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坐在榻上读辛词,忽见一对小燕子急速掠过阳台外下距离较远的空中。有一些失落,没见像去年那样,很多的燕子在阳台上空近距离穿梭,上下翻飞。
然而还是欢喜这样无拘无束的小燕子在眼前蹿来蹿去,是不是距离我很近,不重要;是不是在我楼顶搭窝也不重要,如同玄武门父母家对面四楼,有一只燕子窝,燕子们毫无顾忌地将窝搭建在热闹的过道之处,而放心大胆地栖息在楼前仿佛伸手可及的电线上。
翻到《鹧鸪天·鹅湖寺道中》,这是一首已经读过几遍的小词。最爱“冲急雨”的冲字,将冒雨,而且必然是较大的、带着风的雨,匆匆行走的形态,生动地展示。
一榻清风殿影凉,涓涓流水响回廊。千章云木钩輈叫,十里溪风<禾+罢>禾亚(baya)香。
冲急雨,趁斜阳,山园细路转微茫。倦途却被行人笑,只为林泉有底忙。
因为词原本是唱的曲子,好像现代比较优美的歌曲,所以对于词人来说,相当于作词者,有时也有谱曲的爱好。然而现代的作词者大多数没有套用一只曲子的习惯,而是一只曲子,搭配一种词句,如一夫一妻制(例外有,但很少见,比如国歌就用过两首歌词,好像《鳟鱼》这首名曲,也曾被严肃或流行地配上风格不同的词)。也有相反的情形,就是同一首词,由不同时期的不同作曲家搭配不同的曲子。
故此,对于现代人来说,古诗词是何其精粹,美妙绝伦;而对于古人来说,不过是熟能生巧,习以为常,像数学家物理学家,将需要的计算,套入一个现成的公式,只要运算正确,就得出精确标准的答案。
然而大家毕竟是大家,比如辛稼轩。与温韦等花间派,周邦彦等“精工富丽”相比,辛稼轩的词,每句每词,都浑若天成,信手拈来。绝不用生僻字(其中现代汉字不容易打出来的,是历史的隔膜,因为在辛稼轩时代,这是常见常用词语),诘屈聱牙,生冷怪硬,而是流畅自如,舒缓婉转。
读者的思绪,首先就被夏季一榻凉气沁人的清风引领,被回廊外的跳跃的淙淙流水声引领,被高大深林间鹧鸪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啼鸣引领,被溪水混合着扑鼻稻香的温热气息引领,跟随作者一起,在山路上,一会儿冒着急雨,一会儿沐浴着夕晖。茫茫山林中,雨后的潮湿而略带雾气的视野里,山路渺渺茫茫,辗转迤逦,没入夕阳余晖。
作者的内心,不因赶路的疲倦,迎风冒雨的辛劳,而有所厌倦此种行途和生活。即便路人(山民、村民)不解,善意地调侃:为了寻求山居逸趣,寻找潺潺林泉,竟然如此不辞劳苦——沐雨栉风,没有乘轿,没有策马,没有前呼后拥。
作者的诗人身份和性情,唯有在此种快意、欣然的,与自然的沟通、交融、和睦中,得到彻底的释放。此种忙碌辛劳,与之在官场中的忙碌辛劳相比,根本不算辛苦,字里行间可以读出每时每刻洋溢着欢乐。故此,整首小词,从头至尾一气呵成,没有精雕细镂,没有堆砌辞藻,没有隐喻暗示,几乎都是最简单的大白话。
对于这首词,显然挖掘深意是劳而无功的,是将灵秀的头颅,硬加上宋代鲲鹏展翅、天平威严的帽子。这既不是应酬之作,也不是与谁唱和之作,也不是抒发胸臆的牢骚之作、忧愤之作,针砭时弊、痛陈国事的昂扬之作。这只是作者的一阕小品,记叙自己在寻找山间佳境作为出行别墅路途中,所感所遇。
我只读到作者在告诉我:
我徒步,我快乐;我与自然相亲,我轻松。
201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