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为源
欲达彼岸者,必通过水
一
我在水里,影子在岸上
水流动,如把一根棍子无限地折断下去
我将手远远地伸出去,感到
绵长的歌吟顺指流来,由那密林
连同无花的芬芳,汩汩的泉流之声
河的上空,有亮光与水流之翼交错
光曲折落水,叮当叮当,叮叮当当荡漾晨钟
何时已迷失我的身影,在河那岸
似有最微细的昆虫正一齐睡眠
爱的钟摆一下下回复
时间在拆这个世界,拆一座水上的磨坊
时间距我忽远,那莽原上野火
倒退着噬尽秋的长草
死亡,便如水的干涸
目光垂下去,渴望水的沐浴,很久
二
水常明亮。乳汁膨胀于黎明
这河床又深又阔,鱼由永恒冲入,最初的形状
活的鱼沉默,深不可测
河坝的闸门封闭着,满怀犹疑
水平静地上涨
水流上下错动,清晰现出赤裸的人体
朝向水面,密集升腾的呼吸
夏日中午庞大的鱼群
搅碎了藻叶多病的暗影
水突然很重。此刻石块相继浮起
脸上布满古老藓苔
又有水从无缝的钢管
喧哗而出,静止于我的水杯
那时我看到水底
那儿未来的事物留下痕迹
水亦曾隐藏,时深时浅,披露黄土的高原
土崩落水中,又使水远逸而去
当沙漠那边,水重新出现时
浩荡而为万禽的湖泊
我在水里,悠然闭目,静听岸上的歌唱
愈觉高亢,嘹亮
狩猎者
假定我走进一片大森林
迷了路,后来又走了出来
假定我什么也没有遇见,除了树木
和层层的落叶。假定在夜间,在林中空地
我燃起一堆火,可没有什么需要保护
如同我是一个幻影
是我的一个影子。我经历了一座森林
与我具有某种联系
却是遥远的,伸手可及的
梦幻,或者记忆
我是个失望的狩猎者
我在树梢上一个空间挖掘陷阱
在树根的位置布下精巧的丝网
我把猎枪遗忘在一本书里
我错误地充满着幻想
我唯一熟知的捕猎方法是守株待兔
我所万分关注的是树木,每一棵树
犹如每一个似乎可靠的时刻
我注视它们,抚摸和思考它们
我由一棵树倾向另一棵树,并且到达
这正是我迷路的因素,也导致我终于
走出森林的结果
我放弃着各种假设,如我的幻觉
不断更换着内容。我的幻觉犹如一个容器
我的两手依然空着,空手而归,犹如去时
可以庆幸的是平安的形式
安静与恬静的感觉,从未消失
这证实我的徒劳,我的空洞无物
和题目的虚幻不实
我出了森林,一旦离开最后一棵树
我便已归来,回到这描写了猎枪的书本旁边
安睡
视线
远离着那个良夜的正午
浓郁的光明用它暗中的忧虑制作出阴影
我占有一面富有哲学意味的窗
黑蝴蝶巨大的双翅倒悬下来
通过它们疼痛的空隙,我眼中牵出一条线
震颤着触摸那阴影的面孔
我的骄傲遵循着孤寂中大胆的节拍
向陌生而又熟知的死者显示紧张呼吸
我的呼吸急剧燃烧,是夏天胸脯上金雀花丛
运行多枝的智慧的大脑细胞
我不说出这是哪一座城市哪一条街道
心怀妒忌的死者并不告诉我
他们男男女女在路边月季树上拾起鲜红手帕
小心地一遍遍擦去灰尘上脚印
我不说出这是哪一个世界哪一座城市
我的目光像第一次使用的箭弓,艰难地弯曲着
由于呼吸燃烧的剧痛,金雀花在漫延更新
我蹦跳一下证明月季树并非是我的错觉
这些低矮的树思想旺盛,沉静像围绕天国的墙
它们一致培育出令人吃惊的棕色头颅
太阳之唇停在这些花朵上,变得惨白
这些已变异的植物大脑放射出单纯的光芒
我猛然意识到那死者皆已走远
线条简扼的窗外,我独自游翔
我如一只巨手捉摸阴影的五官
如在无边田野采集兔子草的精致花蕊
没有女子的笑声在我眼睛包围的空间跳荡
属于我的语言空间是有限的,半密封的
那朵悬空而生的白郁金香发音柔和轻松
震荡我的视觉,如风帆鼓胀
终于光明的神直立。胜利而不安的母狮
由世界之外心灵的海与山崖跃出
扑杀这阴影虚假的远离那个良夜的正午于瞬间
我轻轻拉合蝴蝶已充血的翅膀
把线收回,在无涯的窗内
我想没有人会责备我
据守现在
这一个白昼出现太阳
所有阴霾的白昼都不存在
过去只是一种妄想。它所携带的希企与期待
当这个白昼开始,像水珠蒸发一尽
天空蔚蓝,你看不见一片云。很多片云
人们徒然寻找往事,像一只鸟
徒然寻找去年的果实
鸟振翅飞去。一群鸟。一群鸟交谈着
目前的阳光。是第一次,永远是
人走上街头,看这个太阳,这也一样
只有现在。过去所预备下的
