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问陶的题画诗不仅数量众多，而且在内容上丰富多彩，形式上灵活多样。有的是对画面画艺的鉴赏、品评，如《题沧湄海市图》、《题王椒畦画》、《题赵味辛古藤书屋图》44；有的言在画外而抒情遣怀，如《题西山画兰竹》、《题画遣怀》等；有的是对诗画作者人品和作品的品鉴，如《题马云堤艳雪楼诗》45，高度地赞叹马云堤的身世，更称颂了其“须眉轩朗明如画，词赋纷纶捷有神”的俊逸风度与词赋才华；有的则是补充、发掘、提升绘画作品的思想艺术价值，如《题陈寅堂白日掩荆图》46云：“石床临水坐朝昏，衣上苔痕杂酒痕。老树当关无剥啄，一行归鸟识柴门。”色彩鲜明地勾勒出石床、流水、朝昏的景色，陈现出一幅幽静高雅的环境，写出了“衣上苔痕杂酒痕”的人物情态。映照出主人公陈寅堂旷达出尘的思想境界，同时也展现了他不同寻俗的胸怀修养。“老树当关”的幽静及“归鸟”与“柴门”的田园朴质生活的刻画，更有力地衬托出主人公超脱尘俗的风貌与高洁淡雅的情怀。
张问陶的题画诗中对诗画创作理论的阐述，也不乏创见。如《题王椒畦画亥白兄过海图》47：“我辈之奇不在貌，作图何须求逼肖”，与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之一，“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有异曲同工之妙。这类题画诗中《题屠琴隖论诗图》之外，有代表性的当为《题法时帆（式善）前辈诗龛向往图》。罗聘与法式善和张问陶均交谊深厚，《诗龛向往图》即为罗聘所画，船山题诗，是友人间的互相题赠唱和之作。
题法时帆（式善）前辈诗龛向往图48
诗人作事何不可，直使古人来见我。
诗龛无佛无杂宾，落落晋唐三五人。
画手得诗意，笔墨皆精神。
陶公执卷足酒态，数枝残菊存天真。
王孟韦柳殊不死，逸趣泠然满一纸。
临风拂拂古衣裳，与公同龛称弟子。
上下一千五百年，义熙元和如眼前。
一人微笑五人喜，此中妙悟能通禅。
吁磋乎！不写性灵斗机巧，从此诗人贱于草。
君不见，吞灰呕血尽有人，画入诗龛应绝倒。
法式善（1752—1813），清文学家。姓乌尔济氏，字开文，号时帆，蒙古正黄旗人。乾隆四十五年进士，官至侍讲学士，熟谙当时制度掌故。论诗推王士禛的“神韵”说，作诗学王维、孟浩然。所著有《存素堂诗集》、《清秘述闻》、《槐厅载笔》。又编集时人诗为《湖海诗》六十余卷。论诗专著《梧门诗话》12卷。性好文，以宏奖风流为己任。顾数奇，官至四品即左迁。其后两为侍讲学士，一以大考改赞善，一坐修书不谨贬庶子，遂乞病归。所居后载门北，明李东阳西涯旧址也。构诗龛及梧门书屋，法书名画盈栋几，得海内名流咏赠，即投诗龛中。
法式善诗主性情，舒位评之云：“祭酒（法式善）善言情，以诗为情室。祭酒善言诗，以情为诗驿”49，正道出其抒写性情的特征。他在《梧门诗话》中，以“性情”为主的前提下，提出了自然新丽、幽峭、含蓄有味、精练有骨等关于诗歌本体、风格、创作技巧、内容与形式等方面的观点。这无论在中国古代文论的发展还是在蒙古族古代文论的建成中都有其应有的贡献。法式善主盟坛坫三十年，论者谓接迹西涯无愧色。平生于诗所激赏者，舒位、王昙、孙原湘，作三君子咏以张之。
罗聘（1733-1799），清代著名画家，号两峰。布衣。画人物、佛像、山水、花果、梅、兰、竹等，无所不工。笔调奇创，超逸不群，别具一格。为“扬州八怪”之一。作品面目多种，尤以画鬼著名。《鬼趣图》是他的存世名作，画家以夸张手法描绘出一幅幅奇异怪谲的鬼怪世界，借以讽喻社会现实，堪称古代杰出的漫画。袁枚、姚鼐、钱大昕、翁方纲、蒋士铨均为之题咏。兼能诗，有《香叶草堂集》。妻方婉仪，子允绍、允缵皆善画梅，有“罗家梅派”之称。张问陶作有《戏题罗两峰鬼趣图》50八首，与罗聘八幅图一一对应，且每首题画诗皆有序言介绍图之情状。第八图序言曰：“青林黄草中黑石一丛，藏枯骸二具，皆人立。一倚石外向，一据石内向，盖男女也。”船山在诗中则借骷髅“筋骸渐朽还为厉”，讥刺泥古者的冥顽不化，诗云：
