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对这两员爱将未来的命运,陈霸先早有所料。当初宴会之时,周、侯两人在陈霸先面前争功。陈霸先没表态,倒是慎重告诫周文育:周侯交不择人,即便身处险境,也不设防他人。非全身之道!意思便是,老周你要防小人。不然怎么死你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被陈霸先不幸言中。
周文育再次披挂出征,在战场上轻信他人,被人出卖,死于非命。失去这个左膀右臂,陈霸先很是伤心,闻讯当日举哀,异常厚爱。提醒的话,他早说过了,可还是这样的结果——性格果然决定命运。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有认识并改变自己性格弱点的人才能成大事!
周文育被言中了,而侯安都也跑不了。
对于这位爱将,陈霸先的点评是:傲诞而无厌,轻佻而肆志。简而言之,陈霸先预言,侯安都迟早会在他的傲慢无礼和贪得无厌上摔一重跟头。
不过,判断虽然灵验了,陈霸先却看不到这一天了。此时的陈霸先,已没了当年图谋王僧辩和抵抗北齐的那种锐气了。一辈子靠冒险起家的他,在称帝之后,已变得顾虑重重。的确如此,赌桌上,都是那些两手空空的赌徒赌红眼的,而富甲天下的人怎还舍得押上自己的尊贵之身?
衰老也无情地成了他的束缚,现在的他更希望日子安稳一些。
和王琳对立的僵局维持了一年多,陈霸先离世了,五十七岁。和刘裕、萧衍这些开国的皇帝很像,陈霸先也是简朴到骨子里的人,连皇宫里用的都是瓦器、蚌盘这些不起眼的餐具。陈霸先这一辈子够了,在四面楚歌的困境中,是他的奋力一搏,才让南方政权存活了下来。是他拯救了这个唯一的汉人政权,尽管如今依然风雨飘摇。
陈朝是个很小的,很短命的王朝。不过,它却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皇家姓氏和国号一致的正统王朝。如我们所知,唐朝皇帝不姓唐,而姓李;宋朝皇帝不姓宋,而姓赵。而宋齐梁的皇帝,姓的却是刘或萧。
只有陈霸先敢把自己的姓氏当成国号。
陈霸先这辈子什么事都抢在先,霸在前,可继承人的工作做得落在最后头了。虽然生了六个儿子,可轮到他当皇帝时却只剩下了一个——陈昌。就这唯一存活的一个也被扣押在西魏。当时,西魏只是许诺放了他,却一直扣留着,盼望奇货可居。后来由于再加上王琳阻隔在中间,就更没盼头了。
看来,他未竟的事业,注定不能让他的儿子完成。可他走了的时候,连个像样的遗诏都没有,连继承人都没明确指定。按理说是太子陈昌,可这怎么可能呢?让一个身在异国的囚徒,来主宰这个患难丛生的国家?
国无定主,王琳的大军即将东下,趁火打劫,各地的土著洞主也闻风而动,而宿将重臣皆在外征战,从风雨里硬挺过来的陈朝再次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这时,极需一个坚强睿智之人来拯救这个刚开创不久的王朝。
谁,可以呢?此时的他正赶在路上。
继承者陈蒨
赶回来的正是临川王陈蒨,虽然他只是陈霸先的侄子,可现在却是这王朝最有力的继承者。除了血统之外,他其他的优势也很多:立过赫赫战功,为人低调,和群臣关系融洽。
然而,有这些还不够,不足以帮扶他成为一国之君。
毕竟,先皇帝的太子还在人世,保不齐哪天便回来了。局势没有明朗,群臣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而传国的玉玺也藏在陈霸先的章皇后手中。
让陈蒨火速赶回都城的是章皇后,而在陈蒨嗣位问题上横加阻挠的也是章皇后。这看似矛盾,却很正常。因为要稳定政局,陈蒨作为宗室重臣,必须回来主持政务;而陈蒨不能登基,是章皇后心里还想着另一个人——陈昌。
女人总有自己的小算盘:陈昌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可名分上总是,一旦回来,她还是皇太后;而陈蒨登基,她算什么呢?她心里没底。
但陈蒨运气好,偏偏路上遇到了贵人——心急火燎赶回的侯安都。这两人一合作,胜算便大了。陈蒨有血统,侯安都有威望,手里有兵。一到建康,侯安都便要推举陈蒨入继大统。
可是,那当家的女人死活不同意,群臣也跟着犹豫不决。
一看闹成僵局,侯安都临机应变,在朝廷上慷慨陈词:临川王有大功于天下,须共立之。今日之事,后应者斩!
