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研讨会上，我遇到一个旅居意大利的老人，他家住在那不勒斯。我去过那不勒斯，与意大利北部和中部的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比起来，这个南部海滨城市显得有些破败和无序。人们爱拿意大利人开车不守规矩开玩笑，一本旅游指南上说，当意大利要求司机开车系安全带时，那不勒斯街头立刻出现了印着安全带的T恤衫。
意大利有名扬天下的名胜古迹、艺术遗产、时装和美食，但是这些好东西大多集中在北部和中部城市。南部地区也有古迹，比如庞贝废墟。除此之外，就是一堆意大利的老大难问题了。经济和社会发展严重落后，人均GDP只有中、北部地区的一半，某些省区是欧盟最贫困的地方。再有就是威震四方、行踪诡秘的黑手党。意大利黑手党有四五个帮派，老窝都在南部，其中最著名的是那不勒斯和西西里的黑手党。
研讨会期间，我和那不勒斯的老人家聊得挺投缘。我问他：“黑手党还活跃吗？”他说：“当然。我们那儿有句话，‘在那不勒斯遇不到问题的人，走遍全世界都没人敢惹’。”老人家还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的亲身经历，几个黑帮青年在大街上明目张胆地抢一个女士的包，女士稍有不从便被推倒在地，得手后几个年轻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听了这番描述，我倒觉得那几个年轻人不像黑手党，最多是几个地痞流氓。黑手党都干大买卖，什么贩毒、走私、绑架、拐卖人口、敲诈勒索，以及贿赂政客之类。街头抢劫这种莽撞事没必要干，不但收入有限，而且败坏名誉。
黑手党还顾及自己的名誉？对了！正因为他们把尊严和荣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所以才生存了几个世纪。换种说法，入了黑手党，如果不维护自己的信誉，自然有人要他的命。比如，绝大多数黑手党分子都守口如瓶、不叛变自首，位于那不勒斯市中心的普雷比席特广场。广场上的保罗圣芳济教堂在建筑风格上模仿了罗马的万神殿。因为违反纪律只有死路一条。1973年，一个黑手党分子向意大利警方招供后，立刻遭到报复。在监狱中他遭到毒打，然后被送进疯人院，继续受折磨。放出来后，被人杀死在大街上。因此，黑手党分子被捕后都宁死不屈，这就为政府的扫黑行动增加了难度。但是对于黑手党来说，这是生存之道。
我在英国留学期间，讲师曾用国际关系理论阐述了黑手党的这一生存法则。这个理论就是博弈论，它研究双方如何在竞争性活动中制定最优化的制胜策略。简而言之，就是如何在危机中选择最佳方案。比如，警察抓了甲乙两个黑手党分子，并将他们分别审讯。如果甲乙都招供，结果是各判五年；如果都不招，各判一年。如果甲招乙不招，甲关三个月乙判十年，反之亦然。因此，最好的结果是甲乙都不招。但是谁来保证双方都不招呢？谁来维护攻守同盟呢？这是核心问题。一旦对方交代，而自己不招，等待自己的是十年牢狱之灾。这时候，黑手党的纪律起作用了——谁敢交代，早晚死路一条。也就是说，守口如瓶的规矩早就帮助可能入狱的兄弟们做好了最佳选择，而且最大限度地维护了黑手党组织生存和发展的长期利益。从这个角度来说，黑手党分子进监狱并不可怕。大牢里没人敢欺负，外边有组织照应着家小，别乱说话就行了。
如果小喽进监狱都没什么可怕的，老大就更不怕了。
老大翻船