愈能腐臭愈神奇，两束骷髅姿路歧。对面不知人有骨，到头方信鬼无皮。
筋骸渐朽还为厉，心肺全空更可疑。黑塞青林生趣苦，莫须争唱鲍家诗。
张融不以王羲之父子的书法为唯一的规范，而主张要加以发展，独创自己的书法，曾说：“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见我。”51张问陶在这首题法时帆的《向往图》中，开篇直言自己主张创新的诗学观，云：“诗人作事何不可，直使古人来见我”。继之受到绘画作品的激发，以精练的语言对原画进行形象生动地描摹：“陶公执卷足酒态，数枝残菊存天真”，点染出陶渊明喜酒爱菊的天真性情及生活形态。再将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及柳宗元52等唐朝的诗文大家，并列于画图中。他们的逸趣情态，宛然一纸，栩栩如生。然后结合自己的情感，加以独到的阐释，扩展、丰富、深化了绘画所蕴藏的意境，开拓出新的境界。从而实现对画的再创造。
张问陶常以“真”谈诗论画，“点笔何须画鬼神，破空奇语在能真。”53其所谓“真”，不仅强调绘画贵在真实，进一步又以“性情”、“天真”论画，如“寄语儿童烧不得，墨淋漓处见天真。”54他还论画论诗兼举，“输我三人齐下笔，性情图画性情诗。”55张问陶的论画诗不是就画论画，他没有把诗写成画论，而是将画家对画的感悟、体悟、妙悟以诗出之。在“妙悟能通禅”的共同经验中，把诗、画两种不同范畴的艺术概念作了合理的会通。张问陶诗书画俱佳，以诗论画，触景生情，通过联想，掌握作品本质，深化自己的艺术感受，使艺术欣赏进入一个新的境界。层层深入，笔笔生发，但又始终不离题画本旨。此题画诗不仅题出了画中的景象，而且透过《向往图》的诗意盎然和美感的意境，高度评价了罗聘善于用诗人的眼光观察生活，又能以画家的笔墨表现胸中的诗境。即“画手得诗意，笔墨皆精神”。张问陶以诗笔来评画论艺，诗画相互渗透，绘画中传达出浓郁的诗味，诗歌里创造出绘画的意象，彼此参照，相互印证，相得益彰。把画论与诗情有机地融为一体，实现了艺术创造中互为因果的双向互动，诗情画意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从艺术自身演进的规律看，传统绘画的发展经历了从对客体的再现（即得真意），到对主体的认知（即自我表现），再到对本体的开拓（即自我性灵的抒写）。这也是任何一门艺术演进必然要经历的过程。颇受张问陶推崇的明徐渭在其脍炙人口的题画诗《题画梅》中说：“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所否定的也是画坛上摹拟之风极盛的逆流，强调“师法造化”的艺术观，画家应当从生活出发，到大自然中去获取艺术创造的生机和灵感。正是在对于艺术本体的价值确认这个意义上，张问陶赞扬了罗聘的高度艺术技巧，对“不斗性灵斗机巧”者进行了有力的讽刺和鞭挞。
