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谈到正题,各国记者就开始询问冰川消融产生的影响。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艾尔布莱齐觉得冰川消融没什么影响。他幽默地说:“大家都来看冰川了!”好家伙,按照科学家的说法,冰川消融促进了旅游生意,游客还以为来晚了就看不上了呢。在旅游旺季,阿莱奇冰川能吸引五六万游客,大部分是外国人。那么冰川消融对当地百姓有什么影响呢?艾尔布莱齐说,靠旅游谋生的当地人住在山的另一边,他们的生活没什么影响,他们也不来看冰川。”阿莱奇冰川体积巨大,如果全部融化,按照每人每天一升水的用量,它能供应全世界六年。由于各国记者一再追问冰川消融的负面影响,艾尔布莱齐又幽默地说:“这附近的水电站能获利,因为下山的水多了。”天哪,这哪里是负面影响!
后来,科学家终于想到了不利影响,他说:“全球变暖为高山旅游业带来挑战。由于冬季温度升高,德国的一些滑雪场只好移到海拔更高的地方。”听到这儿,同行的印度记者对我说:“我们国家那么多人连干净的水都喝不上,他们却让我们减排,就为了冬天滑雪少爬几米山?他们把气候搞砸了,现在却让我们来收拾!”
陪同记者的另一位科学家格林沃德博士则提醒大家:“冰川融化增加了自然灾害发生的机会,比如雪崩和滑坡。另外,如果影响了冰川的景色,旅游业会受到影响。”说来说去,冰川消融的速度并不惊人,所以当地人不太把它当回事。另外,瑞士监测、预报、应付自然灾害的能力很强,一旦有灾,可以提前通知当地百姓转移,损失不会太大。
采访期间,瑞士的高山牧场引起了我的兴趣。为了养牛,瑞士人不惜在海拔2000米的高山上砍树种草,开辟人工牧场,而且牧场的生存全靠政府补贴。20世纪80年代以来,瑞士的农业补贴占农业总产值的70%以上。有了政府的慷慨资助,农民为奶牛买的保险中居然包括空中救援。牛是平原动物,在山上走路难免摔跟头。如果牛在山上受了伤、得了病,直升飞机就会把它们运到山下诊治,养好了再送回高山牧场。这样的赔本买卖源于瑞士对农业自给的重视,代价再高,政府也要保证农民的收入水平,推动农业经济发展。这看上去与气候变化无关,其实,农业适应能力是气候变化对人类的最大挑战之一。对于瑞士这样的发达国家来说,农业就业人数仅占总就业人口的5.4%。无论从产业结构、科技水平,还是资金支持来说,富裕的瑞士都有充足的资源适应气候变化。但是在发展中国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非洲:不一样的气候变化
告别瑞士,记者团兵分两路,一队去了东非肯尼亚,一队去了西非的毛里塔尼亚,我加入了西征队伍。毛里塔尼亚是撒哈拉沙漠西部的一个欠发达国家,可耕种土地只占国土面积的0.2%,大部分人口靠农牧业为生。首都努瓦克肖特位于西海岸,从首都往西都是沙漠。全国只有一条主干路,连接首都和沙漠中的城市。西征之前,有人跟我说,到了毛里塔尼亚用不着担心迷路,因为全国只有一条公路。
在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的协助下,记者团深入沙漠腹地,五天走了2500公里,深刻感受了生存和发展的艰难。以能源为例,老百姓烧水做饭用的是木炭,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植被破坏。烧炭就要砍树,沙漠国家里的树本来就不多,政府也规定了伐木制炭的指标,可是实践中执行不力。前文提到的格林沃德博士20年前曾在毛里塔尼亚工作三年,据他讲,当年曾有援助机构鼓励当地人用电,但是没有成功。因为不但要提供电,还要铺设输电线路、提供家用电器,投入太大。
水也是大问题。最近几年,干旱是毛里塔尼亚外债高筑的重要原因之一,30%的人口遇到季节性的食品安全问题。也就是说,天一旱老百姓就要饿肚子。当地人把干旱归结为气候变化。UNDP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南部城市基法附近的一个山谷,我们沿着干涸的河床,踩着滚烫的石头一直走到山谷尽头,才找到了残存的绿色植物和一潭绿水,但是附近已经没有百姓居住了。