一刹那的,不断的现在
在太平洋,大西洋,都有一条鱼
游动在现在。过去仅仅是预备
将来是假设
现在大放光彩
这就是这个白昼,这些阳光
以及它们所照耀的,一棵大树。一条河
一只裸露的手。一双眼睛。一张面孔
这已经够了。那只占领一个房顶的
黑鸟说
星不能观察到。白昼妒忌。太阳
蛮横。现在是唯一的
一切都更换已毕
满天星斗,人的四周却一片漆黑
现在仍然是唯一的
改变的是外表,表层,表面,形式,形态
我聆听着一只猫的爱情
一些为那只猫所无暇顾及的鼠的骚动
无论我记得过去,忘却过去
我置身现在。置身这个暗夜中
我的瞳孔接收着灯光,过去所预备下的
科学。文明。与思维
我思考着,在现在
我观看头顶,一弯眉月搁在楼巅
不是挂在树梢。挂在树梢的月
是一种预备,一种假设
现在,音乐响起。风推开了窗叶
现在,音乐响起。风推开了眼皮
我哪里也不去
我哪里也不去
我据守现在。一只鼹鼠据守它的地洞
描写一个冬晨
目的消失一尽时,事物就纯净了
水果熟透,就坠落
一只鸟随之降落。但不啄食果实
我藏在被子里,秘密地赤裸着
这样睡眠很好,梦也很好
或痛苦像铁锤,击在岩石上
或者像花草,随风飘逸
冬天加深着一些人的孤寂
使皮肤清脆,血管的蓝色更明净
作为一个交换,天空常常暗淡
阳光,像土地一样被遮掩
空气愈益干燥,甚至尖锐
稻草与树枝,鸟羽,都很容易燃烧
愤怒与欲望却冻结
世界变得沉静,小心
这时候的斗争,极易导致流血
需要温暖。但不是目的
如蛙的冬眠,这一种危险的休息
是听从自然。蛙感到泥土是温热的
鸟感到树木是温热的
四季分明,对于存在是一个调整
消除了目的,河流的意义,在流动中
河流冰冻,获得另一意义
农民的身影在田野,匆匆而过
这是与春秋最大的区别
工人的机器被局限,声音嘶哑
这是由于空气的变化
同样,士兵扣动扳机
子弹热烈地射去,枪管冰冷
受惊的黑斑鸠成群飞
都不停留。风在屋外尽情呼啸
窗幕幽雅地垂落着
此时我穿上衣服,真实地,去观看植物
观看积雪的山峰与峡谷
分辨一些脚迹,明确,模糊的
一些纯粹,静谧,和神秘
我刻意使用这样遥远的词,进行写作
这样一个黯淡的冬晨。没有目的
我心中的世界停在云层上面,沐浴明亮
每一颗尘埃,都折射着光
回东方
回东方
我从东边来。应当回到东边去
那里陆地濒临结束
水的颜色发蓝,被称作海洋
那奇怪的声音久久回荡,全充满
生命之初的神秘腥味,让我
不必回想
我的脸近来有某些鱼类的形状
这就是一种症象
仿佛在东流的大河道里
鱼未能把卵产完,就急忙地
渴望退去。由于在那里
我的年龄
不必持续到衰老的时刻
时间
那里,在空气的大透明体中
我被凝定。我的腿垂落在礁石一边
一只手在半空中忧郁地静止
黑发曾被风吹动,散乱地耸立
那只鸟在我手的上方,保持了它
某种俯冲的痛苦姿态
那条鱼停在浪顶,迫切下落的
模样
海浪一排排弓曲着
并不退去,无视这落潮的良辰
只有太阳在空气之外
缓缓地滑落去
涨潮
很久之后。咸潮向这圆弧的
每一凸面上漫起
食鱼鸟急遽后退。海岸已经很低
大船却泊着,犹如沉眠
犹如死。船顶上挂着海星的猩红肢体
四周藻林如水墨
林涛声声
一股钢铁的腐朽腥气渐渐消失
我眼前有某种图案,辽阔
似音乐。我想到
鱼,相忘洋海
置身其中
我走得很远,进入得很深
海底的峡谷在不断改变其状
空谷竞相传出无语的人声
并非有许多人在这里拆毁,抑或
建筑。时间是一种连绵的概念
我走过来,又需重复一次
但没有回头。海水很厚重
呈紫色,与珊瑚丛混为一体
这却不阻碍我,我继续走去
就像水流弥漫而过
某日傍晚,暗湿的洋面下
黄鱼群咕咕叫着
对于我仿佛是早晨
完成
我背对着海,攀上湿滑的岸
我空手而归。没有形状而归
我未及回顾。因为我知道
身后曾有一只船停着,没有水手
亦不随浪起伏
搁浅的模式,在水深三千米的洋面上
或者那是,长在海中的一块石头
石面上滋长陆地罕见的阔叶草
筑着白色水鸟的窝
或者,那是我曾经停留的
躯壳。经历很长的时间之后
卷向一边的漩涡
这事必要发生
我知道
晚安
一
大街上走过来三个孕妇,而后是三个少女
一长列车队在她们的身后急切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