧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他犹豫再三后,放弃了这块唾手可得的肥肉,率军退回水洛城了。他只想继续安安稳稳地做他的一方之主——小农意识果然害死人啊。
此后,安定下来的众武川军官便开始自发选举了,年纪最大的寇洛被推选为首领——灾难面前,胡子长的人总是受欢迎。可这次民主选举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困境。寇洛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的声望、能力都难以服众,便主动推掉了。众人又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
近的不行,就找远的,大家伙开始献计献策。
众人七嘴八舌的意见比较乱,经一番激辩后,最后夏州刺史成为大家的首选目标,就是那位被贺拔岳视为左膀右臂的年轻人。夏州离平凉距离很遥远,都督杜朔周主动请缨跑这趟远差。
除了组织商议外,还有个人私自跑去搬救兵的。这人官职为贺拔岳的左厢大都督,他竟然跑到了千里之外的荆州,邀请贺拔岳的哥哥贺拔胜统领众人。可贺拔胜缺少那种壮士断腕的气概:自己这么千里迢迢地跑到平凉去,万一出点意外,连荆州的地盘都没了,那不是两手皆空。可他还是有点心动,便派遣了一位玉面郎君去平凉。这位邀请者叫李虎,他有个孙子叫李渊;这位被派往平凉的年轻人叫独孤信,他有个外孙子也叫李渊。这两个李渊是同一个人——唐朝的开国之君。
除了众人兴师动众主动邀请的以外,当然还有不请自来的。侯景便是这样的一个人。高欢一看自己的计谋达成了,便派遣他的这位结拜兄弟前去收编这支群龙无首的队伍。
当然,当朝的皇帝元修也没闲着,也派了自己的亲信武卫将军元毗赶赴平凉。
现在,最有机会的侯莫陈悦,由于心虚和可怜的小农意识放弃了,而寇洛由于自知之明也主动弃权了,剩下的四股人马由夏州、晋阳、荆州、洛阳这四地舍命地向平凉狂奔。大家都明白,谁一旦拥有这支力量,那便将成为这个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
侯景虽然是跛子,可晋阳离平凉的距离不算太远,他先跑到了安定郡,与平凉只有咫尺之遥。侯景在滏口一战中一马当先,此后便威名大振,转而又沉寂一时。虽然此时的侯景还没成为日后那个在江南让人闻之色变的煞星,可有两件微小的事却足以看到他的过人之处。
当时,高昂勇冠一时,众人皆服,而侯景却嗤之以鼻,这绝世猛将在他眼里就是头不会用脑的猛兽。
侯景投奔尔朱荣后,对兵法本来只是略知一二,便跟随慕容绍宗学兵法,可没过多久,大家却看见慕容绍宗常常来向他讨教了。
所以高欢派这位拜把子兄弟去,不止由于旧情,是寄托了厚望的,他相信侯景的智慧。平凉就在眼前,几乎胜利在望了,可侯景这位跛子却最终功亏一篑。他在路上碰到了杜朔周请回来的夏州刺史,那位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两人在道上窄路相逢。
那位年轻人碰到侯景这样的老江湖,竟毫不胆怯,道:“贺拔公虽死,宇文泰尚存,卿何为者?”话不多,但却极其咄咄逼人!
侯景竟然大惊失色,回答得非常毕恭毕敬:“我犹箭耳,随人所射,安能自裁!”言毕,遂打道回府。
这种场景肯定经过了后人的添油加醋(《周书》的作者总是喜欢在文字里头对自己的传主歌功颂德),英雄人物出场时总得渲染一下高大威猛的形象,而可怜的侯景便被安排了这种灰溜溜的角色。其实侯景是何等人物——山崩于前且面不改色的枭雄,竟会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吓得这么哆哆嗦嗦,自我贬低?