这不是胁迫吗?这不是无赖吗?可这种时刻,就这方法顶事。一看他提着剑上殿来了,章皇后也不坚持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亦然。“抢”到玉玺后,侯安都又一把扯开了陈蒨的头发,四处散开——你小子愣什么?赶紧到你新认皇考的棺材前跪下来,装孝顺儿子大哭去。
如此,陈蒨便成了陈朝的第二任皇帝。
王琳败逃
陈霸先虽吃了败仗,而实力犹存。王琳也不敢轻举妄动,利用两年的时间加紧练兵。两年后,陈霸先先走一步了,他的侄子陈蒨登了基。这时,王琳觉得时机成熟了。
他率领他的千余条“野猪”,顺流而下,沿江船舻相接,声势极为浩大,大有连根拔掉建康之势。自古以来,以上攻下,顺风顺水,鲜有失手的。此时的王琳,春风得意,建立盖世伟业就在此一举了。
而陈朝再次面临灭顶之灾。
陈军这边的主将是侯瑱,也是老将——当时侯景特别信赖他,只因为侯瑱和他同姓。在这个乱世里,侯瑱也跟过很多东家,最后还是选择了老陈家。此次终被重用,连侯安都都在他手下听命。
后三国的英雄们一般都活跃在陆上,而这回纯粹是一场水战。
梁、陈两军在芜湖相持百余之日,终于对江而战。可这时,东北风大起,王琳的“野猪”被风浪刮坏,很多还被拍翻在泥沙里。王琳只得退入港湾中休整,修理船只。
侯瑱再次派船在王琳身后骚扰。王琳决定采用火攻,向陈军的战舰抛扔了很多火炬。可这回,王郎没有上演周郎火烧赤壁的好戏。老天不长眼,突然转了风向,前几日的东北风转成了西南风。
王琳精心准备的火炬,在大风的吹拂下,全留给了自己。而侯瑱趁火打劫,派了很多牛皮小船前来攻击王琳的野猪战舰。火光冲天,王琳的士兵当场溺死者已达十之二三。其余惊魂未定中爬上岸的,也全部被陈军杀尽。
值得一提的是,赶来帮忙的北齐军队,也被陈军俘杀了万余人。王琳只得带了妻妾十来人逃往北齐。周郎逆境中的一把大火成了千古美谈,而王郎春风得意时的这把大火却最终玩火自焚。
天意弄人!