干旱严重影响了百姓生活。沙漠里的水井很深,人力提水太费劲,要用毛驴拉,才能把水提上来。UNDP帮助一些村子搞了太阳能项目,用水泵把井水源源不断地抽到蓄水池里,既不浪费,又可以通过管道输送到田间灌溉。但是UNDP不可能为每个村子安装这些设备,对于当地人来说,无论是太阳能电池还是修建除了一望无际的沙漠,毛里塔尼亚还有700公里海岸线。我们来到距离首都努瓦克肖特北部160公里处的渔村Mamghar。这个村子有150户人家,世代以出海打渔为生。村长对记者们说:“我们村有2000多年的历史了,没有毛里塔尼亚的时候就有Mamghar。以前,毛里塔尼亚有句谚语,‘想打渔就去Mamghar’。现在鱼少了。”我们问村长,能感觉到气候变化吗,村长十分肯定地说:“当然,天气冷的时候和暖的时候海里的鱼不一样。现在鱼不按着季节来了,总要晚两个星期。”
毛里塔尼亚有丰富的渔业资源,但是由于近年过度捕捞,破坏了近海植物并且加剧了沿海的沙漠化。村长说:“以前我们出海,肯定满载而归。如今在海上待一两天都捕不到鱼。20世纪80年代政府开放渔业后,二三百艘带发动机的外国大船没完没了地捕鱼,从来不停。我们没饭吃只好向政府要救济,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情。”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政府建设了沿海国家公园,Mamghar渔村在自然保护区里,附近海域禁止带发动机的渔船和外国船捕鱼,但是过度捕捞的影响仍没有消除。
毛里塔尼亚的工业化
处于初始阶段,温室气体排放微乎其微,气候变化更多地意味着在脆弱的生态环境中如何生存、发展。沙漠化、土壤退化、自然资源过度开采等生态问题在欠发达国家具有普遍性,如果进一步恶化,很可能引发政治和安全危机。这并非危言耸听,达尔富尔就是前车之鉴。在苏丹西部的达尔富尔地区,阿拉伯人和黑人因为争夺水和草原屡发冲突,目前已经造成20万人死亡、250万人流离失所。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把这场人道主义灾难的根源归结为气候变化。他写过一篇文章,叫《达尔富尔的气候罪人》。文章里说,大约20年前,苏丹南部降雨量开始逐年下滑。由于降雨量减少,苏丹边远地区的生活物资开始变得匮乏。达尔富尔地区的暴力冲突就在旱灾之中爆发。达尔富尔的阿拉伯牧民和土著黑人原本相处融洽,共享井水,但在旱灾到来之后,农民们担心放牧会毁坏土地,把地圈起来拒绝牧民进入。由于没有足够的食物和水,双方时有摩擦,最后升级为大规模冲突。潘基文写文章的目的是警告世界,非洲许多冲突都是因水源和食物安全而起,如果对气候变暖听之任之,类似达尔富尔的问题还将在世界各地出现。
木船上的篝火
既然气候变化关系到国际安全,那么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应该行动起来,从我做起,积极寻求解决办法,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前面说过国家之间的利益难以协调,其实关键是个人的生活方式难以改变。归根到底,国家代表的是老百姓的利益,而老百姓的利益来源于平时的日子怎么过。那么谁更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日子呢?
尽管西方在环保意识方面走在了发展中国家的前面,但是解决环境问题需要生产方式、消费模式和个人生活方式的转变。根据联合国2003年人均二氧化碳排放量数据,美国是20吨,澳大利亚是18吨,中国是3.2吨,印度是1.2吨。发达国家的百姓愿意为缓解全球变暖放弃奢侈的消费模式吗?发达国家的百姓能把人均一二十吨的排放量“自我绿化”到三四吨吗?
