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卢沟桥的石狮在为谁颤抖
时光转眼就到了1985年初春，郭景兴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抗日战争纪念馆的前期筹备工作，每天都让他忙昏了头，常常是一大早上班，到晚上十多点才回家。不断有各级人大、政协代表委员前来卢沟桥视察，上至中央，下至北京市、丰台区的领导也经常来卢沟桥调研，这也使得郭景兴将很大一部分精力都放在迎来送往上。郭景兴心里暗暗着急，只能是挤出时间，甚至利用晚上来干自己的事儿了。
郭景兴心里清楚，建抗战馆是大事，但卢沟桥和宛平城的修复保护同样是大事。从到卢沟桥文保所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关注卢沟桥和宛平城文物日益严重的受损状况，呼吁尽快解决卢沟桥和宛平的文物修复问题。但一段时间的收效并不是很大。自1982年8月到1986年3月，郭景兴连续向上级有关部门打了九次紧急报告。详细报告了卢沟桥的桥梁被毁情况。并提出要立即采取措施保护卢沟桥和宛平古城，否则就对不起历史和先烈。
“我当时是抗战馆筹备处的主任，同时我还是卢沟桥文保所的所长。这两项工作对我来说都责任重于泰山的。”郭景兴说，“我为卢沟桥修复保护的事儿急呀，急得嘴上生了大泡，茶饭不思，可报告打了一次又一次，每次答复从字面上都能给人以希望，但却迟迟得不到落实。我是让官僚主义害苦了。”
郭景兴多年来一直还保持着每天上班都要到卢沟桥上走一圈的习惯。每走一次，他的心情都是沉重的。他也体谅文化局和文物局领导的苦衷，毕竟修桥修城是需要银子的，他们那里是清水衙门，动钱的事儿，又说了不算，可管钱的部门考虑的又是地方经济利益和投资回报等现实问题。所以三年来，这件事一直在反复议，又在反复拖，议而不决成了常态。但这就是理由吗？郭景兴怎么也想不通。
这天早晨，郭景兴早早就来到了卢沟桥。初春时节，乍暖犹寒，他感到有点冷，就把大衣的领子立了起来，手扶桥的栏杆，看着每一个小石狮都似乎在向他倾诉，在向他流泪。他身后只听得一阵重型载重车沉闷的碾压声，让他脚下的桥面震颤不已，不用回头，他就知道这又是一个货运车队，趁着早晨人少车少出城了。他的心霍地一下沉了下来，仿佛滚落到了桥下。他记起他第一次进北平到卢沟桥时，那会儿的天是蓝的，那会儿的水是清的。桥面上没有几个人，只见到有个农民老哥悠闲样儿坐在毛驴车上，摇晃着鞭子，车里装了满满绿色的香瓜。他在桥上看了好半天，也没看到有一辆机动车，更多的是人力车和马车从桥上经过。那会儿的桥面没有今天那么宽，铺得是磨得光滑的石板，可如今桥的南北两侧都用钢筋水泥过梁悬空展宽了，将栏板及石狮望柱设置在悬空的过梁两边，载重车一过，就震颤个不停，震颤得他心都在滴血。他昨天刚刚接到所里一个最新的调查统计数据，几年间，卢沟桥望柱被震毁掉落石块由七十五根猛增到二百一十七根；望柱被震裂由二十四根猛增到二百零八根；拦板被震毁由五十一块猛增到一百八十九块。
郭景兴心情愈发沉重起来，抬头看关西北方向的石景山，首钢的烟尘污染依旧，有遮天蔽日的感觉；高井发电厂粉尘还照样从天边飘浮过来，不时会落在他的鼻尖上；首钢炼钢废渣处理场的垃圾越堆越高，还传过来刺鼻的气味。郭景兴看着桥上过往车辆也多起来，一辆接着一辆，排起了长蛇阵，有着急的司机还不耐烦地鸣起了喇叭，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这样下去如何了得！”郭景兴当下跑回文保所，找到几个年轻人，对他们说：“你们今天的工作就是穿得厚厚的，分别到桥头和桥尾去数过往的汽车，我需要掌握一个准确的数据，”
“郭所长，数车干嘛？”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有人不解地说，“外边好冷呀。”
“冷也要去！”郭景兴严厉地说，“这是一个政治任务！”
郭景兴心里明白，在寒风里去数过桥的汽车，也是个苦差事，但为了给市区领导的决策提供更有力的数据，他必须要这样做。想起年轻那会儿，他无数次站到卢沟桥上，看蓝天，白云、碧水、古桥……当他凝视着古老的石狮、庄严的华表、恢宏的碑亭，沧桑的石板……，他就会充满亲切感，仿佛在与八百多年的历史在进行着心灵的交流。而今，那般美妙的场景不见了，他眼里的卢沟桥像是一个患病的老人，气喘吁吁地挣扎在死亡线上，如果不及时行医，终有一天它会在隆隆的汽车声和浓浓的烟气中窒息死去。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悲剧的上演。
中午时分，几个年轻人回来了，他们拿回来的第一手数据显示：从上午8点30分到10点30分，两个小时内卢沟桥上经过的车辆1440辆之多，且大多为载重汽车，平均每分钟达十二辆之多。