2006年4月11日，西西里黑手党头目贝尔纳多·普罗文扎诺在老家科莱奥内附近被警察捕获。普罗文扎诺当时73岁，逍遥法外43年，人称意大利黑手党的无冕之王——“老大中的老大”。警方指控他参与了100多起谋杀，法庭十余次缺席判处他无期徒刑。1963年，30岁的普罗文扎诺由于涉嫌谋杀另一黑帮头目被警方通缉，从此走上逃亡生涯。1993年，黑手党首领林纳入狱后，普罗文扎诺接替了他的位置。掌管黑手党十余年来，普罗文扎诺采取了略微“友善而温顺”的低调策略，以减少警察的注意。然而，40多年的逃亡生涯使普罗文扎诺成为意大利的传奇人物——众所周知的“超级在逃犯”；悬赏金额高达250万欧元；多次逃脱警察抓捕；人送外号“幽灵”和“隐身人”。很多人认为警察永远抓不到他，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正因为如此，普罗文扎诺被捕成为意大利国内的头条新闻，连大选揭晓的消息都为他让路。据说，面对突如其来的警察时，普罗文扎诺十分平静，他说：“你们不知道闯了多大祸。”普罗文扎诺于1933年出生在西西里岛西部的科莱奥内。这个坐落在山顶上的小镇曾经因为美国电影《教父》而声名远扬，片中两代教父均被手下称为科莱奥内先生。普罗文扎诺没受过多少教育，10岁辍学，18岁成为黑道杀手。黑手党老大都是杀手出身，不使用暴力是无法建立权威的。但是，只凭借暴力，也当不上老大。普罗文扎诺的老大曾经说他“有天使的枪法和小鸡的脑子”，这显然低估了他。普罗文扎诺总是笑呵呵的，这一点和“从不生气”的林纳十分相似。20世纪80年代，普罗文扎诺辅佐林纳东拼西杀，在一片血腥中树立了科莱奥内帮派在西西里黑手党中的霸主地位。20世纪90年代初，林纳让普罗文扎诺负责反击西西里岛南部和东部帮派的联合进犯，这次黑帮混战死了300多人。
普罗文扎诺铲除绊脚石的业绩给他带来了“推土机”的绰号。但是和林纳相比，他的暴力倾向要小一些，处世也更加精明。多年来，他甘居林纳之下。林纳负责贩毒、反抗政府；普罗文扎诺掌管工程承包、收保护费。1993年林纳入狱后，普罗文扎诺出于生存考虑，坚持不流血策略，继续经营黑手党的传统业务——提供黑道司法系统，帮助客户摆平争端、解决实际问题。需求源源不断地涌入普罗文扎诺的藏匿处，他礼貌而辛勤地处理这些要求，客户满意度很高。有研究者认为普罗文扎诺的权力基础有别于前任林纳的暴力组织——他积累了丰富的秘密，并靠这些把柄敲诈、强买强卖和承包工程。近年来，普罗文扎诺有意让黑手党转向合法生意，他的绰号由“推土机”演变成“会计师”。警察说他创造了“会用电脑的新黑手党”。
老大家事
普罗文扎诺有两个儿子，是老情人萨维利阿在他逃亡期间生的。被捕后，普罗文扎诺严守组织纪律，拒绝开口。但是，当被问到他与萨维利阿的婚姻状况时，他说：“从我的意识上来说是已婚，从法律上讲是未婚，我希望尽早明媒正娶。”萨维利阿比普罗文扎诺小12岁，出生在西西里岛西部的一个牧羊人家庭。她的故乡也是黑手党的老窝，哥哥在20世纪80年代黑帮混战中身亡。普罗文扎诺认识她时还没走上黑道。由于操办婚礼太危险，两人一直没有结婚。20世纪80年代，普罗文扎诺用萨维利阿的名字注册了买卖和房产，萨维利阿因此被缺席判处两年徒刑。1992年判决失效后，萨维利阿带着两个儿子走进科莱奥内警察局，宣布从此在镇上居住。她开了一家洗衣店，两个儿子就近上学。老师说孩子们举止得体，德语十分流利。由此推断，他们在德国避过了风头。萨维利阿持家有方，连警察都说母子三人忠诚、勤劳、谨慎。
据估计，普罗文扎诺的财产有7.5亿美元之巨，他的妻儿生活优越却不张扬。萨维利阿开一辆菲亚特帝波车，大儿子在西西里岛首府的巴勒莫大学毕业后经营母亲的洗衣店，小儿子在德国教意大利语。普罗文扎诺的老哥们儿林纳的妻儿也住在科莱奥内。但是两户人家没什么来往，处世原则迥然不同。林纳的四个孩子到处招惹是非，妻子还在公开场合护短。林纳的两个儿子进了监狱，一个还是无期徒刑，不过其中一个在2008年2月底被放了出来。一般来说，黑手党的后代大多成为律师或者生意人，普罗文扎诺的两个儿子显然走了另一条路。