仔细审视欧美发达国家的消费模式和环保意识,人们会发现,当两者发生冲突时,占上风的不是有利于全人类的绿色思维。早在千年之交,80%的美国人、66%的欧洲人就认为自己是环境主义者。然而,事实告诉我们,“绿化”每个人的消费模式任重道远。十多年前,克林顿政府曾打算针对石油和煤征收碳税。但是,老百姓和能源企业老板反对,于是计划泡汤。老百姓当然支持环保事业,尤其是口头上。不过一旦环保干扰了日常生活和切身利益,哪怕是一点点,阻力必然出现。再举一个例子,几年前,英国航空公司曾倡议乘客买机票时多掏几个钱,以弥补自己旅行造成的碳排放,结果却是有人喝彩、无人响应。问题的症结还在于大多数人不能适应环保的生活和消费方式,这是一个世界通病。
我在日内瓦参加研讨会期间,曾和一个当地记者谈到公共交通问题。他说,四口之家从日内瓦到巴黎坐火车并不比开车便宜。出于环保考虑,他每次出游都极力游说家人坐火车,但是最终仍是开车,原因不外乎经济、舒适、自由。最近几年,欧洲许多大城市都掀起了环境友好的自行车运动,伦敦、巴塞罗那、斯德哥尔摩、里昂、阿姆斯特丹名列其中,但是深入持久的并不多。自行车不过是这些城市交通的点缀而已。城市道路情况、自行车租赁、维修、停放点的维护都是问题。时髦的群众运动终究无法改变广大百姓的出行习惯。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地球发热都是西方发达国家惹的祸,而我们可以无动于衷。恰恰相反,发展中国家正在重走发达国家工业化的路子,如此下去地球将面临灭顶之灾。马克思在《资本论》序言里说:“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不发达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来者未来的景象。”快一个半世纪过去了,这句话仍然没有过时。我们不妨拿北京的情况做个例子。首都的路越修越宽,可是交通越来越堵。为什么?小汽车太多。上班高峰期间,多少小汽车里只有一个人?你想让这些刚富裕起来、追求生活质量的白领改变生活方式?他们宁可堵在路上,也不会去骑自行车或者挤公交!但是开车上班一路堵就应该是现代人的生活质量吗?既然那么多人选择堵车出行,恐怕也有他们的道理吧。
在日内瓦的一次讨论中,UNDP日内瓦办公室负责传播的副主任法布雷(JeanFabre)反思了西方创造消费需求以拉动生产的发展模式。法布雷曾经在一家世界闻名的家用电器公司工作,那个公司有一个部门专门负责开发消费需求。他认为很多人为制造的消费需求根本没有必要,且浪费了大量资源。比如频繁更新换代的手机,时尚得让你刚买了一个就发现新款更时尚。时尚消费是什么呢?大概是一种先进文明吧。
法布雷引用了甘地的一句名言。一个记者问甘地:“您怎么看待西方文明?”甘地说:“那可能是个好想法。”20世纪早期,甘地就意识到,如果印度按照英国的发展模式实现现代化,地球将不堪重负。因此甘地号召人民驱逐现代西方文明,反对金钱至上和追求物质享受。在气候变化的争论中,我们不妨重温甘地的另一句话:“世界为每个人提供所需,但无法满足任何人的贪婪。”(Thereisenoughforeveryone’sneed,butnotenough敦大学学习法律。forevenoneman’sgreed.)在甘地的思想中,人与人、人与其他物种是平等的。为了生存繁衍,各个物种应该在大自然中各取所需、和谐相处。而工业技术的发展导致了部分人对大自然的掠夺和对弱者的剥削。甘地提醒世人反思自己的需求,体谅其他人和其他生灵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用现在的话来说,要实现可持续性发展。话又要说回来,有几个现代人愿意像甘地那样布衣素食,放弃异彩纷呈的消费文化呢?
或许这样的人不是主流,但是幸好这样的人存在。2006年度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孟加拉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谈到气候变化时,曾经警告世界:“关键是生活方式。吸烟损害他人健康,对此人们达成共识并在公共场所禁止吸烟。生活方式中的浪费呢?”目前,越来越多生活在发展中国家的百姓正在享受工业化带来的生活便利,他们正在重复发达国家的消费模式。在尤努斯眼中,购买高耗油的汽车与地球的生存法则背道而驰,“你怎么能在享受生活的同时让你的生活方式摧毁这个星球呢?这就像在木船上聚会时点燃了一把篝火”。问题是大家都想围着篝火享受生活,谁来关心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