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在盛唐诗坛享有盛誉,还音乐、绘画、书法兼长,是唐代一位卓有成就的山水画大师。张问陶也是诗书画三绝奇才,但却避王维诗书画不谈,独举其“好道”而论,当与二人心路相似不无关系。摩诘自幼受佛教思想熏陶,青年时曾居住山林,以诗酒自娱。中年以后向往山林的闲静、空寂,加上仕途的挫折,存有较浓的好道之心,直到晚年才安家于终南山边陲。有《终南别业》诗为证:“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受时代风气和家世传统的影响,张问陶思想中以儒家为主,但他同时又受到道家清静无为、崇尚自然的影响,“一卷《南华》聊自适,不妨谈笑杂《齐谐》”,131“我本山中人,说山不离口”,132“以骨誓青山,不隐非英雄”133等诗句,表明他把入于山林,纵情山水,归隐青山,寻求人与自然融于一体的纯美天地当作最终归宿。尤其中年以后体弱多病、仕途受挫,他愈加向往归隐生活。其《剑州官道古松歌》直言:“桄榔林外老闲散,不如樗栎终天年。”134然而,由于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返归自然不过是抚慰官场失意所带来的痛苦,是精神的慰藉而已。对于王维受仕隐矛盾的困扰,以归隐山林作为入仕的阶梯,半隐半宦的人生选择,船山感同身受,惺惺相惜,予以理解和赞同。“诗酒皆余事,山林有少年”即表达了此意。
自司马迁继承屈原《惜诵》“发愤以抒情”和《淮南子·训齐俗》“愤于中而形于外”的说法,并根据切身遭遇,提出“发愤说”后,其对后世影响甚大。韩愈的“不平则鸣”、“穷苦之言易好”,欧阳修的“诗穷而后工”,陈师道的“惟其穷愈甚,故其诗愈多”,一直到清代王国维“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言易巧”等,都是这一观点的引申和发挥。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论孟郊诗“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对孟郊能以强有力的语言表现自我的心理感受表示赞赏。张问陶《蟋蟀吟》云:“千古穷愁同一致,后啼与前泣,不待相摹追。”135指出古今穷愁一致,但诗中所写应是诗人自我之穷愁,不能千人一面。孟东野写出了自我真实的怨怼情绪,所以他的诗写得更精致,张问陶以“穷如东野例工诗”赞之。船山一生仕途坎坷,才高被嫉,《清史稿·张问陶传》只说:“忤上官意,遂乞病”以辞官。其实船山辞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即同僚中有飞语讥其耽诗癖酒废务,这与孟郊五十岁才得溧阳尉的卑微职位,又以吟诗废务,被罚半俸酷似。故船山更能感受和理解东野内心的痛楚,从“诗发乎情”的角度,剖析了东野精思苦吟,乃沦落不遇、心情郁闷、情绪低沉所致,东野是以诗来宣泄心中的不平,传达难言的愤懑之情。
孟郊诗歌的艺术独创性是无可否认的。但是由于孟郊富有才学,却仕途不畅,终生贫困,常有抑郁不平之气,故诗中多抒一己之悲哀,同时亦存在刻意为诗的缺陷。元好问论诗尚壮美、崇自然,追求骨力遒上,反对纤弱窘仄。他不满于孟郊诗的穷愁不断,至死不休,处高天厚地之大,而自我局限于穷苦之吟,故讥刺其为“诗囚”。136张问陶主张诗歌应该反映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关心在时务,下笔唯天真”,又提倡清新自然的诗风,认为“粗语谰言却近真”。故以“寄语穷愁孟东野,新诗休作不平鸣”,对孟郊提出了委婉的批评。
