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一家人从深圳直接驱车去别墅小区办接收手续。买楼时休假的主任告诉他们夫妇:这座房子的原设计人是英国一个非常出名的建筑师,出版了别墅设计的专著。他们老板欧洲游时寻找资料,依照图例精心建造、装修、买家具。原本想留来自家住,但办事主要在广州,实在没时间天天来去,这才忍痛出售。
一家人兴奋地搭了十几二十次电梯,知道这主任没有说谎。西关大少选了二楼对湖的大套房,小时候西关的祖居跟这房子也没得比,不由老怀大慰。见肥婆和女儿跟来应征的顺德阿姐们一个个谈话,也加了把嘴进去。那时北方来的保姆一般五六百一个月,顺德的1000至2000,小龙给2000。而且叫老婆一请就请5个,因为后面不要储物室有5间可做工人房。肥婆坚持一点,不知煮菜好不好吃,所以要试工两个月。女儿说:这儿没麻将打,你吃得了多久?
一口气请了5个保姆,小龙亲自驾车送两母女和两个工人去最近的菜场买今晚的料。车回家后,又陪两母女去百货公司买家庭用品,买到要小龙电召厂里的面包车来运货。早上起身还冷冰冰的丽珠,买东西时与小龙有商有量,算是理会他了。
西关大少与肥婆阔别36年顺德菜,饭添了又添,连两个小家伙也说:
“家里玛利亚煮的菜狗都不吃,可不可以请个回家?”
他们的妈妈说: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家,香港会很少回去。”
于是,第二天开始忙于为两个儿子找学校,学校比预期的好。
丽珠以前在香港只有一个清华助手,在东莞一视事突然有了9个。她比小龙积极,一口气把3班工人请足,跟小龙一块儿回香港洋行接了一个美国大客和一个西德大客的单,把生意额提高了四分之一。但自己就忙得不可开交,职员们事事请示老板娘。5万人,差不多是个集团军总司令。
陈秀夫离开东莞东南真是好事。之前太忙,没空思考惠州新厂的筹备事项。这一静下来,发现两地的情况天南地北,一个订单多多人都来不及做,一个一张订单都没有;一个原材料和款式都由买家提供,一个连款式都没有,又如何找材料?要是厂造好、进了机器、请了人,天天的开支是天文数字,可做什么都不知道,成吗?于是小龙天天晚饭后就躲在书房里跟他讲上几个钟头电话。首先两人把童装定为:8至14岁为大童组,4至10岁为中童组,2至6岁为小童组,3个月至24个月为婴儿组,这是陈秀夫跑了一星期童装店学回来的惯例。然后,每一个组别最好能找到1000到1500种优良的样板服装,套装更理想。他要求的6000种样板,真是富豪都会买穷。
假设买到了样板服装,就要组织起一个不小于3000平方米、200工作人员的设计室。一方面偷师仿造,一方面搞设计改良,把选定的服装纸样做出来编号。第二个部门是样板服装生产部,需要裁工精良的裁床师傅和手工最好的车工。审查由国产布料代替外国产品生产出来的童装能达到原产品多少成数,效果如何,未能达标的便重新选料再做,达标的便记录编号和原材料来源与成本。第三个部门是原材料采购组:在全国各地选取适用材料、并力求改进质量和降低成本。所以,在新厂造好之前,惠州最少要有6000平方米以上的厂房做筹备基地,几乎跟香港的厂一样大,这还没算工人宿舍。小龙就叫陈秀夫和玫儿在惠州找,最好是租。并且向陈秀夫报名做样板服装采购组组长,组员是他的两个老婆,他准备轮流带她俩去美国、英国、法国、意大利、日本、香港6个地方采购,完成6000种的目标才算数。
