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理想的破灭，面对志向难伸，船山感到了莫大的悲凉。此时的他渴望着远离尘嚣，徜徉于青山绿山水间，放飞自己的心灵。巨大的心理不平衡和精神痛苦使他不得不重新调整人生轨道，他迫切地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慰藉来化解痛苦。而老庄哲学的超功利和佛门的万缘皆空，恰恰满足了船山的精神需求，这是儒家哲学所不能给予和替代的。所以船山晚年好佛道的问题，并非如有人所言是消极避世，而是对现实的无言的抗争和顽强的抵触，是船山寻求精神自由和心灵的慰藉，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个性张扬，是他不甘自我性灵的息灭。虽说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却也是大多数中国古代文人所不得不作出的共同选择。缪钺先生指出：“吾国自魏晋以降，老庄思想大兴，其后，与儒家思想混合，于是以积极入世之精神，而参以超旷出世之襟怀，为人生最高之境界。”79缪钺先生所言甚是，他对中国古代士人儒道互补的价值取向的看法可谓一语见的。在中国封建社会中，苏轼的人生取向是正直知识分子的理想处世范式。苏轼在经历了在朝—外任—贬居后，以内省的方式通过自身的精神、心性调整来化解外界所带来的痛苦。但缪钺先生却忽略了一点，儒道互补还有一个大前提，即承认现有秩序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否则是不能为秩序建设者和维护者所允许的。而船山的悲剧就在于他对专制体制的不满。船山做不到像苏轼那样深处俗世“嗒然遗其身”，也不可能采取与阮籍和嵇康一样与社会尖锐对立的极端的行为方式，虽然其内在精神上似阮籍、嵇康的傲对世俗，但其为人作事却不违纲常。船山还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造恶浊的社会，所以，当他无力救莱州灾民于水火之中时，便学习陶渊明回归到自然的怀抱。他极其羡慕蜀地山中的老猿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优游自在的生活，为此还自号“蜀山老猿”。但是张问陶到底不是陶渊明，他可以与老猿一道置身于自然山水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淡漠一切。治理莱州的无能为力，无奈之下的离任给他带来了失败感，“薄有时名留辇下，都无长策治山东。”大概船山内心还是愧不承继祖业，直至后来仍“绝口不提官里事”80。其实官里事并非不能提，只是不想说且不愿说。一则官场昏暗他不屑言及，再则往事不堪回首，恐提及旧事，倍增伤感。真可谓身在山水，心留尘嚣，进不能退又不甘的尴尬和两难，个中滋味恐怕只有当事者船山方能味得。中国古代文人中，如陶渊明般真正隐逸山林者毕竟不多，而像苏轼那样“大隐隐于市”更非易事。观张问陶悲剧一生，其文人本色一览无余，在中国古代颇具代表意义。
一家男女尽能诗的
遂宁张氏诗人世家
张氏家族，不仅以世代为官廉正享名于清代，而且均以诗文名扬于世，号称“诗人世家”。其中最为著名的是张鹏翮、张勤望、张顾鉴，张问陶、张问安、张问莱“三兄弟诗人”，张问端、张筠、张怀芸“三姊妹诗人”，张问安、张问陶、张问莱的妻室林韵征、陈缃箬、杨继端“三妯娌诗人”。
遂宁张氏家族诗歌家学渊源当上溯自张鹏翮。张鹏翮既是杰出的政治家、外交家、水利专家，也是一位独具特色的诗人、书法家。传世著作计16种，有《冰雪堂稿》、《如意堂稿》、《奉使俄罗斯行程纪略》、《治河全书》等。其现存最重要的作品集为《张问端公全集》，由张知铨81依照张鹏翮手稿刊出，十分珍贵。集凡8卷，内有诗2卷，约600首，书前有李星根序。张鹏翮以性情论诗，李调元《蜀雅》称“文端论诗，以性情为主。”孙桐生《国朝全蜀诗钞》卷五载：“文端平生居官，以清节著，扬历中外，早著循声。诗亦纯实简质，自是正声。”清人梁章钜《楹联丛话》卷四云：“眉州三苏祠中，楹联林立，殊少佳构，惟大门有张鹏翮一联云：‘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最为大雅”。张鹏翮《遂宁八景之长乐晓钟》云：“响彻灵霄不厌听，扶摇九万起南溟。每因紫气窥龙剑，却向金门识岁星。震世威名光典策，传家勋业炳丹青。归来更有山林乐，五柳三槐绿满庭”，颇俱大气。