张问陶反对依傍门户,批评“甘心豢养非天马”,“愧我性灵终是我,不成李杜不张王”等,表达了其独立不倚的勇气。所以,他对李贺、卢仝等独树一帜的诗人极为推崇。中唐诗坛以孟郊、韩愈等为代表,志在务去陈言、力求创新,进行了具有开拓意义的努力。韩愈诗歌气势宏大,尚险好奇,瑰丽奇崛,使唐诗乃至宋以后的诗歌发生了很大变化,137但韩愈诗歌也给后世开启了弊端。韩愈是继杜甫之后第一个以大量议论入诗的,宋代“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若溯其源,并不始于江西诗派,而应由“昌黎派”而上溯韩愈。而且,韩诗喜用僻字险韵,逞奇矜博,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言:“徒聱牙馎舌,而实无意义。”其对后世以学问为诗的陋习也不无影响。张问陶主张诗歌要独抒性灵,韩诗好发议论,弱化了诗歌吟咏性情的本质,与他的诗学主张相左,所以,他未对韩愈做任何直接的评说,只是个别诗句中偶有提及,却独举卢仝与有“鬼才”138之称的李贺而论,自有其特殊寓意。在中唐师法退之的诗风下,李贺以其奇诡、卢仝以其粗硬,独拔一队,得后世诸多诗家赞誉。《沧浪诗话》云:“玉川之怪,长吉之瑰诡,天地间自欠此体不得”,高度评价了“长吉体”、“卢仝体”的不可或缺。139
张问陶诗歌兼擅各体,或沉郁、或清新,或典雅,或诡谲。其《两生行》、《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颇似李长吉之凄艳诡谲诗风。李贺汲取楚辞的流风余韵,想象丰富奇特,下笔务为劲拔,不言经人道过语。其诗笔意超纵,词采瑰丽,意境奇特,富浪漫色彩。或寄情天国,或幻念鬼境,具有奇诡幽怪的独特风格,当时无能效者。李贺以其才华和绝去畦径、奇诡幽冷的荒诞诗风在当时极富盛名,不幸的是,未到壮年而夭折。张问陶借王士禛论李贺语,说“不真夭折非才鬼”140,表现了对这位极富创新性的少年天才夭折的痛惜,因而谴责“上帝居然招长吉。”游韩门者,张籍、贾岛、侯喜等,昌黎皆以后辈待之,而卢仝虽属平交,昌黎不甚推重,究其原因,与卢仝的诗风异于韩门有关。卢仝诗歌句式参差,想象、比喻又怪怪奇奇,生动而颇有意味,颇得船山称赞。其《赠邵五》141诗开篇即云:“长爪郎,玉川子,诗中作闹闹不止,忽歌忽哭忘其死。当其下笔时,兴会忽飙举,离离奇奇不知做何语。或严如天神,或丽如好女,或如锦绣段,或如黑风雨。如鬼叫墟墓,如囚叹囹圄。”在韩门好奇逞怪之风津淫下,卢氏自成一家,如果没有大胆的创新精神则难以成功。张问陶透过卢诗险怪乖诞的表象,究其独具一格的实质,肯定了其艺术上的独创性,盛誉其游戏韩门,卓然独立之勇气。而船山的“汉魏晋唐犹不学,谁能有意学随园?”与卢仝的“游戏韩门气不酸,不为岛瘦不郊寒”,又何其相似!
张问陶强调文章经世致用,所以,在晚唐诗人中独爱干预时政、诗风俊爽雄丽的杜牧。杜牧处于晚唐多事之秋,政治腐败,内忧外患,民不聊生。他极力反对当朝统治者的荒淫无耻,怀抱匡时济世、恢复盛唐的政治理想。杜牧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武略逸才,知兵事,善论兵,142曾作《罪言》等军事论文,分析藩镇割据之病源及边防战守之事,主张巩固国防,收复失地,统一国家,但无人问津。姚莹《论诗绝句六十首》之二十三云:“十里扬州落魄时,春风豆蔻写相思。谁从绛蜡银筝底,别识谈兵杜牧之。”希望后人能在杜牧的香艳之作外,也认识到杜氏的另一些谈兵论战的忧国之作。张问陶的诗歌创作关注现实,揭露时弊。“别有《罪言》吟咏外,谈兵愁煞杜司勋”一句,其意透彻,指明杜牧忧国而谈兵。而“小杜谈兵笔有霜”,更赞其以霜台之笔143指陈时局,掊击时政。