丽珠见他每晚躲在书房抓着电话不放,以为他跟那个人谈情,自己去偷听可太没风度了。见他并不去惠州,倒也不想把他骂走。等省政府将意向书批下来,要买地落实了,一天晚饭后小龙在岳父母面前原原本本将“惠州计划”向丽珠汇报,说厂建成前会带她去欧美日本等地采购样板童装,建成后会带她去大江南北的城市开专门店和去百货公司接洽分账经营的专柜。为这新厂,起码忙上10年,因为他希望有1000个“点”。不敢说的是:他多么希望丽珠跟玫儿能一块儿主管惠州东南。嫁给惠州人,住在惠州,天经地义。
去哪儿都成,去惠州变成禁忌。惠州市政府还召开盛大的签字仪式,请了好多记者,他能不去吗?他将市政府邀请函递给岳父,求助地看着他。大少便走向女儿身边坐下,搂着她肩膀跟她一块儿看信,看完后就说:
“阿珠,小龙不是去找个女人来气你,而是原本就该娶那女人才对。我一走进这间房子,就不肯相信一个赚300元一个月的穷女子肯不要。不但不要还送给情敌,为了你和小龙的幸福还躲得远远的。这种明明可以争赢、偏偏退让的女人叫你碰上,阿珠,是你的福气。小龙这种亿万富豪,才40岁,真去追下巩俐,说不定人家都看得上。那时你有什么办法?以后他该去哪里办事就去哪里,别再小心眼了。他办完事就回家,你知道的。他每次回家都好开心,最讨厌就是离开家。”
丽珠含泪注视丈夫。这人对自己的依恋和真诚是无可置疑的,他天生是创大事业的人,老天爷硬塞给他两个女人,自己明明是第二个,可他分明将自己放在第一位,牵就得一点点都不敢得罪。你爱他,不能没有他。认命吧,唉!
她默默搭电梯上3楼,这次老公要穿西装,便从衣柜拿出个大皮箱,开始为他收拾。老公头脑精密,要他收拾皮箱却一塌糊涂。每次都得帮他计算内衣裤、衬衫的数量,他也永远忘记有袜子这种东西……
主人房的地毯很厚,她突然被人从背后抱紧了腰。那人的脸贴在她的肩膀上,很快眼泪弄湿了她的睡衣。
十一
小龙开了辆宝蓝色的日本车去惠州,玫红奔驰请了个特种部队退役的司机给丽珠专用。这次调了一亿去惠州做开办费,由于中国企业不习惯收支票,便在银行授权陈秀夫和玫儿都有权支取现金的开支。陈秀夫提议提款单要两人签字才生效,小龙说不必,说等钱用时有一个不在怎么办?他对玫儿信任不奇怪,对陈秀夫信任是缘分。但对其他人则不是。譬如捐建水口小学,工程费决不假手教育单位或学校领导。捐建惠州一中母校大礼堂重建,也亲自招标落实。津贴教师生活费,也必亲自交到本人手中。别人的奖学金由学校支配,他不是,他用祖父吕健松名字创设一个奖学金。惠州地区任何考上大专院校、因家贫无力交学费的学生都可申请。经审核家庭情况属实,学费支票便直接寄给那间学校,直至毕业。令中饱私囊的情况不致发生是他的原则。小龙请了3个中学毕业会骑电单车的男孩子负责审核,玫儿签发支票,办事处就设在老家刚刚空出来的房间。
那天从东莞开快车上老家,真是归心似箭,见了玫儿就说带她去酒店开房,玫儿羞笑着说:
“你这话别人听见,一定说我是你情妇。不去!”
“你只有一张小床,我睡哪?”
