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找了条绳子绑住我。她天天在东莞,我一说去惠州就是找你,怎么开口?弄得一年才去一两次,不是又像从前一样?玫儿,只怕比以前还苦!”
“惠州的厂好多事要你理,你不会不来的。”
“那是一年后,这365天怎么捱?对了,这儿去惠州来回三四个钟头,我一想你就一早开车去,下午开车回来,骗丽珠去了别地方办事。”
可怜!这狗屎的馊主意竟然成为那夜安慰他俩的灵丹妙药!结婚才一星期,便得从老公的厂里消失,这便是沈玫的抉择。
九
火车一进九龙塘站,小龙已急不及待打公用电话找在厂里的老婆。从车站步行去他家,只要5分钟。那边传来丽珠银铃似的笑声,说:
“看你个紧张样子,等吃晚饭见面也来不及?”
“你快回家,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好久不见老公了!越来越丰满的丽珠一屁股坐在老公身边,脸上越来越像巩俐的妩媚令小龙心震胆颤,脸上特有的那种贵夫人自信,吓得小龙开不了口。她见他皱着眉头,认识这人12年来,天大的事也笑着办,就没愁过。今天怎么了?问:
“东莞出事了?”
“没有,9个月赚了1亿7000万。”
“那愁什么?”
“半个月前我回了惠州。”
“怎么,上去3年多,没回去过?”
“这18年是第一次回去。”
“老家还在吗?”
“在,以前祖父和我的两个房间分配给别人家了。”
“有没有去看亲戚朋友?”
“有,我见了沈玫和她娘。”
“沈玫?是不是以前你说的惠州女朋友?”
“是,不过不是普通的女朋友。”
“她怎么了?”
“游水出来前,我答应她,不死就一定回去娶她。1973年我娶了你,1974年阿发有朋友回惠州,我叫人带了信给她,叫她嫁人。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嫁了。”
丽珠睁大了眼,大声问:
“怎么?她没嫁?”
小龙点头。
“你想怎样?”
“我已经娶了她。”
丽珠跳了起来,脸色变得雪白,杏眼立时迸出了泪花,大声叫:
“你不要我了?不要孩子了?”
小龙一把抱紧她,不理她在怀里乱推乱撞,大叫:
“我要你!我要孩子!你等我说完再吵!”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嘴里大吵,手上乱推。丽珠是有城府的女人,知道吵没有用,心里大声喊:“我一定要把老公争回来,小龙不是抛妻弃子的坏男人!”慢慢平静下来,气鼓鼓地坐下。小龙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沉痛地说:
“让我把话说完再生气。我从来没跟你提起过她,她就是我写的小说里的乡村女教师,1967年我游水出来前,如果她没有妈妈要奉养,我跟她也许会学我一个好朋友魏钊,跟爱人手绑手一起跳了海珠桥。我7岁的时候,家里搬进来6家人,阿发家是其中一家,沈玫也是。那时我父母在广州工作,祖父跟我就在沈家包饭,所以她5岁就跟我一桌吃饭,一直到1959年。我父母自杀死的事我跟你说过,那时做长途货车司机的沈先生在外省也死了,沈大娘成为寡妇。我跟你说过做咸鱼、养鹌鹑、卖猪肉、野味赚钱行贿的事,沈家母女就是我的助手。我1962年进中山大学,她们帮我照顾祖父。我跟她原本想1966年8月她师范毕业就结婚,为了她我保送北京深造都不去,留在中山大学做助教。要不是天下大乱,那时就结了婚。想等运动过去才申请,谁知1966年底我被红卫兵毒打重伤,如果不做他们的帮凶就会要我死,连两张大学文凭都给他们点了烟。那时我想不如逃去香港找阿发,就扮成被他们打成白痴,15天后舅舅救我逃到她教书的宿舍躲起来,红卫兵去我家捉不着我,把家里打得稀巴烂,一捉到我就会打死。沈玫冒着生命危险收留我,救治一步路也没法走的我,养伤足足4个多月。没有她,我早死了。如果她会游水,当时就会跟我同行。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不应该对她变心。1973年我娶你时,永远不知道1976年‘文革’会过去,1979年就有人回家乡,不然我也会等下去。阿发帮你,1979年知道她没嫁,一直跟我说她嫁了同校男老师。这次见她,我问她为什么18年都不嫁,她说:我只嫁你。她说,如果我要她,就偷偷做我的惠州夫人,什么名分都不要,钱也不要。你别说她吹牛,前两天我在东莞一个山沟里的别墅小区买了一栋15000尺的大别墅,在湖边,好美,1680万人民币,比家里大了两三倍,想送给她。可是她不要,非但不要,还说这房子应该买给你,应该接你去东莞长住,主管东南。香港才6万尺,多派两个清华生来管就行了。要我以后长期陪着你别分开,老大去读广州国际学校寄宿,礼拜六、礼拜天叫司机接回东莞家里住。小的暂时在东莞读幼稚园,大了也去哥哥的学校。她是你的情敌,要是别的女人,肯定叫我离你越远越好。她不是,爱我越深,越希望我家庭幸福。她已经39岁了,半点不打扮,看起来像个40多岁的乡下女人。我吕小龙娶她,决不为好色,只为她天生跟你一样,是我的老婆。”
丽珠满眶眼泪,忍住怒气听他说,这时忍不住问:
“那她对外跟我地位平等啦?”
