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走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了阿谷和阿越两个人。
“什么事阿谷?”阿越直截了当。
“我想跟你谈谈文学社总编辑的事。”
“怎么?你想干?”阿越逗他。
“不,我劝你干下去!”阿谷的声音没有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凭什么要我跟他白干?”
“干了对你有好处!”
“有什么好处?我看不出来。”
“最近的一点是,不会因为你辞去总编辑的职务让领导生气!远的嘛,如果你干得有声有色的,你在学校领导心目中的分量就会大大增加,这也就意味着,你爱人来学校财务上班的砝码也会大大增加!”跟阿越说话,阿谷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阿越点头,心里涌起温暖—为阿谷的关心。
“阿谷,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活儿,我他妈还非得干不可了?”
“是。如果当初没落到你头上,你就不必考虑这个问题;可现在……”
“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这个东西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偏偏砸中我了;就像一泡鸟粪一样落在我头上了?”阿越颇感委屈。
“我没这么说。也不能算是什么坏事,值得一干。”阿谷解释。
“不,我不干!”阿越又激动起来。
“我还是那句话……”阿谷看着阿越的脸。
“学校要是给我一分钱的补助,就可以证明他承认和重视了我的劳动,可现在是一分钱没有,我的劳动还有什么价值可言?”
“道理我就不给你说了,刚才已经说过。”
“我知道这个道理,也理解你的心情。可我就是心里不平衡,你知道我不是为了这几个钱!”
“我明白,阿越。我听往年的文学社负责人说过—”虽然没有人,但阿谷还是四下看了看,“虽然学校没有一分钱补助,可是,只要你想想办法,还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说……”
“你是说,这里面仍然有油水?”阿越完全没想到。
“听知情人说,社员所缴的费用—买资料的费用、印刷的费用、参赛的费用……项目可多可少,数目可大可小,谁知道呢?”
阿越的眼睛被阿谷的话点亮了。
“那—我就干?”阿越猛地挥挥手,像下了决心。
天气渐渐转凉,但由于中秋节和国庆节快到了,人们的热情反而比以前高涨。
为了迎“双节”,学部决定,抽查各班的作业!
我们办公室又忙碌起来。
于是,我们在紧张的备课、上课之余,又加入了一种工作:督促学生补作业!
所谓补作业,具体到语文这一科来说,就是作文,不外乎这样几种情形:
一、如果作文写的篇数不够,就要让全体学生补够篇数,以应对检查。怎么补呢?抄一篇现成的文章即可。当然,学生抄好后老师还要补上批语日期等。
二、如果某些学生的篇数不够,则需要具体到他本人,让他追上大部队,不能拉全班后腿。
三、如果是属于老师的问题,如老师批改不够认真,评语写得过少或没有评语,作文里面没有圈点,则由老师增加批语和圈点,批语尽量不少于六行,多多益善。
……
做如此重要的工作的间隙,阿越忽然问:“阿谷,学部所说的‘抽查’是个什么概念?”
“以往年的经验,所谓抽查指的学科的抽查。”阿谷也忙着补批语,匆忙回答。
“也就是说,有的学科不查、有的学科查喽?”我问。
“是这样。”阿若回答。
“那什么学科查什么学科不查呢?”我和阿越几乎同时问。
“现在谁也不知道。”
“有规律可循吗?”
“不好说。”阿谷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我就不补了,免得抽查不着遗憾。”阿越放下正补批语的笔。
“我也不补了。”我附和。
“据我观察分析,咱们语文是躲避不过的。”阿谷胸有成竹。
“为什么?莫非有什么猫腻不成?”阿越又抓住了阿谷话里的漏洞。
“据我所知,有的学科老是不抽查。因为,我见过那些学科的组长不断和有关领导出去吃饭。”阿谷慢条斯理地说。
“啊,你的意思不是说,哪个学科组长经常请有关领导吃饭就会得到很多好处吧?这也太黑了呀!”阿越大叫。
“可能是一种巧合吧!”阿谷无奈。
“何老师,咱组请过有关领导吃饭吗?”阿越问。
“没有。”何必老师老实作答。
“唉,命苦。继续补批语吧!”阿越作晕倒状。
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开学初我们组的那次聚餐,马校长之所以那么小题大做,是不是因为何必老师没有请马校参加,马校听到告密后心理失衡了?按道理讲,哪个组聚餐会彻底绕开工资的事儿不谈呢?可他们为什么都平安无事?值得深思。
果如阿谷预言的那样,高一语文作业被抽到了!
作业终于补齐并上交学部之后,大家的心情有了片刻的轻松,但随即又沉重起来。谁知道检查的结果是吉是凶呢!
生活的涓涓细流被一些小石头挡住了,原本滑滑的流动变得艰涩起来。
三天之后,阿越班的语文课代表匆匆找到阿越:“姬老师,咱班的作文学部不让抱回来!”