“要么立刻去买大床,要么睡床底下。你又不是没睡过。”
所以到惠州办的第一件大事是买大床。别以为小龙会感觉委屈,之前在东莞新婚,两人都浑浑噩噩地以为在梦中,至此彼此才真确地知道等到了这一天,比在总统套房幸福得多。
第二件大事是叫陈秀夫以东南制衣厂证明文件为玫儿母女去办护照和商务签证,然后去英、法、意、美、日本等领事馆申请签证,这需要好多天。
小龙自己则全力去寻找样板厂的临时厂房,却发现有人建厂房,但全部自用,没有出租的。勉强找到一个漏水的空仓库,修葺后能用,但要找500个工作人员的宿舍则难之又难。唯有出花红给建厂房的建筑队,24小时赶工建一座七层楼的宿舍出来,最快都得4个月。
在惠州逗留5天,一回到东莞就吩咐王健民为惠州扩充纸样部、裁剪部、车样板女工的队伍。请人时就讲明在惠州工作。又带了丽珠回香港,大买特买童装样板,3天找了1400多种,运回东莞先抽空做纸样,一面请采购员去寻找布料。找布料以牛仔布最容易,所以最初做出来的样板最多各式各样的童装牛仔裤。斜纹布也好找,于是斜布长、短裤、斜布衬衫的款式也蛮多。看似轻易,其实是小龙和陈秀夫研究了几天的成果。先做简单的配套衣服,剔除了已有的款式,去欧、美、日本采购样板时可以选比较复杂的套装,款式新颖的女童连身裙、夹克、外套、T恤、帽子、毛衣、线衫等等,以及当年国内童装店最缺乏的婴儿服装。
陈秀夫说:“国内城里也好,乡下也好,一两岁的小孩不论男女都穿开裆裤,一蹲下就拉,不论何时何地。父母或看见的人认为天经地义,也决不善后。这肯定是落后的表现,是必须改的文化。可难度也最高,得从提高年轻父母的文化水平、道德标准做起。咱们的厂就永远不做开裆裤。”
小龙故意气他,说:
“明年玫儿给我生个女儿,第一件事我就去买开裆裤。”
1985年的时候,要不是担保金额以千万计,取信了外国领事,玫儿母女的签证两个星期也弄不出来。小龙心想,要是跟丽珠讲实话,肯定醋味浓烈;讲谎话,虽然是善意的谎话,也觉得对她不起,真是两难。为此事打电话请教陈秀夫,陈秀夫说:
“女人就是女人,除非有一天两个肯一块儿跟你去了,不然带谁去就别跟另一个讲。就说跟我去办事,叫她在东莞监督童装起版好了。”
于是小龙带上玫儿母女,照狗头军师吩咐的话办,第一站飞到了伦敦。3个人在飞机上13个钟头都没法睡,可一坐上伦敦特有、前后分隔的黑色老爷计程车,车子在方石块铺嵌的古老街道上轻轻震荡时,从来没出过国的沈家母女却精神奕奕地四围乱望,好奇地问小龙跟司机说的英语讲些什么。小龙便问些地名告诉她们。以前他来伦敦,讲了目的地,从不出声,他认为英国人的礼貌是虚伪。
午睡后,沈大娘习惯6点钟吃晚饭,便到酒店附近吃法国大餐。玫儿对杂菜汤、牛扒、鹅肝、鸭胸都能吃,沈大娘就直皱眉头。埋单200英镑,大娘问人民币多少钱,小龙笑而不答,玫儿告诉了她。大娘就说以后绝对不准再进这店,2000多块她在惠州能吃上两年。小龙搂着丈母娘安慰:
“以后我们餐餐去中国街吃,便宜多了。”
第二天包了辆计程车先游温莎堡,后游市区。第3天逛了一天大英博物馆。第四天开始去百货公司买童装,走得老太太脚痛。第五天便先去中国街吃早餐,给大娘买了不清场的中国电影院票,约定一点钟在门口等吃中饭。下午包计程车到处找童装店,一有就停车,大娘可坐在车上等。第6、第7天也这样,好辛苦才找着六七百种,叫空运公司送纸箱来包装,运香港。英国童装款式保守,衣料一流。特别是呢绒做的冬季服装,又轻又暖。这么好的毛料中国未必做得出,有的话也会很贵。将来如果用料多,很有必要去内蒙古设厂生产来降低成本。
第二站飞罗马,玩两天、买3天东西。第三站米兰,买一天东西就飞威尼斯,住一晚就飞巴黎,又玩两天买3天东西。西欧总共只买到1900多种。
小龙有次无意望一眼胸部高耸的欧洲女人,玫儿轻笑,小龙问:
“笑什么?”
玫儿轻声说:
“以前你一个人来欧洲公干,又有钱,还不是猫儿进了鱼市场?”