古代文人把流连诗酒、往来酬唱视为风流雅事。意气相投者，雪夜中，月光下，每每相聚，吟诗作唱，惺惺相惜，此中愉悦非一般人所能领受。真是“得句胜于得好官。”56读一位诗人的一篇诗作或一部诗集之后，将自己对诗人的崇敬之情和对其诗的感受心得写下来，即我们所说的题诗诗。题诗诗往往通过对作品的直观把握，勾勒出一个诗人的整体风貌，概括出诗人诗作的本质特征。有的一个组诗即成诗人专论。如张元《论杜诗十六绝句》，论述杜甫诗的渊源、成就和对后人的影响，对杜诗作了极高的评价，提出杜甫不仅“集大成”而且“直接三百篇”的观点，为时人所称道。因为以诗的形式发表意见，有的诗人评诗联系作者当时之际遇，字里行间蕴含了强烈的感情，如赵翼的《题元遗山集》，对“身阅兴亡浩劫空”的诗人元好问深表敬佩和同情，其结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是赵翼受元好问诗的感发而对诗人历史命运有更深湛的认识，两句诗较之早已流传的“诗穷而后工”含蕴更丰富，因此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至今亦常为诗论家所引用。
张问陶天真而至智，心不设防，胸不藏私，有着一颗赤子之心。他一生中结交了许多朋友，在多年的翰林生涯中，与洪亮吉、石蕴玉、吴锡麒、王椒畦、罗两峰、法时帆、孙渊如、赵味辛，李墨庄、查兰圃、桂未谷等观花赏月，相互推重，过着“客来时对饮”及“各涌新诗呼绝调”的生活。寓居苏州虎邱，虽然仅短短的两年，却是问陶一生中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两年中与诸多文人、名士青梅煮酒，对酒当歌，谈诗论赋，酣畅淋漓。每当读朋友诗作后，张问陶总是忍不住提笔赋诗。他为诗友的诗作或者诗集所题之诗数量都不少。前者如《读周倬云（为汉）近诗题赠》、《题门人崔晓林（旭）诗》、《题邵屿春诗后》《题马云堤艳雪楼诗二首》等；后者有《题邲阳明府郑青墅同年诗集》、《题何兰士方雪斋诗集》、《题同年洪稚存（亮吉）卷施阁诗》等。这些题诗诗或对诗人及其诗作予以赞扬，表达自己的崇敬之情。如《题孙渊如（星衍）前辈雨粟楼诗》57：“大声疑卷怒涛来，愈我头风一卷开。直使天惊真快事，能遭人骂是奇才。异书读尽仇秦政，凡马搜空爱郭隗。十二琼楼无定所，神仙何必住蓬莱。”张问陶在这首七言律诗里，借对题咏“雨粟楼”事，不仅抒发出对孙渊如的尊敬之情，而且更论述了孙渊如出类拔萃的奇特才华与爱憎分明的思想境界。有的题诗诗表达了自己对诗歌创作的领悟、感受和理解。如《题邵屿春诗后》58：“妃红俪白太纷纷，伸纸如攻合格文。我爱君诗无管束，忽然儿女忽风云。”有的则既表达对诗人诗作的欣赏与赞美，也对诗歌理论进行阐述。《题方铁船工部（元鹍）诗兼呈榖人祭酒》堪称此类论诗诗的经典之作。
《题方铁船工部（元鹍）诗兼呈榖人祭酒》59
秋斋孤咏心无慕，下笔非韩亦非杜。
浮名未屑以诗传，况肯低头傍门户。
古人怀抱有真美，天矫神龙见头尾。
眼空天海发心声，篱下喓喓草虫耳。
迩来名士纷如织，亦有高才苦无识。
把君诗卷忽惊呼，中涌骊珠万金直。
珠光一迸来何处，大小堆盘倏无数。
秀语生花粲欲飞，雄辞脱手坚如铸。
五言七言兼乐府，寻常格律腾风雨。
自吐胸中所欲言，那从得失争千古。
袁蒋沦亡名不朽，孙洪远在嗟吾友。
词坛老辈访何人，儒雅今惟吴祭酒。
铁船铁船贫可怜，苦吟搔首成华颠。
我怀旧雨少今雨，得君如得珍珠船。
同寻祭酒乐晨夕，清尊淡对忘周旋。
浮葩浪藻是何物，虚舟浩渺凌江天。
方元鹍，名铁船，清代诗人。写诗喜用平常语，不倚门户，自创一格。旧时京城有一种风俗，中秋节有一种泥塑的玩具，称为兔儿爷，供儿童们节日娱乐玩耍。方元鹍在他的《都门杂咏》中说“儿女先时争礼拜，担边买得兔儿爷。”60自然真实地描绘出农历节日情景。鼓是庆贺春节必不可少的乐器，方铁船写过一首以鼓为题的类似打油诗的诗，云：“儿童手鼓铮铮响，此是新年第一声。”
吴锡麒（1746——1818），清朝文学家，字征圣，号榖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四十年（1775）进士，曾为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国子监祭酒。后以亲老乞养归里，主讲扬州、安定等书院。以骈文著名，与邵齐焘、洪亮吉、刘星炜、袁枚、孙星衍、孔广森、曾畿并称为八家。其诗及曲词也善，著有《有正位斋集》。吴锡麒诗笔清淡秀丽，古体藻采丰赡。