一连几天，几个年轻人都在做着重复的工作。郭景兴是想得到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数据，引起有关领导和相关部门的警觉和重视。他将这份数据详实的报告，不光送到了北京市、丰台区有关部门和领导的办公桌上，还送到了北京市人大和政协领导的手上。
42 挽救文物国宝不相信眼泪
郭景兴那段时间脑子里装的都是通过何等渠道来解决卢沟桥的生存危机。他甚至想到了给中国桥梁建筑大师茅以升写信，只是因为他当年在初中课本里看到有一篇茅以升写的散文《中国石拱桥》。文章对卢沟桥极为推崇，称之古代桥梁的经典。他希望利用茅以升的影响力来推动这件事的解决。茅以升很快给他回了信，支持并鼓励了他的想法。他还积极沟通前来卢沟桥参观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专家、学者一道共同呼吁卢沟桥和宛平城的修复保护，让更多的人知晓了卢沟桥和宛平城目前的状况确实很严峻，挽救文物国宝迫在眉睫。
几年前，北京电视台曾播放了一部电视纪录片《卢沟桥保护战》，用详实的资料记录了一段真实的故事，解说词是这样说的：“1985年4月下旬的一天，北京政协工作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王毅正在办公室，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来人是郭景兴，他显然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他找到我说这桥越来越坏了。因为没有水了，个别地方的桥下有地基下陷的迹象，他提出是否停止过载重车。”
郭景兴对我说：“卢沟桥望柱为什么被震毁，栏板为什么被毁坏，石狮为什么会破损？就是因为当年为了过更重更大的车，破坏了大桥的结构，一边伸出了近两米，车一过就剧烈晃动。我将具体情况汇总，先后写了九次报告，到处去散发，给专家、给学者、给政府、给人大代表、给政协委员，给文保部门，以期引起全社会的警醒，以期增加这种声音的‘分量’。”
机会从来都青睐有准备的头脑。1985年5月7日，卢沟桥和宛平城迎来北京市第六届政协一批特殊的行人。他们是看了郭景兴的紧急报告和汇告之后，前来了解卢沟桥生存状态的。当委员们踏上卢沟桥时，真切地看到卢沟桥石狮的损坏程度，有九十一只受到不同程度损害，有二十七只已面目全非；望柱中有一百二十三根受损，其中十四根已无棱角、断裂严重；栏板中有一百五十四块受损。郭景兴领着委员边讲解边说：“如果这种情况不及时加以遏制，再这样发展下去，少则几年，多则十几年，全桥的风化将不可避免。现在，距离卢沟桥八百岁生日还有七年时间，我们可以想想看，它能否健康地迎接八百岁寿诞？九百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郭景兴的话让前来视察的政协委员震惊了。此行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了载重汽车驶过石桥时的剧烈颤动。北京市政协主席白介夫事后回忆说：“好多古栏板都毁掉了，真可惜啊！”
政协委员们还随机采访了路过卢沟桥的行人和附近的老乡。人们也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有人说：“这里不但汽车、拖拉机、马车随便走，连坦克车都走过了。”有人反映：“这里的环境差极了，烟尘、气味、污染让人受不了，还经常出交通事故。”回去后，在政协委员的呼吁下，北京市政协专门召开座谈会讨论了卢沟桥和宛平城的保护问题，很快成立了以萨空了为组长的调查组负责调查并落实。
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在接到了相关的报告后，也极为重视，市人大有关领导要求市政局汇报卢沟桥的破损情况，以及有无计划修理，将采取何种措施。当年5月12日，市人大常委会听取市政局的有关汇报，并委派市人大代表，北京市政设计院副院长梁凡初到卢沟桥实地调研。
十几天后，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陈昊苏和丰台区副区长叶尚诗赴卢沟桥视察，文物局副局长彭思奇，市政局副局长夏明鉴等陪同前往。他们在现场听取了卢沟桥当前存在的问题及修复工程初步设想的汇报。陈昊苏回去后作出批示：“卢沟桥的碹脸和拱碹多处损坏，应该修理。此事由文物局主办，以市政局为主，会同文物局做修复方案，将来由市政局施工。”
