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坏到了极点,隋军上下一片惊慌,开始拆毁民房作为守城工具。始毕可汗一心想抓住杨广报仇,指挥军队发起潮水般频繁的急攻。射进城内的箭镞甚至落到了杨广的面前。杨广寻思,这次“雁门关之旅”变成“鬼门关之旅”了,他吓得抱着不满十岁的幼子杨杲(gǎo,音“搞”),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史书载其哭得“目尽肿”三字推测,要想把眼睛哭到肿的程度,没有连续八小时的“工作”时间恐怕达不到这个标准。可见,此时的杨广已经是一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了。
城外打得不可开交,城内争得不可开交。和皇帝同来的一帮王公大臣七嘴八舌地给杨广出主意。左卫大将军宇文述属于鹰派,他建议杨广选取数千精锐骑兵杀开一条血路,强硬突围而出。但他这条建议立即遭到保守派纳言(门下省长官)苏威的反对。
苏威给出的理由是:如果固守城池我们还能顶得住一段时间,贸然出击风险太大,因为轻骑马战正是胡人所长,皇帝是万乘之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冒险行动。
民部尚书樊子盖也支持苏威的意见,他认为应该坐以待援,先坚守城池,然后征召全国各地兵马前来救驾。同时他还提出一条建议,要杨广亲自出面抚慰士卒,宣布不再征伐辽东,再许以论功行赏,激励军心。
金紫光禄大夫虞世基也劝隋炀帝重悬赏格,下诏停止征伐辽东的兵役,好使大家心中安定,奋勇争先。
杨广的舅老爷,内史侍郎萧瑀这时候提出了一个“金点子”,他在要求姐夫明确下诏停征高丽的同时还另外指出,应该赶快派人给突厥可敦义成公主送信,让她想办法从中斡旋一下,使始毕罢兵。
除宇文述外,其他几位重臣都众口一词地要求下诏停止征伐辽东的兵役,可见攻打高丽确实是不得人心之举。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悲的是,这场腥风血雨的独角戏的编导杨广却长迷不清。其实隋朝当时国内最尖锐的矛盾就是没完没了的辽东之战,几乎所有的造反都和征伐高丽有关,很多农民首领造反之初都是为了逃避辽东兵役。可以说,征伐辽东是隋朝一切民变之母。
发动这场连锁战争的杨广称得上是无知者无畏,他似乎和希特勒一样,是那个世界、那个时代的战争狂人,他的意志无人能够制止或者转移。
狂人再怎么狂,也不会狂到不要命的程度。当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即使是不可一世的君王,那个“王”字也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是一条虚张声势的丧家之犬。被铁桶般包围的杨广没有了往日的狂妄之气,他乖乖接受了臣下的建议,亲自来到城头巡视军队,发表演讲,他信誓旦旦地对所有守城将士说:“你们要努力杀敌,如果这次雁门城能够守住的话,凡是参加战斗的人都不愁没有富贵,守城有功的人,没有官职的直接授予六品官职,有官职的按照级别依次增加。”与此同时,杨广还派出大批使者代表自己慰问将士,大做拉拢感情、温暖人心的思想政治工作。
一向吝啬的杨广这次确实大方得异乎寻常,一张口就是六品官职满地撒。要知道,六品官可是不低呀,当时的一个洛阳县令才是正五品呢。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这次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呢。于是大家都奋勇争先,踊跃杀敌,不分白天黑夜地抗击敌人,军士伤亡十分惨重。
在雁门被困十天后,为了早日脱险,杨广采取了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下诏招募天下之士前来救驾,另一方面派人向义成公主求救。当时由于突厥人太多,部队无法冲出重围,杨广的招募诏书是写好并签字盖章后系在木头上,然后再将木头投进汾河,使其顺水而下,下游水军截住漂木就能发现诏书。和现在浪漫人士在江河湖海中玩儿的爱情漂流瓶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唯一不同的是,现代人是主动玩儿,隋代人是被动玩儿。