小龙怔了一下,想了想,答:
“我以前对丽珠忠心,没想过去找女人。我觉得去叫鸡,就像进大陆的公厕开饭,一口都没法咽得下。”
玫儿被他的形容逗笑了,还是说:
“伦敦的公厕可不太脏。”
小龙也笑了,说:
“你跟丽珠一样,我是不玩白不玩,反正没人信。”
玫儿又问:
“完全没想过我?”
“有,好多次做梦做到你那个水口的老公压住你,就气得两只拳头用力捶床,把自己捶醒不要紧,跟丽珠解释就难些。”
玫儿羞红了脸,骂:
“想都想得不正经!”
从巴黎飞纽约,小龙在飞机上越想得深越害怕。这些欧洲童装就算用中国衣料仿造,成本也不低,不计利润发售,能买得起的老百姓相信不超过百分之十五。要是为富裕阶层服务,与自己的本意相违,蚀本都蚀得毫无意义。跟玫儿说了自己的忧虑,玫儿想了好久,问:
“如果外销一半能不能赚百分之二十五?”
“有机会。”
“如果内销百分之二十五,那有多少人买得起?”
“不敢胡说,希望有一半家庭有能力。”
“必要时就这么干,你不用出薪水给我,有饭吃就行。”
小龙又多了一样烦恼,控制成本就得控制工资。难道惠州的工人要比东莞差好多收入?那又如何调东莞的人来?做生意几乎一帆风顺的小龙碰上消费力极度薄弱的国情,又不肯将货就价,又不肯刻薄工人。要是有一天被逼放弃内销,那就是彻底失败。但为中国孩子做漂亮衣服已成为他跟玫儿、陈秀夫三人的最大期望,难也得做!
1985年的纽约,治安之恶劣大概只有巴西里约热内卢可以“媲美”。单纽约一市,计程车司机一年被人从后脑开枪杀掉的达300人以上。可无知的中国偷渡者千方百计、不惜任何代价想进这金元王国。小龙做日本单之前,以犹太鬼单为主。一来这儿就不会是好事,要不是来找童装,真是一秒钟都懒得停留。
纽约的童装款式特多,衣服上绣卡通人物、花朵、花边的比例很高,厂里必须设立自动锈花机部门不可。这跟开一间附属的毛纺织厂的概念成为此行最大的收获。第二大收获是在一间专售婴儿用品的连锁店,想买下他们全部款式,但又怕引起怀疑,于是拿了他们的广告地址卡,分6间店买了他要的东西,百分百商业间谍行为。因此,从纽约寄香港的空运货物达45箱,小龙成为知识产权的最大敌人。
有了纽约经验,东京就买得更顺手。他可不敢去拜访信田和中村,不然一定给骂死。但为了咱们下一代能穿得好,学仿造起家的小日本,事半功倍。
十二
这4000多种童装运回东莞暂时设立的样板组,东南的高级职员们看得眼花缭乱,连丽珠都大感兴趣。听清华生赞陈秀夫好眼光,便问陈秀夫是谁?去了哪儿?小龙只好答:赶回惠州监督造厂去了。因为,人人都以为他跟陈秀夫去了欧美、日本。
经过整理、分析,觉得4至14岁男女童的夹克衫、长短大衣和“太空褛”的款式不够多。小龙灵机一触,问大家:
“如果把男人、女人的款式缩小成童装,找些孩子来试穿,老气的就淘汰掉,漂亮的保留,成不成?”
丽珠就骂:
“鬼灵精!”
小龙便问那几个来自上海纺织学院的,说:
“英国来的毛料服装多,如果仿造,差劲的料子我不想用,好的就肯定贵。自己开毛织厂供应可以降低成本,你们认为开在什么地方好?”
有人答:
“我们学校有好几个留英教授、副教授,有位徐开先教授专攻毛织,找这个人请教最合适。上海、常州都有毛织厂,找开机的老师傅应该不太难。”
那晚小龙便说带丽珠去上海研究开毛织厂跟多请几个人才做生力军的事,丽珠心里高兴,嘴上却说:
“惠州的事,关我什么事?”
小龙一把抱住她,用力吻下去,不准她再单单打打。(广州话:冷言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