情况又有了转机，这也让郭景兴松了一口气，谁知让他揪心的事情又来了，入夏后的一个闷热下午，郭景兴惊愕地得知，北京供电局有四辆载重二百五十吨的超限大件平板车要在限重二十吨的卢沟桥上通过。原来，这四辆车装载的进口的大型机电设备，是为位于房山区的北京燕山石化公司提供的。设备海运到了天津港，要从塘沽陆路启运过来，卢沟桥是必经之路。
“当时又面临一种两难的抉择。北京燕山石化是国家重点工程，发电机组必须安装，可新桥走不了，石桥还走不走？”郭景兴说，“围绕这一问题，有关各方唇枪舌剑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43 唤起政协委员们的心灵震撼
历史上承载了那么多行走，也承接了历史事件。那次论证会上，许多政协委员都声泪俱下。时任北京市政协委员的赵书事后回忆：“我们当时都很着急，假如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有八百年历史的卢沟桥，坏掉了，毁掉了，我们怎么面对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怎么对待子孙后代？我们都急了，有种拼命的感觉，一定要坚决要保护卢沟桥！”
没有人会想到在卢沟桥事变过去近五十年后，一场保护卢沟桥的战役，又重新打响，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政协委员发起了保护卢沟桥的倡议，没料到遭来尖锐指责。在呼吁禁止在卢沟桥上通车的问题上，市政协委员们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在一次与交通部门的座谈会上，当讨论到究竟该不该让车辆在卢沟桥行驶时，激烈争议出现了。“你知道什么叫桥吗？”交通部门一位干部指着时任市政协副主席廖沫沙的鼻子，大声说，“桥是为通车的，通车时间越长，价值才越大，你们说不许通车还叫做什么桥？”
政协委员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震惊了，会场在安静了几分钟后，廖沫沙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想法：“卢沟桥的作用不仅仅是一座交通的桥，它还是我们通向古人心灵的桥，有了这座桥的存在，我们就能与古人进行对话，我们能跟世界对话，我们如果让它损坏了，我们怎么对得起后人？我们不能再做那种损坏中华文明，中华文化的事情了！”
1985年7月4日，离七七事变纪念日还有四天，北京市政协通过了《关于保护先农坛、卢沟桥和宛平城文物古迹的建议案》，建议立即停止把这座重要文物桥当做普通公路桥使用的做法，禁止一切载重车辆通过，在两三年内对该桥进行落架大修，恢复古桥原貌，取消在卢沟晓月碑和宛平城之间修五环路的设计。
郭景兴回忆说：“全国政协和北京市政协对卢沟桥的修复和保护是出了大力的。1985年7月27日全国政协文化组、市政协文化组联合举行”保护卢沟桥专题讨论会。他们的声音代表了一股正气，代表了人们的心愿。1985年7月30日，以萨空了全国政协常委为首的13名政协委员联名给北京市长写信，要求‘抢救卢沟桥’。并在全国政协礼堂听取北京市政府张健民副市长的汇报。1985年8月15日，全国政协委员著名北大历史地理系教授侯仁之在《北京日报》发表题为《保护卢沟桥刻不容缓》的文章。
经过无数场合，无数次激烈的争辩，那些起初坚持继续通车的人开始沉默了，人们终于在卢沟桥修复和保护上达成了共识。但鉴于运送进口大型机电设备，是匹配给国家重点工程的项目，事关重大，在有关部门的协调下，决定在万无一失的条件下，让载重大件车通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并敦促有关部门尽快解决卢沟桥修复和卢沟新桥的立项和施工。
“在当时的情况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郭景兴说，“我当时心情非常复杂，生怕出一点闪失，一直在现场监视着，按着预案，如果过桥中有任何不测迹象就立即采取停运措施。唉，这也是一种无奈，至今想起来还捏着一把汗呢。”
重载车过桥那天，郭景兴和所里所有的同志都来到了桥边监测情况，有关部门在桥上安装了好多监测仪器，在桥梁许多容易出问题的点面还贴了许多纸条，好在那几辆250吨平板载重汽车过后，纸条没有撕裂，仪器指示桥身没有移动，一切正常，卢沟桥安然无恙。那天晚上郭景兴总算松了口气，他如释重负地回到家，痛痛快快地喝了半瓶白酒。他对妻子说：“没想到，我们的老祖宗建了这样一座结实的桥，八百年了，过了那么重的车，还毫发未损，我高兴啊！但愿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发生了。”