小龙肯定地答:
“是!对内也一样。”
丽珠气冲冲抓起皮包向外冲,突然回头向他大叫:
“做梦!”
那时是下午3点多,小龙知道丽珠多半回了银线湾娘家。那座海边3层的小楼是1982年初用750万买的住宅,当时接了岳父母一起住。后来买了九龙塘,就送给丈母娘。小龙的概念里:女人喜欢漂亮房子,而且非用她的名字才有安全感。他的岳父正牌西关大少出身,1949年来香港,1952年已床头金尽。之后打些牛工,尝遍酸、甜、苦、辣,包租公赚的那点钱不够老婆输麻将。直到1978年小龙将石油气、火水店送给他,这才富裕些。后来女婿生意越做越大,叫会计部每年各存30万入两老的户头。岳父便连店都不管,每天11点起身,12点到铜锣湾酒家会合雀友、棋友、酒友午饭,然后去维多利亚公园斗雀、下棋、喝孖蒸。6点打道回府,6点半冲凉等用人开饭。每天的士钱都200,棋友们大赞他好福气,就是老婆骂不绝口,有点烦。
钱不是全部,星期天中午小龙必接两老一块儿喝茶,出外旅行欧美、亚洲,也必一家6口同行。小龙不仅是女婿,也是他们的儿子。
肥婆正打麻将,被女儿打电话叫回了家。见她满面泪痕,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问清楚发生的事,本能地劝女儿:
“可千万别离婚,不然就上了那狐狸精的当了。男人玩厌了就会浪子回头!”
“不行!小龙说她要跟我一样有夫人身份,这不行!”
“胡说!他们又不能去注册结婚,最多是二奶,屁个夫人!”
一句“他们又不能注册”令丽珠自觉立于有利地位,可是心中的醋意、恨意又令她考虑跟小龙离婚。但一想到这两个字,就像两把大铁锤打在心上,令她痛不欲生。她想来想去,终于明白自己舍不得他,更不能失去他,这个男人实在太好了!自己要是跟他分开18年,一样也会等他,怪不得人家也等他。从16岁出来打工、开厂,见过无数男人,可一个也不能跟他比。如果离婚,孩子才9岁、4岁,天呀!有钱也没法过日子。妈妈说得对,不能将他让给别人。妈妈跟着爸爸这种没事业心、没男子气概的男人几十年,如果我命中要嫁这种男人,情愿做小龙的二奶。这想法险些令她笑出来,她下了结论:跟那女人作战,非把老公抢回来不可!
4点半,司机接两个儿子放学回家。小龙向司机要了车钥匙,叫他明天放假,然后叫女用帮儿子冲凉换衣服,说带他们去外婆家吃饭。车过九龙城,停在一家潮州馆子前,斩了只卤水鹅,另外外卖4只小菜,这才向西贡方向走,6点不到就到了银线湾。
儿子上了二楼看电视,老婆上了三楼躲起来。坐在客厅看丈母娘怒气冲冲又忍住不骂的脸色,小龙只好去找了瓶白兰地喝闷酒。
6点半,西关大少驾到,发现餐台上5只潮州菜,拿出自己的孖蒸跟女婿先喝起来。7点半开饭,他发现问老婆、老婆不答,问女儿、女儿不睬,问小龙,小龙苦笑时,他知道情况不妙。好不容易捱到8点半,催两个小子换睡衣、刷牙、上床,三楼有两兄弟原先的睡房。然后大声催他们3人快说!快说!