张问陶论宋、金、元作家
张问陶对于宋、金、元诗坛着笔墨最少,且用笔非常集中,只论三苏父子、欧阳修父子与元好问144。这当然与诗歌发展史的客观现实有关,也与船山坚守自己的诗学观不无关系。唐诗是公认的诗歌黄金时代的完美结晶,要想超越它并非易事,故而宋诗另辟蹊径,尚议论、重说理,走向了理性化的道路。不可否认,宋诗增加了诗歌的理趣,但其以学问为诗,以议论为诗,弱化了诗歌所固有的天真的特质。有宋一代诗人少有不受以学为诗之影响。以陆游为例,他是我国古代多产诗人之一,陆诗成就卓著,缺陷也有目共睹。作为一个大诗人,他善于学习和运用各种不同的风格,但他的独创性不能算是很强的;至于用典过于堆垛、化用前人诗句而缺乏新味的情况,也有不少。而且写得太快太多,不免有粗糙的败笔,尤其是词句自相蹈袭,每每让人有似曾相识之感。清人朱彝尊评其诗“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145,不无道理。146张问陶主张“诗中无我不如删,万卷堆床亦等闲”147,其“甘心腐臭不神奇,字字寻源苦系縻。”“平生颇笑抄书手,牵率今人合古人”等诗句,旗帜鲜明地批判了当时诗坛上以考据为诗,以学问为诗的不良倾向。陆诗多有重复雷同,与船山抒写自我真性情的性灵说相离,其不评陆游也情在理中。船山以诗论诗,全凭兴致,不可能象写诗话一类诗学专著那样事先制定一个既定的选评标准。而且他坚决反对规模唐宋,在选评唐宋诗歌时,也不可能厚唐诗而薄宋诗。不过,尽管他对唐宋诗可能并未做有意识的比较,但从选评唐代诗人的数量远远超过宋代诗人来看,船山在内心深处恐怕还是偏爱唐诗的。况且唐诗的成就总体上要高于宋诗,更为金元诗所不及,人们爱唐诗甚于爱宋诗,也是合乎情理的。为此,就不难理解张问陶对欧阳修父子的忠孝节义予以褒扬外,于宋代只选三苏父子而论,而金元则独取元好问一人之原因了。
《六一堂怀宋欧阳推官》148
欲养推官老,求生夜独深。
神龙褒祭语,死狱窘仁心。
儿立承忠效,封崇艳古今。
报迟为善早,凭吊独沾襟。
(评欧阳修父子)
《眉州》149
长公实忠孝,笔墨乃游戏。
宋诗多拘儒,惟公有生气。
乡人自昔夸汉京,我今一笑皆平平。
子云相如文士耳,安敢与公争大名。
因公爱眉州,便觉眉州好。
公之灵光满天地,眉州也是泥鸿爪。
君不见城西纱谷行,旧居改作新祠堂。
行人题壁多于草,执此求公公转小。
《栾城眉山书院》150
赵郡栾城古,三苏有旧乡。人奇家亦好,文在死无妨。
瘴海花猪肉,眉州纱谷行。大名垂宇宙,随地见祠堂。
入蜀何年事,三峨赖此行。弟兄名父子,忠孝古人情。
健笔过先世,斜川喜后生。一门无俗物,真是举家清。
《嘉庆丙辰腊月十九日为东坡先生生日并题长句纪之》151
写真何处想髯苏,点笔聊摹笠屐图。
我为乡人夸坐客,公留生日醉狂奴。
文章事小功名大,忠孝心长意气孤。
七百余年前后辈,玉堂清梦未应殊。
《稚存寓中写东坡先生作生日之明日题一律属田桥和之》152
文光可止照峨岷,再拜先生画里身。
同似泥鸿还隔代,能逃磨蝎定何人。
诗才磊落难为继,醉眼模糊易写真。
一笑又输君胜我,眉州亲切古乡邻。
《东坡笠屐图》153
须鬓苍凉异代看,古人风骨本高寒。
纵横奇策才终累,忧患余生遇转安。
海峤飘流原噩梦,村农谈笑亦清欢。
乌台旧案分明在,欲写新诗下笔难。
《感事为坡诗下一转语》154
无灾无难不公卿,才算平安过一生。
细领痴聋真妙处,始知愚鲁即聪明。
《常州怀苏文忠公》155
坡仙缥缈隔红尘,想像名禅偶见身。