此时的杨广还是很有威信的,各郡守县令都竞相应召赴难。屯卫将军云定兴是最早到达现场的军方领导。云定兴是杨广的哥哥杨勇的老丈人之一,在杨勇当太子的时候,他的女儿云氏很得宠。那时候,他仗着女儿和太子同床共枕,头昂得比三峡大坝还高。后来杨勇的太子之位被废,他的脑袋立马就缩进脖子里。这个人心肠狠毒到了相当的境界,他后来为了想在朝廷谋个好差事,竟然建议朝廷斩草除根,杀掉杨勇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亲外孙,真是一块落井的疯狂石头。那时候要是有流行语的话,一定会有这么一句:做人不能太云定兴了。
其实在这场救驾大戏中,云定兴不是主角。所有的唐史资料都通过云定兴这个参照物,不遗余力地渲染了一个军事天才:李世民。
李世民当年才十六岁,他应募加入云定兴的军营。李家有子初长成,这个后来成为中华名帝的青年,这个时候一心一意想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建功立业。
云定兴带来的军队只有万把人,这点儿人要是霸王硬上弓地去和数十倍于己的突厥兵拼刺刀,就跟甩块石头到大海里一样,泛几个皱就没了。比较敌众我寡的形势,李世民向云定兴献上了一条疑兵之计。这条建议主要有两个关键词:虚张声势、敲鼓呐喊。具体操作步骤是白天来白的,夜晚来黑的。白天大张旌旗,使之几十里连绵不断,冒充到处都有部队驻扎,夜里则向一群鼓手大发夜班津贴,让他们到处拼命敲鼓、吹奏号角,让突厥以为大批援军已经到来,即将发起总攻。
始毕可汗这次真的很郁闷,以前自己也和隋军交过手。在他的意识里,隋军是年画上的老虎,徒有其表而已。但今次却好像不同以往,几十万军队从八月十三日开始攻打这座弹丸小城,到九月十五日,三十多天居然不拔。他在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城墙的同时,信心也一同开始动摇。几十万人耗在一个地方吃喝拉撒睡,成本支出太高。本指望能捉住死对头杨广,向大隋索要一笔巨额赎金,没承想泡汤了,预算很顺利,决算没通过,从投入与产出看,这次投资赤字太大了。
就在这个时候,义成公主给他发来了加急电报:北部边境告急。始毕担心后院儿的安危,权衡厉害之后急速撤军而去。
看来只要在有男女存在的地方,走夫人路线永远是最便捷、最有效的。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和隋炀帝被围一样,八百年前,在同一个地区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汉高祖刘邦被数十万匈奴大军团团包围在白登山长达七天七夜。也是在即将崩溃的时刻,汉军设法打通匈奴单于的阏氏(yān zhī,音“焉支”,和突厥的“可敦”一样,相当于皇后)后才最终解围。
事实雄辩地证明,老婆是搞定老公的不二人选。枕边风虽小,威力却不小。
最后唠叨一下关于李世民的那条历史上无数人使用过的疑兵计。
对于这条计谋,包括权威历史学家在内,很多人嗤之以鼻,认为这是史官凭空杜撰出来,故意往唐太宗脸上贴金的。至于突厥退兵的原因,到底是因为国内事务还是因为隋朝援军威慑(其时援军已到达忻口),抑或得益于李世民的疑兵计,史籍记载也各不相同。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似乎没有采信有利于唐太宗的说法,对退兵解围的描述语气客观,只有四十三字:“帝遣间使求救于义成公主,公主遣使告始毕云:‘北边有急。’东都及诸郡援兵亦至忻口;九月,甲辰,始毕解围去。”很明显,这一段字里行间都表示出,退兵只和义成公主以及到达忻口的援军关联,和其他无关。
然而,《新唐书》在《太宗皇帝本纪》中却将疑兵之计作为猛料重磅推出,开头第一段共一百五十五字,用于介绍与疑兵计相关的字数有一百一十四字。文字间明确指出,胡人退去是因为疑兵之故。原文如下:“军至崞县,突厥候骑见其军来不绝,果驰告始毕可汗曰:‘救兵大至矣!’遂引去。”
本书不是搞专业历史学术研究,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将这两则史料对比抄录是想提醒读者,我们读史时不必只迷信于某一人或某一种说法,因为历史也有双手互搏,拿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