“为什么?”阿越跳起来。
“不知道。”
“我去看看!”阿越疾步赶往学部。
学部办公室在二楼。长且宽的桌子上,接受完检查的作业本乱七八糟地放在那里,有的班级已经抱回,剩下的已经不多。阿越仔细看看堆放的作业本,没有他们班的。
“找你班作业吧姬老师?”王玲干事笑靥嫣然。
阿越点点头。
“在五楼。”王玲神秘地向上指指。
阿越不明白,眼神里盛满了疑问。
“在校长办公室。”王玲边在电脑上打字边说。在校长办公室?为什么?聪慧如阿越,也实在想不明白。莫非是自己班的作业质量高、批改得认真,被校长当作了典型?或者相反,被当作批评的靶子?阿越想立即到校长室把作业抱回来,但走到四楼后,他又折下来,下了一楼。
不管是典型还是靶子,都需要时间来巩固不是?既然校长好不容易让人把作业抱到他办公室了,就让它们多待一会儿吧!
办公室里,程功进来,像一片羽毛一样,悄无声息。“阿褛不在。”阿若和程干事开着玩笑。自从观察到程功爱慕我之后,程功就成了阿若开玩笑的对象。有时候,阿若会在程功面前自称“娘家人”,告诉程功一定要注意处理娘家人的关系,程功每每都只是笑笑,似乎是信服地点点头。但这一次,程功没笑。
“我知道。我是看了她的课程表以后才来的。我找阿越。”
这时,阿越进来,头低低的。
“阿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程功看着阿越笑。
阿越吃惊道:“告别?到哪儿去?”
“我爸妈想让我在他们身边工作。现在,他们终于为我联系好了一所学校。我已经在办辞职。”
阿越没说什么,既然人家已经有了新单位,且又能达成父母的心愿,他又能说什么呢?
上前,阿越拍拍程功的肩膀:“祝贺你,伙计!”
走到门口,程功对阿越说:“晚上有空吗?”
“干什么?”
“我请你吃饭。”
“不,我要为你送行!”阿越坚决地说。
检查作业的同时,教师间的听课活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高一推荐的是盛老师,他讲的是《烛之武退秦师》;高二是校长提名的—当然非庹老师莫属,讲课内容暂时保密!
听庹老师课的那天,教室里挤满了人,走廊上也有人在探头探脑,教室实在坐不下了。为了能容纳足够多的听课者,学部决定让班里发言不积极、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自学,大概有四分之一吧,以腾出空间,但仍然容不下。不光本学科的老师一个不落,其他学科的老师也慕名来了许多,更令人觉得精神振奋的是,连学校董事会的领导和学校的执行领导都来了!入职以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领导,更没见过这么高层的领导,因此,置身于这么多领导和同事之中,我们都对庹老师的课充满了期待。
离上课还有三分钟—庹老师已经开始讲了,他这节课最后一节,下课后就是午餐,一般人是不会选择这节课来上公开课的。此举实在体现了庹老师非凡的气魄。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同学们,”庹老师开始讲课了,“由于内容太多,可能会晚下课几分钟,请各位领导、各位同仁和同学们做好晚点儿吃饭的心理准备!”
庹老师气定神闲,语速快慢适中,声音高低适中。底下的人纷纷点头。
接下来,庹老师非常潇洒地在黑板上写上了几个字:
赤壁赋—苏轼
没有使用学校发达的多媒体设备,全凭一张口讲。
接下来,庹老师给学生和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范读了一遍课文,当然用的还是带着浓重家乡味的普通话,依然如那天茶话会上的诗朗诵一样,抑扬顿挫,疾徐有度,饱蕴感情,充满自信。底下的人频频点头称是。但在阿越听来,庹老师读得颇为瘪脚,比诗朗诵还要瘪脚多少倍。因为诗歌可以使用的口气、语速等等,散文未必适合,但遗憾的是庹老师把一篇散文创造性地用读诗歌的口气和语速演绎了出来,真是令他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阿越不明白,为什么马校长特意点名让庹老师讲这次非常重要的公开课,更不明白盛老师讲课的时候,领导不见一个,而庹老师却受到如此优遇。阿越忽然想起那天茶话会上阿谷低声呐出的那句话:……庹老师不简单……阿越想,怎么个不简单法呢?作为一名语文老师,坦率地讲,庹老师远远谈不上出色,又不会使用多媒体,教学理念也不先进,课堂结构陈旧,课堂气氛沉闷,可阿谷为什么高度评价他不一般呢?阿越深信阿谷的话,也深信庹老师肯定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可这种不简单在哪儿呢?