陈朝挺住了
陈霸先在中学历史课本里我们尚有耳闻,而这个继位的陈蒨(陈文帝)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其实,陈蒨当时的处境并不比陈霸先好多少。不过,这位默默无闻的皇帝,在这三国鼎立的局面中,却成功地让陈朝站稳了脚跟。如果说陈朝是个婴儿,那么陈霸先只是生下了他而已,半死不活的状态,而陈蒨却把他精心抚养成人。
在陈蒨主政的八年之间,陈朝最大的敌人——王琳成了他的手下败将,在火攻中玩火自焚,逃亡去了北齐;而各地的反叛势力在他手中也基本被一一剿灭。
由于北齐一代不如一代,朝政日渐昏乱,军事力量逐步衰弱,而北周也陷入改朝换代的内耗中,对于南方都无太大的征伐行动。对这两个大敌,陈蒨也没吃过大亏,反而占到了不少小便宜。
胡马窥江的时代一去不返,陈朝这个小王朝在陈蒨手里终于倔犟地挺住了。
外敌虽灭,可内部还有两人不得不除,因为他们也威胁到了陈蒨的生存。
第一个,毫无疑问的便是陈昌。
王琳败了,陈昌便被北周立马放回——赶来搅局来了。可惜吃过苦头的陈昌丝毫没有长进,还真把自己当太子了。他很气愤,觉得这江山本来是他的,现在无端被自己的堂兄弟拿走了。结果他给当今皇上写的信很不客气——词甚不逊,字里行间有点要求完璧归赵的意思。
陈昌不知道前路的艰险——要么得到天下,要么就尸骨无存。低调一点,或许他还能活得长久一些。
陈蒨本就觉着这位子是偷来的,心里不踏实,现在看了原主人的训词,心里就更加七上八下了:这陈昌必须除掉。陈蒨找了侯安都,虚情假意地投石问路一番:太子将至,我要寻求归老之地!
侯安都虽读过不少书,可行为上全是粗人的风格,二话不说,拍着胸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去迎接这位前太子。
侯安都远道而去,而陈蒨也心领神会,在建康城张灯结彩迎接陈昌,各路要员都在路旁等候。
这时的陈昌已准备渡江,即将返回都城。
可惜在路上迎候的官员百姓,都瞻仰不到这位太子爷的风采,却只等到了这消息——前太子由于不慎,淹死江中。
无辜的长江不知要替居心叵测的人类担负多少恶名啊!
靠着手上沾染了陈昌的鲜血,侯安都再次加官晋爵。可侯安都不明白,陈昌走了以后,他却成了陈蒨最大的心病。所有的问题都是连环的,这就是人生。
此时的侯安都,已是陈朝最大的功臣。虽然还不至于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陈朝;但肯定可以这么说:没有他,便没有陈蒨的今天。是他一手把陈蒨扶上帝位,是他亲手将陈蒨最大的祸患除掉。开国的老臣里也只剩下他这个老资格了——杜僧明、周文育、侯瑱俱已离世。
侯安都,本就是个容易骄傲的主,可今天他不再是飘飘然,而是直接飞上天了。
说实话,陈蒨待他不薄:他的家人被加官晋爵,凡是光宗耀祖的荣誉他都占了。可侯安都还是不满足,他贪恋更大的排场。他随意吃个饭,写首诗,射次箭,底下的宾客便动至千人——比非法集会厉害多了。他手下那批兵油子也到处惹事,恶行不断,侯安都也明目张胆地成了他们的保护伞,地方官员无可奈何。
陈蒨皱了皱眉头,可还到不了下手的地步:历代功臣飞扬跋扈很正常啊。
两人一块喝酒聊天。侯安都一喝高,又得意起来了,突然问陈蒨:如今比起以前当临川王时,感觉如何啊?
陈蒨当然默不做声——得位不正,正烦着呢。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侯安都还是喋喋不休,像怨妇似的:你说说看嘛,说说嘛。
万般无奈下,陈蒨只得实话实说:此虽天命,也赖明公之力!
可谁都知道天命是虚的,侯安都出力才是实打实的。侯安都本只是想邀功自夸而已,而这却挫伤了皇帝的尊严。这让陈蒨觉得很丢脸:自己的皇位竟然是靠别人施舍得到的。他有一种强烈的耻辱感:侯安都明摆着是来羞辱自己的。
皇帝的尊严,和他的女人一样,都是不能碰的。
而侯安都继续我行我素。
陈蒨常收到侯安都的奏章,可这奏章写得如同儿戏。倒不是侯安都字迹潦草,文句狗屁不通,而是这正文后头,常常还有一大堆附录,喋喋不休;而信封上也有数次开启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