虽然警察正在捉拿普罗文扎诺的同党，但是他的老情人萨维利阿入狱的可能性不大，她不过是在养家。普罗文扎诺所在监狱的负责人说，如果普罗文扎诺正式申请结婚，他很可能如愿以偿。林纳就是在入狱后和30年的老相好完婚。警察逮捕普罗文扎诺时搜到不少他和萨维利阿的通信，内容大多是些琐事：普罗文扎诺想要新鲜的奶酪和咖啡；萨维利阿抱怨腿病让她没法出门；普罗文扎诺对爱人得了感冒嘘寒问暖；大儿子的婚事筹办得怎么样了等。萨维利阿的信多以“我最亲爱的”开头、“我永远爱你”结尾。当警察冲进普罗文扎诺藏身的破房子时发现打字机夹着的纸片上只有几个字：“我最亲爱的”，显然是写给萨维利阿的信刚开了个头。了
被捕入狱
普罗文扎诺行踪诡秘，从来不用移动电话、固定电话和电脑。打字机是他与外界联系的工具，他把命令编成密码，打在纸片上，交给最信任的人辗转传送。没多少人见过他。多年来，警察追捕他用的电脑图像是根据他的一张1959年的快照合成的。2003年，普罗文扎诺用假名字去法国马赛做前列腺癌手术，警察得知后从医生那里提取了DNA样本并加大了追捕力度。同时，警方发现普罗文扎诺晚年经营私人医疗保险获利颇丰。别看普罗文扎诺拥有亿万资产，他却申请巴勒莫地方医疗保障系统报销他的前列腺手术费。
让普罗文扎诺被捕的是一包洗好的衣服，它来自老情人的洗衣店。洗衣店离普罗文扎诺的藏身处不过两公里，这包衣服却走了三天、转手十余次后才被放在一个牧羊人的破房子外。这是一幢偏僻、年久失修的石头农舍，从外表看不像有人住。但是，电视天线却引起了警察的怀疑，于是他们在附近安装了监视器。几周来，并没有人出入。洗衣包裹到达后，一只手从门缝里伸出来，这时，警察决定行动。根据警察的描述，普罗文扎诺的屋里有枪，但是他没有反抗，而是面露嘲弄的微笑，似乎还有些许快乐。他十分镇静，像个牧师。屋里有五本经常翻阅的《圣经》，墙上挂着意大利圣人的画像。一本《圣经》翻开着，一段文字下还画了线。
普罗文扎诺的居住条件很差，农舍里有三间屋子，没有暖气，除了电视机、电炉子和打字机外没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些年来，普罗文扎诺年迈体衰、东躲西藏，最惨的时候藏到树上。警察都说，他进监狱后生活条件会得到改善。普罗文扎诺被关押在20平方米的单间牢房里，白天有人监视。监狱位于意大利中部城市特尔尼，在罗马北边100多公里处。这里戒备森严，医疗条件比较好。入狱后，普罗文扎诺要了一本“世界上最美妙的书”——《圣经》。检察官对普罗文扎诺的第一次讯问只持续了八分钟，他充分行使保持沉默的权利，拒绝提供任何与黑手党有关的情况。检察官让他在60天内交出35万美元，以支付从前缺席审判他的费用，普罗文扎诺说自己身无分文。讯问结束时，普罗文扎诺与两位检察官握手道别，整个过程温文尔雅、彬彬有礼。
法网难逃？自投罗网？
普罗文扎诺入狱这件事，震动了全世界。我搜索了网络上的各种报道，并查阅了许多学术刊物对黑手党的分析。我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因为它太圆满了，简直是“三赢”：首先，警察、反黑调查人员标功领赏、风头出尽；其次，黑手党的生存和发展不受什么影响，这种树大根深的秘密社会组织不会因为少了一个年老体衰的老大而穷途末路；再次，普罗文扎诺的结局并不悲惨，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老情人结婚，享受国家的免费医疗。只是老百姓在欢呼“正义终于来临！”之后会不会突然醒悟：黑手党老大正躺在纳税人的血汗钱上养老呢！我觉得普罗文扎诺是自投罗网，而且找出了九大理由：
第一，2006年3月份，普罗文扎诺的律师向意大利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共和国报》透风，说普罗文扎诺已经“死了几年了”。此后不到一个月，他被捕。英国《独立报》记者彼得·波普汉姆在普罗文扎诺老家科莱奥内调查得出结论，3月份律师的言论是在利用大众传媒向黑手党徒发暗语，通知众弟兄老大快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