有这些念头,阿越就愈发觉得时间过得慢。教室里由于人多,一前一后两个1.5P的壁挂式空调简直形同虚设。阿越瘦,尚且热得厉害,汗流满面,真令他钦佩那些肥胖的领导。如果没有足够的爱才之心、没有礼贤下士的刘玄德精神,是坚持不了的。
更令阿越奇怪的是,庹老师作为一名老语文(庹老师本人年龄并不算大,45岁,正处于从事教育最好的年龄阶段),在这么重要的课堂上竟然出现了常识性的错误!比如,他介绍苏轼是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把“苏黄米蔡”中的黄庭坚换成了秦观秦少游。在介绍苏轼的哲理诗时,庹老师吟诵了苏轼的著名哲理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他不知为何竟然将王安石的诗句“看似平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不露痕迹地移到了苏轼头上!遗憾的是,好像听课的人大都没有注意,或者没有听出来,或者,即便有人听出来了,也不敢怀疑权威,而在怀疑自己的知识错误。就像买了一双普通鞋,不合脚的时候,人们会怪鞋不好;但如果买的是一双名牌鞋,不合脚的时候,人们会自嘲自己的脚长得不标准。
阿越偷眼看何必老师,一看之下,他差点儿笑出声来:何必老师脸上的汗更多,T恤有几处已经洇透,皱着眉,不知是听出了庹老师的错误还是像他一样熬着时间、盼着快快下课。阿越又偷眼看了看阿谷,阿谷的脸上倒是非常平静,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既像是司空见惯,又像是非常入神。
领导更是正襟危坐,有一位阿越不认识的领导不时地掏出纸巾揩汗。唉!这位领导何苦受这么大的洋罪呢!阿越不明白。
下了课之后,我一定向阿谷讨教一番庹老师的“不简单”!阿越兴奋地想。
终于下课了,果然像庹老师事先声明的那样,比下课铃响过的时间推迟了整整八分钟!庹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大家带着满足的神情往楼下走,边走边议论。所谓满足,不知道是因为受到了太多的教益还是终于盼到了吃饭的时间。虽已仲秋,但中午的太阳仍然非常热,太阳满脸怪异地悬在教学楼前空旷的广场上,这种怪异更增加了它的酷热。
下午上班的时候,阿谷有课,阿越没有瞅到机会,急得什么似的。好不容易等到阿谷上完课了,阿越的心早已被一只无形的手抓挠得难以忍受了。
“阿谷,还记得吧,茶话会上你说过一句话——庹老师可不简单?”阿越耍了一个小聪明,他没有问阿谷“你记得吗?”而是将“吗”换成“吧”,以防备阿谷很自然地回答“没有啊!”“我说过吗?”之类的话。
即使是这样,阿谷仍然一脸茫然地说:“我说过吗?那天很乱,早就忘了!”
“你说过!”阿越口气强硬。
“没有吧?”阿谷申辩。
“别管你说没说过了,你就给我讲讲庹老师究竟怎么不简单吧!你知道吗阿谷,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比当年盼初恋情人的约会还急,比现在盼李青的短信还急!”
阿谷打了个哈欠说:“有些事呀,还是不知道为好。”
“辛哥,一种药的广告是你好我也好,我化用这句广告词来告诉你:我好,你也好。现在我最好的事情就是你能解除我的疑惑。否则,我让你的耳根永远不能清净!”阿越几乎在恐吓了。
“好,我告诉你!你见没见过庹老师经常拿着手机在没人的地方打?”
“见过。不过,这能说明什么?”阿越的眼前现出庹老师清瘦的身影,在教学楼后的空地上、在操场的跑道上、在通往图书馆的幽径上,边走边接打电话,脸上漾着笑。
“能说明什么?你和爱人刚结婚不久,又是两地分居的前提下,你每天都打那么长时间的电话吗?”阿谷反问阿越。
“那哪能呢?我是长途,得多少钱呀?”阿越叫道。
“你知道庹老师的电话那端是谁吗?”
“这不废话嘛!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厚着脸皮问你干吗!”阿越耐不住性子了。
“想不想知道?”
“你就别卖关子了!真受不了你!还想敲我竹杠还是咋的?”
“好,我就告诉你,可是你千万要保密!”
“当然,我发誓!”阿越表情严肃,手势却幽默地故做敬礼状。
阿谷看了看我们几个,拉着阿越就往外走:“到外面说去!”
阿越只得乖乖地随着阿谷。刚拉开门,学部干事王玲正好赶到,差点儿撞个满怀。
“二位帅哥,你们想吓死我呀!”王玲惊恐加撒娇地大叫。
“美女美女,对不起对不起!”两个人慌忙道歉。
“姬老师,我奉命来找你。校长请你到他办公室抱学生的作文本。”王玲向阿越笑笑。
阿越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
“阿谷,那件事待会儿你再告诉我。”阿越脖子一梗,拿出革命志士慷慨赴死的气概,大义凛然地匆匆往校长室走去。