忠孝真诚宁放逐,文章嬉笑亦经纶。
买田阳羡青山老,沽酒兰陵玉碗新。
回首大峨天万里,此中曾有未归人。
《苏文忠公生日设祀即席口占》156
烛花香影拜坡仙,生气隆隆七百年。
恨与荆舒争没世,笑凭江水誓归田。
泥鸿先我来流寓,觞豆随人递结缘。
看彻幽明此何日,彭殇一过总徒然。
《东坡雪浪斋铭拓本为颐圆通政题》157
坡仙掷笔凌风去,七百年留丈八盆。
照眼墨蛟蟠大壁,飞空雪浪想灵根。
文心我惜人千古,乡思谁谈蜀两孙。
梦绕离堆铭炮石,相招同有未归魂。
提及苏轼的诗句为:
吾兄过南海,今复来眉州。
前身果坡老,我必苏子由。
(《出江口》诗草卷八)
岭海妙能恢壮志,韩苏好不在诗名。
(《送亥白之粤东》诗草卷四)
东坡西阁吾兼爱,欲就诗魂与唱酬。
(《早秋漫兴》诗草卷四)
醉中颇爱东坡语,世上从无不好人。
(《佛前饮酒浩然有得》诗草卷五)
不知宋玉是何人,敢造梦呓汙天宫。
楚人妄语蜀人辟,二苏兄弟真英雄。
(《壬子除夕与亥白兄神女庙祭诗作》诗草卷八)
学制坡仙真一酒,醉骑蝴蝶到华胥。
(《自题小游仙馆》诗草卷十五)
小县重怀古,三峨旧结邻。
《易》传家学妙,《诗》逼长公真。
廊庙虚贤相,功名痛党人。
眉州如赵郡,祠庙各千春。
(《栾城怀苏黄门》诗草卷四)
(以上论苏轼、苏辙)
《忻州牧汪君本直重修诗人元遗山之墓寄题五律》二首
名重苏黄后,金元笔一枝。
史难因我废,忠亦畏人知。
世乱能全节,才高许论诗。
五花棚地在,何日拜新祠。
(诗草补遗卷四)
为爱诗人墓,重开野史亭。
祠堂增肃穆,翁仲亦英灵。
孙远修家祭,碑残补旧铭。
韩岩村下路,云簇好山青。
(诗草卷十二)
(论元好问)
遂宁张氏家族素以贤良著称。高祖张鹏翮时称“贤相”,曾祖张懋诚、祖父张勤望所至著有循声,父亲张顾鉴任馆陶知县期间,吏不为奸,官不为讼。荆门知州任内,甚至有人告其过分宽厚,造成“失出”,而被议离任。嘉庆十二年春,船山掌贵州道监察御史。四月初一日,奉派巡视南城履任。任职一年里,船山实行仁政,“断速官书简,衷和令甲宽”。而“此笔非刀笔,沉吟判语迟。案成真似铁,律细过于诗”,说明他慎重用法,判案深思熟虑,反对刀笔吏。158在宋代历史上,欧阳修父子以实行仁政著称。张问陶居遂宁期间,曾到绵阳六一堂游历,写下《六一堂怀宋欧阳推官》诗,自注云:欧阳观为绵州推官,生文忠于此。欧阳观、欧阳修父子分别担任过绵州军事推官和洛阳留守推官,张问陶在诗中对欧氏父子任推官期间仁德仁义,心念为善,忠孝贤德极为称赞。“求生夜独深”一句,即指欧阳观夜深秉烛,为死囚寻求生路一事。159欧阳修为官之日,谨记父志,实行仁政。其《泷冈阡表》文末言:“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曾巩《醒心亭记》曾盛赞欧阳修远大的政治抱负和忧国忧民的儒家仁政理想160,认为除韩愈能与之比肩,可谓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张问陶吊悼欧阳修,以欧阳氏的“报迟为善早”之仁义之怀,宣传自己的仁政理想。
船山高祖张鹏翮曾题眉山三苏祠“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船山也对三苏父子极尽赞誉,尤其论苏轼更是不惜重墨。他论三苏父子的诗歌共有十首,除一首专论苏辙外,其余九首皆论苏轼,并旁及其父苏洵。船山论苏轼,从性灵说的重诗才、主真情(家国情、人民情、亲情、乡情等)、追求自然天成等出发,推崇其忠义情深,放达与自信,仰慕其胸襟和气度,赞扬其诗歌写真,笔有生气,嬉笑怒骂皆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