诗歌是一种孤独的创作，是个人内心静态下的写作。所以诗歌创作者应该远离物欲和名利，保持一颗闲、静61之心。真正的诗人必须是纯粹的，耐得住寂寞的。本诗开头，张问陶首先赞美了方铁船秋斋独坐，赋诗吟唱。下笔时心无旁骛，既不宗韩，也不师杜，而是具有独立不倚的气势与风格。诗中的第三、四句，“况肯低头傍门户”，反对作诗依傍门户，主张独出机杼。把诗作为敲门砖攫取浮名的伪诗人，与写我性灵、“浮名未屑以诗传”的方铁船相比应自惭形秽。既表彰了方铁船为人的胸襟气质，也展示了其诗歌创作中“不肯低头傍门户”的创新风格。张问陶崇尚创作的独创性，云：“愧我性灵终是我”，而方铁船的“浮名未屑以诗传，况肯低头傍门户”之举，恰与他的独抒性灵，自出机杼不谋而合。张问陶主情，重视情真，故云“古人怀抱有真美”。古时有一种说法，认为写诗就应该“神龙见首不见尾”，张问陶对此是反对的。他说古人的好诗，由于胸怀中具有真美，所以方能写出虽变幻莫测却神龙见首亦见尾的好诗。此句暗含着对王士禛“神韵说”空泛之弊的批评。张问陶严肃地指出：为诗的法则必须是穷尽一望无际、荒芜空荡的茫茫天海，抒发渺渺余怀，写诗吐真言，发心声，独抒性灵。不如此，便会流于“依傍门户”，“寄人篱下”，只能写出“喓喓草虫鸣”的庸俗之作！诗人又以亲切的笔调，赞美了方铁船诗的高度成就：“把君诗卷忽高呼，中涌骊珠万金直。珠光一迸来何处，大小堆盘倏无数。”诗歌创作是随性情而发，用我笔写我心，不要过多地去考虑自己的作品公诸于众后的“荣誉”和“掌声”，即“自吐胸中所欲言，那从得失争千古。”62张问陶从诗歌创作的理论高度，评价方铁船诗不模唐宗宋、不落古人的窠臼，而是抒发胸怀真美，吐露心声。此正与诗人的“性灵说”诗论主张相契符，所以诗人兴高采烈地写道：“袁蒋沦亡名不朽，孙洪远在嗟吾友”。以此两句，既怀念了故人，又将袁枚、蒋士铨、孙星衍、洪亮吉诗的艺术造诣提高到顶峰。同时也借此对吴锡麒在当时文坛上的地位和影响，作出了崇高的评价。但诗的笔锋转处，也对方元鹍诗“苦吟搔首成华颠”的食古不化，追求辞藻华艳的不足之处，委婉地作出了批评。末首“同寻祭酒乐晨夕，清尊淡对忘周旋。浮葩浪藻是何物，虚舟浩渺凌江天。”记叙了自己与吴锡麒把酒问盏，忘却生计艰辛的逍遥情状。从乾隆五十九年（1794）船山与吴锡麒结识，到嘉庆十九年（1814）船山逝去，二十年的忘年之交不可谓不笃。船山曾在诗中记录了二人的相似之处。如“下笔不求惊俗眼，关门同忘是官身”；“一世论交多老辈，几人知我似先生。”吴之高祖曾任船山高祖张鹏翮之幕僚，其曾祖亦与船山曾祖张懋诚同游辽东，堪称世交。吴为乾隆乙未科进士，船山为庚戌科进士。船山英年早逝，吴锡麒《哭张船山三首》63表达失去挚友的哀痛之情。《题方铁船工部（元鹍）诗兼呈榖人祭酒》全诗起伏摇曳，曲折多姿。这首论诗诗，虽是题方铁船工部诗，却又一次深刻而较全面地阐发出船山自己“性灵说”的诗论主张。对方铁船诗的评价，亦作到了抑扬得宜，所论精当。是船山写得颇为成功的题诗诗佳作。
张问陶的论诗诗，有的写作初衷就是为了讨论诗歌理论或阐述诗歌主张，有的则属于偶发式的感想随笔。将批评理论运用于不知不觉间，更表现出了他以诗论诗的自觉性。这类论诗诗以《冬夜饮酒偶然作》为代表。
《冬夜饮酒偶然作》64
先我生古人，天心已偏爱。即以诗自鸣，亦为古人碍。
我将用我法，独立绝推戴。本无祖述心，忽已承其派。
因思太极初，两仪已对待。区区文字间，小同又何害？
惟应谢人巧，随意发天籁。使笔如昆吾，著物见清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