真假已经不可重现了,可结果倒是确凿无疑:侯景两手空空地回去了。这位年轻人便是宇文泰,贺拔岳的左膀右臂。他也出自武川,与贺拔岳一家有着出生入死的感情。
替贺拔岳出主意袭取关中的是他,主动前去窥探高欢的是他,前往洛阳在元修那里穿针引线的是他,建议贺拔岳屯兵平凉、收编众军的也是他。贺拔岳在关中几乎所有重要的举措都来自他的建议。贺拔岳对他一向言听计从,一直将其当作自己的股肱之将。可当时的夏州尚缺一位刺史,而夏州地处边境要害之所,急需一位重要将领镇守。众人一致举荐宇文泰,贺拔岳很犹豫:“宇文左丞,吾左右手,何可废也?”可他沉吟许久,最后还是起用宇文泰出任夏州。
就这样,贺拔岳远离了他的左膀右臂,可他在出征曹泥前还是专门派遣赵贵询问宇文泰的建议。宇文泰建议他先解决心腹之患——侯莫陈悦。
宇文泰几乎所有的建议,贺拔岳都认真听取了,结果次次战果辉煌,可唯独这一次没听,结果他命丧黄泉。这便是宇文泰当时在关中的作用。
高欢之所以派侯景前往收编这支队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深入敌境,需要过人的胆量;收编仇敌,更需要过人的智慧。而胆识俱全的绝佳人选非侯景莫属,可侯景碰到宇文泰便半途而归了。有时,我们得相信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这条定律:一物降一物。侯景对宇文泰的确无计可施,虽然那是十几年后的事了:那时手握河南之地的侯景在挑选新东家的时候,有两个选择:南朝的梁武帝和关中的宇文泰。可侯景虽能玩弄梁武帝于股掌之中,但在宇文泰这里却亏得血本无归。
宇文泰这匹黑马,准确说是这条“黑獭”的出现是高欢始料不及的。上面我们已经交代过,高欢早见过宇文泰,当时随时可以除掉他——便是宇文泰主动请缨前往晋阳探求高欢底细的那次。高欢非常赏识这个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青年,说了句“此儿视瞻非常”,欲留为己用。高欢这话倒不是客套,因为奇人多有奇相,宇文泰更是独特:身长八尺,方颡广额,须髯飘飘,发长委地,垂手过膝。史书还吹嘘他“背有黑子,宛转若龙盘之形,而有紫光,人望而敬畏之”,说白了,就是背上的黑痣密密麻麻的。如果你觉得印象还不深刻的话,我再补充一句:宇文泰绰号“黑獭”,黑獭有多黑,你就可以想象他有多黑。
面对高欢的盛请,宇文泰婉拒了,执著地表明要返回关中复命。高欢只得答应,既而又马上反悔,立派快马追赶宇文泰。可深入虎穴的宇文泰深知危险重重,早已绝尘而去。高欢的追兵追至潼关不及而返。
追不到宇文泰,当时的高欢为自己的迟疑可能也就后悔了一阵子,他绝对料不到其实自己即便后悔上一辈子,那也远远不够。因为,这个从他手中溜走的年轻人,将会成为他一生中最大的敌手。不仅他们要你死我活地纠缠一辈子,他们的子孙还要继续血流成河地争斗,直至他的家族彻底地消失在宇文家族的手中。
收编不成,和侯景一同前去的散骑常侍张华原向高欢禀告:“宇文泰雄杰,请及其未定击灭之。”可此时的高欢有点飘飘然了,依然沉浸在除掉贺拔岳这个劲敌的喜悦中,他胸有成竹地说:“卿不见贺拔岳、侯莫陈悦乎!我当以计拱手取之。”
讨定关中的机会就这么与高欢擦肩而过了,而失去这次机会后,高欢却得用后半辈子的劳苦奔波偿还。
吓走侯景后,宇文泰一马当先,抵达平凉,与众武川兄弟会聚。宇文泰与贺拔岳情深意重,情如父子,转眼却是阴阳两隔,当然哭之甚恸。武川兄弟既悲又喜,悲的自然是贺拔岳之死,喜的是众人又有了主心骨,皆曰“宇文公至,无所忧矣。”当时局势诚如都督杜朔周早日所言:“日之事,非宇文夏州无能济者!”
随后,魏帝元修的特使元毗也赶至平凉,召唤众军回师洛阳。宇文泰知道关中乃是军队根基所在,一旦离开,哪还能存立天地之间?他便上表:“高欢之众,已至河东,侯莫陈悦犹在水洛。况此军士多是关西之人,皆留恋乡邑,不愿东下。今逼以上命,悉令赴关,侯莫陈悦跟踪在后,高欢邀击在前,首尾受敌,其势危矣。臣殒身王事,诚所甘心。恐败国殄人,损失更大。乞少停缓,更思后图,徐事诱导,渐就东引。”
此话既是托词,也是实言!当时高欢已派遣韩轨率军一万准备东渡黄河,侯莫陈悦也在水洛城虎视眈眈,情势紧急。且这支军队除上层军官是武川之籍外,底下那些跑腿的士兵却是关中之人,当然不愿东去。
更重要的是:如不立即替贺拔岳报仇,他宇文泰有何面目统领众军?再加上各路军队未集,宇文泰便以上为由拖延。不过宇文泰还是给元修吃了个定心丸,与元毗及诸将歃血为盟,表明效忠王室的决心。元修只得以宇文泰为大都督,统领贺拔岳的军队,以望抵抗高欢。
空跑一趟的还有远道而来的独孤信,不过他与宇文泰年少时就是好友,倒是相见甚欢。他重又被宇文泰遣回洛阳与元修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