祖父张勤望，善诗，民国本《遂宁县志》录有其诗多首。为诗亦由性情出。在任登州知府时，有《悼王修》一诗：“欣看多士步瀛洲，遥海珊瑚次第收。何事文星独有恨，秋风夜雨泣王修。”82其爱才、惜才之情，跃然纸上。其《雨霁携小儿女摘园蔬》云：“初晴风细玩云霞，瘦马冲泥散晚衙。报国有心虚岁月，谋生无术惜年华。儿童争摘篱边豆，蛱蝶双飞雨后花。万里孤踪贫病客，深惭零落不成家。”颇有田园风味，堪称作手。其《长安同业师王式门先生小酌有感》云：“离合悲欢满肚皮，说来总不入时宜。每因好事皆成梦，若遇愁肠匪所思。落拓故教穷复病，相逢犹觉喜含悲。因怀懒向长安啸，无奈须倾酒数卮。”失落之情，溢于笔端。
父亲张顾鉴，工诗善文，有才名，著有《近花窗诗稿》、《耐舫近稿》、《撷芳集》等诗集。曹学诗83将其比之为白居易和陆游。张顾鉴与著名诗人袁枚、史震林、许瑷为少年诗友，共写性灵。可见，张问陶论诗主性情，亦有家学渊源。
“三兄弟诗人”：兄张问安，字季门，张顾鉴长子。诗才超逸，与弟船山同致力于诗，享誉清代诗坛，皆一时之杰，并称“二难”84。时人将张氏兄弟二人比拟为西晋的兄弟文学家陆机、陆云和宋代的兄弟诗人苏轼、苏辙。著有《亥白诗草》8卷，存诗800余首。王学浩《亥白诗草》叙云：“但觉其语淡而味腴，节短而韵长，盖将于韦孟之外，另辟一径，以与唐人争席也。”张问安是乾嘉年间学人之诗的代表之一。《四库大辞典》85云：“亥白与船山元季竞爽，号称二雄。”“而于诗，则船山天才秀拔，亥白学养深隽，皆一时之杰。”船山以才气取胜；亥白以学力见称。船山为诗主灵性，为诗人之诗；亥白作诗尚研炼，乃学人之诗。船山最具诗人气质，是狂士，是诗人中的诗人；亥白多学者成分，是纯儒，是学者兼诗人。船山诗以近体著称；亥白诗以古体见长。张问安的诗歌在清代诗坛影响较大，是清代蜀中除其弟张问陶以外最杰出的诗人。
季弟张问莱，字承祖，又字寿门、蓬樵，号旗山。问莱工诗善楹联，与著名学者梁同书系忘年之交。嘉庆十七年（1812），梁同书90岁，其夫人汪氏91岁，高龄夫妇，齐眉健在，大开寿宴，张问莱特撰联贺梁同书夫妇90双寿，联曰：“人近百年犹赤子；天留二老看玄孙。”《名联鉴赏词典》也录入此联。张问莱与著名诗人吴锡麒、石蕴玉等也时相唱和，吴锡麒《有正味斋诗集》中有赠张问莱诗。吴锡麒在《古雪诗钞》序中说：“余在都下，与张船山侍御为莫逆交读其诗如龙跳虎卧，令人色然而骇。后交其弟旗山，旗山来官于浙，余亦乞养还里，因得常常见之。既读其诗，并读其古雪夫人所为诗，然后知闺门之中，风化所始，要必出之至性至情者为足贵。”
从兄弟张问彤，字受之，一字锡功，号饮杜。张问彤亦工诗，传世有《饮杜诗集》和《饮杜文集》两种。《饮杜诗集》分上下两卷，收诗200余首。张问安、张问陶、张问彤又合称“遂宁三张”。86
“三妯娌诗人”：嫂陈慧殊，张问安之妻，字湘箬。安淡泊，乐吟咏。陈慧殊之诗，构思巧，用语工，意境新，画意浓，诗绝似汉唐，气味浓厚，非一般女诗人所能及。清人王廷璋（号奉斋）称赞陈慧殊为从来闺秀第一，曰：“惜不为男，此翰苑才也。”著有《香远斋诗词》各一卷、序三篇、《倚楼集》一卷、《寄愁集》一卷。
继室林颀，字韵徵，号佩环，清代女诗人，著有《林恭人集》。幼承父训，勤学工诗，为才貌双全的佳丽。林韵征十分钦佩夫婿的才华，与张问陶多有诗歌唱和。
弟媳杨继端，问莱妻，清代女诗人、画家。字明霞，自号“古雪女史”、“西川女史”。古雪钻研诗词，兼攻书画，并喜刺绣，尤长花卉仕女及山水，《益州书画录》云：“古雪有《烟雨楼》画幅传世，极飘渺之至，题亦隽雅”。古雪诗，风格高雅，音律和谐，感情真挚。古雪词，风格婉丽，写景佳美，含蕴无尽。著有《古雪诗钞》一卷、《古雪词钞》一卷。
“三姊妹诗人”：堂姐张问端，张顾霖（张顾鉴弟）之女，著有《淑征诗草》，船山为之序。张问端诗作数量不多，拈花微笑，神韵均在不言中，如其诗《和次女丁采芝阅〈红楼梦〉偶作》云：“奇才有意惜风流，真假分明笔自由。色界原空终有尽，情魔不住本无愁。良缘仍恨钗分股，妙谤应教石点头。梦短梦长浑是梦，几人如此读红楼。”其女丁采芝，字芝华，亦工诗词，著有《芝润山房诗词集》传世。
堂妹张瑶缃，字怀芸，工诗，常与林颀、杨古雪唱和。张瑶缃《和古雪弟姒留别作》（二首）云：“知君决计理归舟，别后思君独倚楼。官阁谈心如姊妹，圣湖聚首几春秋。江南雁影飞凉月，峡里猿声送急流。诗补兰陔同洁膳，故园世泽本长留”。“骊驹高唱动扁舟，促膝何时共一楼。兄弟只今同薄宦，别离况复感深秋。高堂颐养加餐重，异地年光逐水流。更有神仙携伴侣，怎教欲去不可留。”
四妹张筠，张顾鉴次女，喜诗能文。其《江上对月》诗中有“窈窕云扶月上迟”之句，深受船山赞许，称张筠：“闺中玉映张元妹，林下风清道韫诗”、“咏絮乍惊微雪夜，结荷永废大雷书”。乾隆五十二年（1787）张筠病卒于京师，年仅20岁。船山在乾隆五十三年、五十五年两次写诗悼妹：“似闻垂死尚吞声”、“穷愁嫁女难为礼，宛转从夫亦可伤。”兄妹惋情，如泣如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