女儿低头垂泪,肥婆面色不善,他唯有叫女婿解释。于是小龙将吕家三代的情况和玫儿母女的关系详细说了一遍,一直说到前天送沈玫别墅不收而终。并且说,希望两老陪他们夫妻一块儿去东莞收楼,一块儿搬上去住,住闷了再回香港玩玩。
肥婆的脸色好看了些,这女婿没女儿说的那么坏,只不过有个旧情人罢了,对女儿还是非常好。东莞东南4万多工人,是他的旗舰,叫女儿去主管,可见对她的重视。这夫人的地位谁抢得了?笑话!
西关大少听得仔细,越听越对沈玫佩服,问:
“阿发问她为什么不嫁,她说也许小龙老了,他太太也老了,没那么吃醋了,会肯要她。意思是说等了一个18年,可以再等一个18年、两个18年?”
小龙苦笑,答:
“看来她不死都会等下去。”
大少又问:
“1680万的大房子她都不要,她每月赚多少?”
“最近加了人工,320块,只够粗茶淡饭养一个人。”
“你有没有给她现金?”
“我给她妈妈32万,这是十几年来阿发分好多次带去的钱,连利息都没用完,她就一毛钱都没拿过。”
“她说拿了你任何东西,丽珠就有权骂她是爱慕虚荣、嫁给钱的贱女人?”
“是!”
“她39岁,看起来40多了?”
“是!”
“她非但不要房子,还劝你接老婆孩子回东莞一起住,把原本该是自己的老公送给别人,自己远远避开……这好像很不合理,不可能吧?”
“是这样。”
“几时你介绍我认识?这女人太了不起了!”
小龙不敢出声。
丽珠是独女,从小讨厌妈妈打麻将,跟爸爸则感情深厚,此时大少揽着女儿说:
“不是爸爸帮人家,这样的女子我只知道古代有个王宝钏,现代根本不会有。换了是我,也非娶她不可。可惜我这辈子没福气碰得上!”
肥婆大怒,大叫:
“放屁!”
大少不理她,继续说:
“如果是我,就叫她主管东莞的大厂,把老婆永远放在香港。大陆夫人比香港夫人威风得多!”
“放屁!”这句粗口妈妈明着说,女儿在肚子里骂。
大少问小龙:
“咱们什么时候上东莞呀?”
小龙说:
“明天帮两个小家伙请3天假,请完假就立刻动身。我知道您喜欢顺德菜,已经叫伙计去请4个正宗顺德妈姐打理这间房子,不知请不请得到。明天一早我打电话去问,叫他们准备,一去就住那儿。”
“4个妈姐?太好了!我家以前有6个。”
这时丽珠仍旧不理老公。小龙坐到她身边,说:
“我真笨,香港这小小的厂早该叫伙计管,或者干脆不做。早该接你去东莞了,这3年多冷落了娇妻!”
丽珠本想不理他,忍不住骂:
“胡说!没有香港,哪来东莞的厂?将来东莞要发展,也靠香港接订单,香港永远要保持。”
小龙就说:
“我把东莞的副厂长和杨渭调来香港代替你,出3万人工一个月。”
肥婆说:
“都快12点了,上楼睡吧,别叫醒孩子。”
小龙拥着老婆上楼,丽珠推了一把没推开,也就算了。那夜小龙把老婆紧紧地抱着,久久不放,丽珠问:
“怎么了?”
“我好怕你带儿子去嫁给别人,儿子也改了姓。如果那样,我一定进青山。”(青山:香港精神病院所在地)
丽珠幽幽地说:
“如果人家欺上门来,我不走也得走。说得别人那么好,我就一无是处!”
吓得小龙把她抱得更紧,一句话也不敢答腔。
半夜想到了一件要紧事,清早6点一家人没起身就打电话去厂里找陈秀夫,说:
“今天我会带一家人去东莞那间别墅,叫厂里派两辆车上午10点去深圳火车站接。叫杨渭多去几间职业介绍所,凡是顺德住家工,下午一点后全带去那儿给女主人选择,这是小事。大事是:叫王健民接你的班做新厂厂长,你从此在东莞东南消失。你先去惠州引进办跟进意向书的审批,如果批了下来,就坐镇惠州办买地、探地质、联络建筑公司的事。先住酒店,等我安顿好搬家来东莞的事,就去惠州找你。有事打电话找我,等你做成了惠州的厂长,再见丽珠不迟。”
陈秀夫在电话里大笑,说:
“你这是把我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