44 了却了一份守桥翁的心愿
北京市政府在1985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之际做出决定：从1985年8月24日起，一切机动车、畜力车在卢沟桥上禁止通行；成立卢沟桥历史文物修复委员会。从此卢沟桥宣布退役，作为珍贵的历史文物焕发出新的光彩；为了卢沟桥和宛平城那难以分割的纽带，五环路的设计方案也进行了修改。
北京市政府为此还做出了一系列相关规定，其中包括：
1985年8月6日，市政府第36次市长办公会议通过成立“卢沟桥历史文物修复委员会”，北京副市长陈昊苏任主任委员，郭景兴任委员兼办公室主任，并于1985年8月11日召开“卢沟桥历史文物修复委员会”成立大会。
1985年8月24日，北京市政府批准卢沟桥禁止机动车、兽力车通行。从此卢沟桥宣布退役，作为珍贵文物保护。
1986年12月5日北京市政府批准成立卢沟桥修桥指挥部，副市长陈昊苏任总指挥，丰台区副区长叶上诗和市文物局副局长彭思奇任副总指挥，郭景兴任办公室主任负责日常工作。
1986年12月25日开始大修卢沟桥，次年7月7日竣工。与此同时，首钢停止在卢沟桥以北倒废渣。高井发电厂停止排放粉尘，并在卢沟桥上游的永定河修建了一座拦洪坝。
1987年在卢沟桥北兴建一座全长1120米的新公路桥“京石公路桥”。卢沟桥作为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只准许行人步行通过。
就这样，一场修复保护古桥、让卢沟桥光荣退役的行动悄然开始了。郭景兴大声疾呼，政协委员群体出动，人大代表秉笔直书，专家学者引经据典，有识领导因势利导，众多力量形成的正能量，最终促成了迅速建一座卢沟新桥的决策，让卢沟古桥得以光荣退役。
“北京市政府关于批准卢沟桥禁止机动车、兽力车通行，从此卢沟桥退役，作为珍贵文物保护的布告当年还是我用毛笔书写的，贴在了卢沟桥最显眼的地方。”郭景兴说，“北京市政府为修复卢沟古桥还筹资三百五十万元，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资的。我终于了却了一份心愿，心里那个乐啊，别提有多开心了，从那会儿起，我就把我当成名符其实的‘守桥翁’了。”
2013年夏日的一天，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为了激发创作灵感，我驱车来到了卢沟桥。我站在桥头，极目远眺，寻觅当年那场“卢沟桥保护战”的影子。那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让一座伤痕累累，不堪重负的八百年古桥重新焕发了生机。我眼前这座让我浮想联翩的桥梁建筑，给了我幽远的遐思：
遥想当年，“卢沟晓月”的婉约景观，让多少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而日本侵华的铁蹄却使古桥成了枪林弹雨、厮杀拼夺的战场。几十年后，当人们享受着物质文明成果时，却不得不去面对那样一个现实，古桥的风韵在现代工业的浸染下也改变了模样，人们不禁要问：难道经济发展就要以损害环境和历史文化为代价吗？那是一场灵魂的肉搏，那是一次良心的较量，在那次“卢沟桥保护战”中，正义取得了胜利。正是那场争论，让人们重新认识了历史，认识了现实。当年，为捍卫卢沟桥，我中华三万多热血将士肝脑涂地；昨天，为保护卢沟桥，又有无数有识之士呕心沥血。在那场“保护战”中，卢沟桥幸运地保护了下来。其战果是：修复古桥工程中拆除了1967年加宽的步道和混凝土挑梁，加固了原石栏望柱；清除了沥青，恢复了桥面；同时修缮了宛平城，复原了古城楼，并全面整修桥券桥墩，同时还对古桥望柱、栏板、地袱、桥面、华表、石碑等处实施防风化，防渗漏的保护措施。桥面整修时，石桥中间空出印心，完全保留古代时期的原状。
谈及这些往事，郭景兴说得很淡然：“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没有那么多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慷慨陈辞，如果没有那么多人民群众集体发声，如果没有那么多专家学者热心帮助，如果没有那么多领导积极支持，我说得再多也没有用，我再着急也没有用。直到今天，我还心怀感激之情。在我最困难的时刻，有那么多人伸出援助之手，帮助我这个文保所长尽了自己的那份职责。我能确确实实做几件让子孙后代受益的事此生也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