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之后,中国改革开放,学术园地也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好时光。学界泰斗钱钟书于1979年春应邀访问美国,曾去斯坦福大学与刘若愚等人座谈。回国后写了一篇文章《美国学者对于中国文学的研究简况》,其中谈到:“在华裔学者里,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研究中国古代文艺理论的斯坦福大学教授刘若愚(外文所刘若端之弟)、译注《西游记》的芝加哥大学教授余国藩,都是公认为有特殊成就的。”钱先生特别注明刘若愚是其同事刘若端之弟,想必见面寒暄,必然谈到刘若端,相互间便增进许多亲近之感。
1982年春,刘若愚随美国作家、翻译家、出版家代表团访问大陆。重访北京故居,初游西安、江南。这是他阔别三十多年后,首次返乡探亲,自然感触甚多。返美后,写了八首《壬戌诗草》,并附序,亲笔行书誊清,再把影印本分赠友好。录两首如下:
返国即事
孤鹤归来已太迟,神京城阙异前时。
残家事物无非泪,故国江山尽是诗。
太液池边寻旧梦,抛云殿下赋新词。
百花欲谢东风里,伫立桥头有所思。
诗篇起首用《搜神记》中丁令威的典故,但丁氏化鹤归来,看到的尚是“城郭如故人民非”,而作者离家三十多年,回来看到的不仅“人民非”,就连“城阙”也大异前时了。
归家
游子归家作外宾,重逢骨肉倍相亲。
同餐美味欢开口,拜倒遗灰泪满襟。
海角难来千里客,刼余幸有二毛人。
卅年世事如春梦,携手犹疑未必真。
“游子归家作外宾”的身份尴尬,是苦笑中的幽默。骨肉重逢,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但是,刘若愚此次返国,见面的主要是文化界人士和自家亲戚,与内地同行学者似无多少交往。他与中国内地比较文学界同行比较深入的交往当从结识乐黛云开始。
1982年和1983年,乐黛云教授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邀请为客座研究员,在那里,她结识了白之教授(Cyril Birch)和刘若愚教授。在伯克利的两年里,她精读了刘若愚所写的《中国诗学》和《中国文学理论》以及他关于李商隐诗的一些相当精辟的论述,并与刘若愚进行过多次讨论。乐黛云说:“刘若愚教授对中西诗学都有相当深的造诣,他的思考给了我多方面的启发。首先是他试图用西方当代的文学理论来阐释中国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文论,在这一过程中确实不乏真知灼见,而且开辟了许多新的研究空间。但是,将很不相同的、长期独立发展的中国文论强塞在形上理论、决定理论、表现理论、技巧理论、审美理论、实用理论等框架中,总不能不让人感到削足适履,而且削去的正是中国最具特色、最能在世界上独树一帜的东西。其次,我感到他极力要将中国文论置于世界文论的语境中来进行考察,试图围绕某一问题来进行中西文论的对话,得出单从某方面研究难于得出的新的结论。事实上,这两方面正是我后来研究比较文学的两个重要路向。”乐黛云虽然不赞成刘若愚的中国文论分类框架,但她很赞同刘若愚的两个研究路向:一是“用西方当代的文学理论来阐释中国具有悠久历史的传统文论”,二是“将中国文论置于世界文论的语境中来进行考察”,“进行中西对话,推出新的结论”。乐黛云作为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她的思考对中国比较文学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刘若愚对乐黛云的影响,也就是对中国比较文学的影响。
1983年8月,第一次中美双边比较文学研讨会在北京召开,大会由钱钟书先生致开幕词,刘若愚、西里尔·白之、厄尔·迈纳(Earl Miner)和王佐良、杨周翰、许国璋、周珏良、杨宪益等世界著名教授都参加了大会。刘若愚为这次会议精心准备了论文:《抒情诗必然是个人的吗?》(Is T he“Ly ric”N ecessarily Per-sonal?)。这次会议直接促进了由三十五所高等学校和科研机构共同发起的“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在1985年10月正式成立。
另一个文坛佳话是刘若愚与陈贻焮的诗歌唱和。1984年初,刘若愚的美国学生管必达女士来北大中文系进修,听中国文学研究名家陈贻焮讲课。课下与陈贻焮谈到刘若愚的为人、治学情况,并将刘的两部专著借给陈看,陈大为欣赏。必达返回美国时,陈将自作诗词复印稿托管带给刘。刘读到陈诗也大为欣赏,于是写了回信并奉上己作《壬戌诗草》。其中有一首《访儿时故居》的七律,写其1982年春天初归时的情景颇凄婉:
陋巷依稀旧日痕,燕京春暮尚多尘。
萧条寂寂墙头草,剥落斑斑院外门。
母唤儿啼犹在耳,玉箱茶案已无存。
伤心四十余年事,俯首徘徊欲断魂。
陈贻焮读到此诗很受感动,一时兴起,于是吟成一首七绝寄到美国去:
远寄华章感盛情,喜知君里是燕京。
两郊又值霜林晚,忆否秋泉照影清?
不久就收到刘若愚次韵的和章:
未老谁能尽忘情,天涯梦里忆燕京。
门前幸有东流水,在涧出山总是清。
诗清人清,且蕴无限乡关之思,令陈贻焮洛诵回环,赞叹不已。
这次唱和是在1984年的10—11月间,此后两人之间时有书信、诗作往来。虽然二人从未能见面,但感情上却觉得很是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